第18章 無聲的抗拒 (1)
李長信在車裏等了兩個多小時,才看見葉繁枝和她花店的同事從魯自秦家裏出來,而後進了路旁停着的白色面包車,離開了。
李長信不緊不慢地跟着發動了車子,尾随着她們。
面包車在葉繁枝的小區門口停下,葉繁枝背着她的藍色大帆布包下車,與花店的同事揮手告別,而後進了小區。
葉繁枝一進屋,擱下鑰匙和帆布包,換上了拖鞋,給自己倒了一杯涼開水,“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然後疲憊萬分地倒在了客廳的小沙發上。
大哥早已經睡了,小餐桌上留了江一心做的飯菜。
葉繁枝對江一心真是感激不已,但江一心總是溫柔地說:“我一個人也是要煮飯煮菜的,現在不過是多煮一點而已,人多反而選擇菜的餘地更大。真的一點也不麻煩!”配合着她萬分誠懇的清澈眼神,葉繁枝每每有種自己好像幫了她忙的錯覺。
江一心有個弟弟叫江一意。姐弟的名字合起來就叫作一心一意,又好記又好聽。但不知是何緣故,江一心很少提起她這個弟弟。據說她弟弟偶爾會過來小住一兩天。葉繁枝因忙碌,從未與他打過照面。
葉繁枝休息了片刻後,起來加熱了炖湯,而後就着熱湯吃了一小碗飯。洗碗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今天是二十九號,又到了付賠償款的日子。範太太家那邊的賠償款托簡餘彥的福最近付了一筆,在年底之前可以稍稍喘息一下。這幾個月只需付盧先生一家就可以了。前些日子,醫院又給她們美容咨詢師提高了底薪,壓力總算是比以往減輕了一些。
葉繁枝洗好了碗,從門口的包裏拿了手機,然後給盧先生家的賬號轉賬彙款。
片刻後,她接到了盧先生的電話,盧先生在電話裏說:“葉小姐,錢你不是已經一次性付清給我了嗎?為什麽還給我轉?我把它給你退回去。”
葉繁枝驚訝極了:“我什麽時候付給過你?”
盧先生告訴她:“前些日子有人找到了我,說是你的朋友,他問那筆賠償款還有多少。我查了一下,把金額告訴他。他把錢一次性付清給我了。而且用的都是現金。”
葉繁枝問是誰付的,盧先生只說:“是個男的。我以為是你男朋友呢,不然誰會願意做這種好事。對了,我還寫了一張收條給他。我還把收條拍照了,一會兒發給你看。”
葉繁枝把收條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上面的數字确實是所剩的金額,并且還有盧先生的簽名。
自打有了江一心的照顧後,大哥再沒有在她面前不分青紅皂白地亂發脾氣。這些天來,她像卸下了一個重擔一般,連對未來都有了小小的期許。
她本來想着等盧先生家的賠償款全部償還清了,手裏再有點餘錢的話,她就去進修一些花藝方面的課程,像家希一樣,朝着花藝設計師的方向去努力。
以前的她,聽從父親的安排進入基金會,做一些義工性質的慈善工作。但對她而言,這份工作并不是自己喜歡的。
而如今,她每天辛辛苦苦地賺些僅供生活的工資,卻找到了自己想要從事的行業,以及自己的目标。
這種陰錯陽差,真是叫人感慨。
可如今盧先生告訴她,她的錢付清了。葉繁枝頓時覺得驚愕又不知所措。
憑着直覺,她又聯系了範太太,果然,範太太也收到了剩餘的全部賠償款。不過範太太對對方的描述更為具體一些:“是一個男士,四十多歲,樣子很普通,也不好看也不難看。說是替葉小姐來還清這些賠償款。你也知道,我家最近換了房,每個月都要還款,一聽可以一次性拿到這些賠償款,我開心還來不及,哪裏還會多問。急急忙忙收了錢,寫了張收條就回家了。”
範太太又說:“葉小姐,你管他是誰呢。他幫你把錢都付清了。以後你就不用再那麽辛苦地每個月付我們兩家錢了。這幾年,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可是我們也沒法子。我老公啊,車禍後每天都要吃藥,又勞累不得,只能做一些輕松的活,賺不了什麽大錢……以後啊,你就可以輕松地過你的日子啦!”
範太太知道葉繁枝一個人要工作養家又要照顧她行動不便的大哥,這些年過得很辛苦。但再辛苦,葉繁枝都會在每個月的二十九號這一天準時打錢給她。所以範太太對她的人品是認可和欣賞的,以至于對她的态度也從最初的憤怒到了現在的友好憐惜。
這個人到底是誰呢?葉家早沒有什麽親朋故友了。親近如父親的秘書汪全林如今還在牢裏。再說了,汪叔的年齡也對不上。
葉繁枝茫然地坐了半晌,不知不覺,卧室的時針便指向十二點,是時候洗澡睡覺了。左右是想不出來是誰,也不能再多想了,否則今夜又要失眠。
明天雖然是星期天,但對葉繁枝而言,卻又是忙碌的一天。她和吳家希要守在婚禮現場,随時待命。
她不知道,李長信的車一直停在她屋外。
葉繁枝疲憊萬分地仰着臉,任熱水當頭淋下,而後又慢慢地消失在排水管裏。
以前的她也是疲憊的,但那種累,絕大多數是身體上的勞累。因接受了現實的一切,心裏頭反而平靜許多。不像如今,每日與李長信見面,心緒起伏波動,身心俱疲。
想到明天的婚禮,她又要遇到李長信和徐碧婷,甚至還可能會看到兩人親熱的畫面,只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葉繁枝在蒙蒙眬眬似睡非睡的狀态下聽到手機的鈴聲,她眯着眼看了下來電顯示,困倦着接通了電話:“家希,怎麽這個點給我打電話……什麽……怎麽會這樣?!”
葉繁枝被家希電話裏說的事情震驚到了:魯家庭院中布置好的婚禮場地已經被破壞。魯家現在要求她們馬上回去重新布置,且必須趕在明天婚禮前完成。
她無暇多想,立刻掀被而起:“好,我馬上過去。”
葉繁枝匆匆忙忙地換了衣服,留了張紙條給大哥,拿了大帆布包便出門攔車。
她一出來,李長信便注意到了。她穿了件寬松的T恤和牛仔褲,踩了一雙白球鞋,一頭長發松散地披在肩頭,着急地攔車。
這麽晚了,她這是要去哪裏?李長信正在思索,新郎魯自秦的電話已經打了過來。他愕然的同時便明白了葉繁枝着急攔車的原因。
“上車。我送你去魯家。”李長信對她說。
葉繁枝在看到說話人是他的那一秒,表情仿佛跟見鬼了似的。她抱着大帆布包,繞過了他的車子,繼續伸手攔車。
“上車吧。我也要趕去魯家。”
葉繁枝完全把他當作空氣,一言不發地攔了一輛出租車後,絕塵而去。
李長信只好一路跟在出租車後面,兩人一前一後抵達了魯自秦家。
吳家希已經到了,與她一起來的還有榮勵華。
魯自秦家的院子裏一片狼藉。已經布置好白紗和白玫瑰的拱門被破壞了,所有的桌布和白紗被剪壞并扯落在地,桌上的銀器、骨瓷餐具、水晶酒杯以及花瓶和鮮花墜落在地,而且很多都已被砸碎了。
“這是蓄意破壞。屋子裏有監控嗎?”李長信問新郎魯自秦。
魯自秦用下巴指了指一旁的榮勵華:“他剛剛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查過了,屋裏的電源和監控都被人關了,什麽都沒有拍到。小區的監控則只是拍到一個戴了口罩和鴨舌帽,從頭包到腳的人,連是男是女都看不出來。”這屋子是魯自秦夫妻準備婚後入住的,所以之前一直都只是空屋子而已。
榮勵華沉着冷靜地開口說:“門窗都沒有被撬過的痕跡,要麽是最後走的人忘記了關門,要麽就是此人對你們家非常熟悉,所以才能輕而易舉地進來破壞。不過明天就要舉辦婚禮了。現在追查肇事者,就算找到也于事無補。目前最要緊的就是把場地恢複原狀。深更半夜的,一時間有錢也請不到人手。而我們花店這邊現在就三個人,實在不夠用。希望你們可以一起幫忙,分工合作。”
李長信颔首說:“那是自然。”
“家希,你和葉小姐先整理草地上的東西,統計破損物品的具體數字。魯先生,我需要你們幫忙拆除那個拱門上的白紗和玫瑰。當然,如果你們有別的人手來幫忙則是最好。至于我,我來負責清掃地上的碎片。”榮勵華有條不紊地做出了安排,又轉頭對新娘說,“新娘子,快回家休息吧。你放心,我們一定會重新布置好一切的。你明天只要負責做一個美美的新娘就可以了。”
榮勵華雙手合掌一擊:“好,我們大家開始吧。”
此人心思缜密,從容冷靜,顯然不是個尋常之輩。李長信不由認真打量了榮勵華一番,朝他伸出手:“李長信。”
那人與他握手:“榮勵華。”
李長信隐約覺得這名字有幾分熟悉,好像在哪裏聽到過或者看到過。但由于忙着拆除被毀的拱門,便沒有再仔細琢磨。突然,李長信猛然記起來了,榮勵華是洛海城一個很有名的律師。李長信曾經看到過有關他的一篇報道,說他行事不按常理出牌,但案件訴訟的勝率極高。
魯自秦一一打電話給伴郎們和幾個要好的朋友,沒關機的幾個都被他叫過來幫忙。
葉繁枝和吳家希分門別類地把從草地上整理出來的銀質燭臺、餐具等放好,統計損失情況。
李長信遠遠地聽到吳家希的驚呼聲:“繁枝,你的手指割破了,在流血。”
“沒事,我們先統計數字。”葉繁枝的聲音遠遠地傳來。
魯自秦拆着白紗的死結,扯了幾下沒打開,死結反而更堅固了。他朝身邊的李長信伸出手:“長信,把剪刀遞給我。”然而,并沒聽見李長信的回應,他轉頭一看,李長信正往外走。
“喂,長信,你去哪裏?”
“去車上拿點東西。”
李長信很快便折返了回來。他來到葉繁枝跟前,默不作聲地把創可貼擱在了葉繁枝的腳邊。
葉繁枝怔怔擡頭,李長信只與她對視了一眼,便離開了。
葉繁枝垂下眼,定定地凝視那幾個創可貼,而後整個人往邊上挪了挪,仿佛那些創可貼是怪獸,随時會撲上來撕咬她。
“燭臺肯定沒問題。大餐盤壞了七十四個,小餐盤壞了六十二個,酒杯五十八個,花瓶十二個。”葉繁枝統計好數字,對家希說,“酒杯和花瓶,倉庫當時多進了一些貨,或許可以湊齊。但我們肯定沒有那麽多備用的餐盤。”
榮勵華問她們:“你們有備用方案嗎?”
吳家希無奈地說:“我們所有的物品都會預算損耗多進貨百分之十左右,但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
葉繁枝沉默了數秒,提議說:“家希,我們前些日子進了一批綠色餐盤,不如我們把這次的設計改一下,白色為主,綠色為輔。比如綠色大盤上面擺白色小盤,白色大盤上面擺綠色小盤。如果這樣不夠搭配,那就用整套綠色瓷盤做點綴。要是不行,還可以改成彩色主題的場地,這樣拍攝出來的效果也會很美。”
李長信說:“我覺得綠白搭配色調和彩色色調的這兩個方案都可行,事急從權。對于新娘來說,只要整個場地效果很美很漂亮就可以了。我想如今的情況,新娘也不會一味執着于一定要一個白色的燭光婚禮。對不對,自秦?”
魯自秦連連點頭:“對,這樣的設計阿欣肯定也會喜歡的。但你們現在要盡快搞定場地。”
“鮮切花差不多要開市了,我這就去批發白玫瑰。”榮勵華轉頭對李長信說,“李先生,麻煩你帶葉小姐去倉庫拿所需的物品。家希,你和新郎留下來,安排好人手幫忙布置。”
榮勵華并不知葉繁枝與李長信的過往,這個安排顯然也十分合理。葉繁枝第一反應是想拒絕。但她剛欲說話,李長信已經一口應了下來:“好的。”
榮勵華雙手一拍:“好,就這樣分頭行動。時間緊迫,請大家抓緊時間。”
大家分頭行動。李長信走了數步,見葉繁枝沒跟上來,便轉過身,說:“走吧。”
葉繁枝不是不識大體的人,雖然內心深處并不願意與李長信獨處,但還是一言不發地跟着李長信,來到了停車場。她躊躇了數秒,低着頭拉開了後座的車門。
“坐前面來,我不是你的司機。”
李長信的語氣明顯有些不耐煩。雖然內心并不想與他近距離接觸,但葉繁枝也不想節外生枝,便悶不作聲地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她正襟危坐,規規矩矩地系好了安全帶,把手擱在了膝蓋上。
李長信的視線掃過了她的手指,見她的傷口還是裸露着,頓時眉頭大皺。他一把推開了車門,在後備廂中取了一個小型的透明醫藥箱,對她說:“把手給我。”
“謝謝李院,小傷口而已,不用處理了。我們趕時間。”葉繁枝并不想與他有任何的肢體接觸。
“你手指的傷口不處理,我們就不走。你是想跟我在這裏耗着,還是盡快處理好傷口,去倉庫拿東西。你自己決定!”
李長信的聲音裏飽含着冰涼勃發的怒意。葉繁枝咬着嘴唇,并不說話。
李長信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開始檢查她手指上割破的小傷口。下一秒,李長信的目光便凝住了。他記憶中那雙柔弱的小手,如今布滿了細小的白色疤痕。
這雙手是她這幾年吃苦的最佳證據。
一時間,李長信的嘴裏仿佛被塞了黃連,滿滿的苦澀。
葉繁枝見他無故愣怔,而被握的地方又灼熱至極,仿佛有無數細微的電流從他握着的地方通過。她想躲開這種感覺,便掙紮着想抽出自己的手。
“別動!”李長信脫口而出的命令倒讓葉繁枝停止了掙紮。李長信用礦泉水給她沖洗了傷口,又給她做了簡易的消毒。
葉繁枝的抗拒,葉繁枝的防備,葉繁枝的閃躲,葉繁枝被酒精消毒時刺激瑟縮,李長信都一一感受到了,他的動作不知不覺變得溫柔輕緩。最後,他在她的傷口處貼上了創可貼。
李長信不由想起從前葉繁枝那些欲言又止的接近,如今竟然換成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
小小的空間都是葉繁枝身上淡而好聞的玫瑰清香。當年,她也愛用類似味道的洗漱用品。他值班回家,最喜歡的事情便是鑽進軟綿被窩,頭抵着她的秀發,聞着她特有的味道,沉沉墜入夢鄉。
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從不喜歡葉繁枝,但為何那些日子聞着她身上的味道會覺得無比安心,只要她在身邊,他便會睡得特別沉、特別香甜。
醒來的時候,她多半不在。他拉開門,便會見到她在客廳忙碌。
小家裏有一面落地玻璃牆,設計的時候為了合理利用空間,便在牆邊擺放了一套原木小桌椅,既可以當他們的餐桌,也可以當他們的工作臺和書桌。
李長信有時會看到她在修剪擺弄花束,有時會看到她在看專業的外科類書籍,有時她則會煮一壺咖啡,一邊喝一邊凝望玻璃牆外。陽光穿過白色的紗簾透進來,灑在她身上。小陽臺上晾曬着他和她的衣物,角落裏擺放着錯落有致的綠色植物。白色的沙發,柔軟如棉絮,配上顏色鮮豔的抱枕,叫人一坐下總舍不得起來。
李長信不得不承認,在她的打理下,整個小家都是明淨整潔,充滿了家的溫馨氛圍的。
那是他喜歡的氛圍。雖然他從未在她面前承認過。
離婚後,他原本想要把房子留給她,但她拒絕了。
堂堂葉家千金,确實看不上這麽小的房子。他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和自不量力。
既然斷了,就斷個幹幹淨淨。
所以在當年離開前,他毫不猶豫地将那房子處理掉了。
如今一聞到這熟悉的味道,往事全部湧現出來。
現在的她,除了這一喜好之外,其餘的都已經改變了。
這是兩人再遇後,第一次同坐一輛車子。葉繁枝坐在副駕駛上,側着頭,一動不動地望着外頭閃過的景色。
兩個人一路上不言不語,但車子裏的氣氛卻好像加了黏合劑一般,漸漸凝成了一團,叫人窒息。
葉繁枝實在受不了這樣的氣氛,便打開了車窗。清涼舒爽的空氣頓時湧入,将她緊緊包裹住。她總算有種重新活過來的感覺。
李長信的車子在路口左轉後又右轉,最後穩穩當當地停在了花店門口。葉繁枝疑惑不已:為什麽他不僅知道她家住哪裏,連對花店周圍的路況都這般熟悉?
倉庫就在花店的後面,因設計得巧妙,又用同色的原木板做了裝飾,所以一般進店買花的客人都不會注意到。
一跨入倉庫,李長信就眼前一亮。不同于別家倉庫的昏暗雜亂,這裏光源充足,每個角落都幹淨整潔。倉庫面積不大,定制的鐵架充分合理地利用了每面牆和每個角落。所有物品都分門別類整齊地擺在上面,并且都标有名稱。別說是員工了,就連李長信這個外人都一目了然。
葉繁枝踮起腳尖取鐵架上的紙箱子。李長信靠近她,說:“我來。”
葉繁枝卻往邊上一閃,對他說:“謝謝,我自己可以的。”
依然是冷冰冰的語氣。如今的她,随時随地都與他保持着距離。
這種閃躲與抗拒,就如同他當年躲避葉繁枝那樣。
李長信并未因她的拒絕而停手,他仍伸出雙手,把箱子搬了下來。
紙箱裏裝滿了蠟燭,李長信沒料到箱子會這麽重,只覺得雙臂一沉,差點沒抱住。李長信把箱子擱在外頭店鋪裏,回來只見葉繁枝已熟練地爬上了小梯子,從最高處的鐵架上拿箱子。他一驚,生怕她掉下來,趕忙扶着小梯子,想要幫忙。
葉繁枝利落地爬了下來。然後,她打開了所有紙箱,取出小筆記本,一樣一樣地核對物品。
“好了,倉庫要取的物品都準備好了,可以封箱了。”葉繁枝合上本子,用膠帶封箱。
李長信目不轉睛地瞧着葉繁枝熟練地用膠帶封箱,心口似被刀紮,抽搐得發疼。
如今的她,再不是當年那個養尊處優的葉家大小姐了。這幾年,她到底吃了多少苦,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
在衆人的努力下,終于在賓客到來前完成了這一場驚心動魄的場地布置。婚禮按原定計劃準時進行。
風度翩翩的伴郎團随着新郎出場,引得現場一陣轟動。随後,美麗的新娘帶着她的伴娘團出現,她們站在一起,像一道亮麗的風景,十分賞心悅目。
葉繁枝第一次看到了喬家軒傳說中的前妻——傅佩嘉,只見她眉眼精致,氣質清雅。喬家軒一直溫柔有愛地看着他的妻子,而傅佩嘉則是表情平淡,好像對周遭的一切都漠不關心。兩人之間的互動完全都是由喬家軒主動示好,伏低做小。他舉手投足之間都流露着對傅佩嘉濃厚的愛戀。數年前的那些風波,仿若只是旁人杜撰出來的而已。
婚禮按照流程一路很順暢地走了下來。在搶花束的環節,在場的女士和伴娘團都站到了新娘身後。新娘微笑着閉上眼,往身後抛出了花束。
最後徐碧婷意外搶到了花束。她手握着白色花束,撩着柔順的垂直長發,對着衆人嫣然一笑。
這一瞬間,連葉繁枝都覺得徐碧婷确實美得很撩人。這麽多年來,李長信對她情根深種,不是沒有原因的。
“李長信,擇日不如撞日啊。趕緊求婚。”伴郎中有人把李長信推了出來。
伴郎團的成員都是當年留學時的朋友。他們雖然知道李長信曾經有過一段婚姻,但當年李長信在結婚時異常低調,并未邀請任何人,所以在現場除了喬家軒和徐碧婷兩人外,并沒有其他人認識葉繁枝。
這撥人如今都是各行各業的精英人士,今日難得因為魯自秦的婚禮聚首,在故知舊友面前放松地脫去精英的外皮,鬧騰起來一個比一個厲害。
“對啊,李長信。求婚。”
徐碧婷身着白色真絲緞面的曳地長裙,婷婷袅袅地站立在李長信對面,歪頭瞧着李長信,笑容明媚恍若有光。
衆人都知道她在等李長信進一步的動作。于是,起哄聲越發熱烈了起來。
“求婚,求婚。”
……
婚禮現場引發了第二波高潮。
葉繁枝緩緩後退,将自己隐在了花叢後的角落。雖然這裏沒有幾個人知道她是誰,但她依然覺得難堪不已。
喬家軒和傅佩嘉坐在最前排觀禮。喬家軒湊到傅佩嘉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話,傅佩嘉露出了詫異的表情,而後她尋到了站在角落眉目低垂的葉繁枝,目光憐惜地在她身上停留了數秒。
李長信示意着大家別起哄了,一副“求放過”的表情,目光也在下意識地尋找着葉繁枝。
新郎魯自秦見狀,便知李長信是不會求婚的,怕再放縱大家起哄下去,場面會鬧到不好收拾的地步。他便出來打圓場:“唉唉唉,大夥,我想說一句,這是我和我老婆的婚禮,我不應該才是男主角嗎?!”
聞言,衆人一陣爆笑,這才放過了李長信、徐碧婷兩人,進入了晚宴環節。
日月湖畔的大草坪上,幾條長桌,燭光晶瑩,餐具精致,花束繁複。
新郎與新娘在長桌上的主位,含笑對望,情到深處熱吻了起來,滿是濃情蜜意。
一切都美到了極致。
每每在這樣的時刻,葉繁枝心中總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感,覺得一切的辛勞都是值得的。
猶記得從前,她雖然有一份基金會義工的工作,但是那時的收入尚不夠她買一個喜歡的包。那時的她,刷着父親的附屬卡,從不計算自己的花費,一切只憑自己喜歡。而如今的一切,全部都要靠自己去掙,每一分錢裏頭都有血有汗有淚。
雖然葉繁枝偶爾會懷念過往歲月,但她更喜歡現在的自己。喜歡那個在經歷了眼淚和挫折後,為了生存而拼盡全力,獨立又健康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自己;認認真真地和大哥過着小日子的自己;像一棵小草,只要有泥土紮根,就可以活下來的自己。
葉家出事,父親猝死,緊接着大哥發生了車禍,昏迷不醒。最後調查結果出來,大哥承擔全責,賠償金近一百萬。若是在從前,這對葉家來說也不過是筆小數目,但在那時卻是壓垮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
葉繁枝一夜之間被迫長大。當時的她是驚懼恐慌的,在很多個失眠的漫漫長夜,她曾打過李長信的電話,想把這一切告訴他,想聽聽他的建議。那個時候,哪怕只是隔着電話聽聽他的聲音,對她來說,也是一種安慰。
可是,李長信的電話打不通了。他的號碼早已經停用了。其他聯系方式也都停用了。他切斷了與她所有的聯系方式。
她固執地撥了一次又一次,直到一天清晨她擦幹眼淚,咬牙出去面對那兩位受傷者的家屬。她把自家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坦誠相告,告訴他們如今的自己實在是拿不出那筆巨款。然後跟他們商量是否可以分期,她每個月給他們付一部分。
不知道是她的真誠打動了他們,還是因為葉繁木也身受重傷,令他們覺得如果協商不成把葉繁木這個已經不能行動的廢人告進監獄,對他們也沒有任何益處,倒不如後退一步,協商解決此事。他們兩家暗地裏聚在一起商量了一番,最後答應了她的提議。
葉繁枝也是打那時起才開始真正振作了起來,開始面對千瘡百孔的生活。
婚宴結束,葉繁枝搬着紙箱走出魯家大門的時候,突然發現靠在車邊等候的李長信。
李長信伸手欲接過她手裏的大紙箱:“我送你回去。”
葉繁枝則後退了一步,避開了他。然後,她擡手把紙箱擱進了已經快裝滿的面包車裏。
李長信伸手幫她把箱子塞了進去:“現在很晚了,而且這裏很難叫到車的。”
吳家希很好奇地借着路燈的光線打量着李長信。
“謝謝李院,不麻煩你了。我坐我同事的車就可以。”因有吳家希和榮勵華在場,葉繁枝客氣但又毫無轉圜餘地地拒絕了。
李長信瞧了一眼已經塞得滿滿的車廂,說:“前面只有兩個座位,怎麽坐?我送你吧。”
葉繁枝則是沉默無言地爬上了面包車,把自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擠在堆滿雜物的一角,然後當着李長信的面毫不猶豫地關上了面包車的拉門。
吳家希尴尬又不失禮貌地與李長信說了再見。之後,她注意到葉繁枝一路都低垂着頭,神色好像疲倦到了極點。
顯然剛才那個人與繁枝不只是認識那麽簡單。榮勵華與吳家希對視一眼,彼此都沒有多言。
到了葉繁枝的小區,吳家希對她說:“繁枝,這兩天辛苦你了。明天你在家好好休息,不用來上班了。”
也不知怎麽了,好像累積着的所有疲乏都湧了出來,葉繁枝整個人有些昏昏沉沉的。葉繁枝機械地與他們說了再見。在她拉開車門的時候,手上的傷口被碰觸到了,隐隐作痛。由于這痛意,她才回過神,這才發現天空中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點打在地上,泛起了陣陣水汽。
“繁枝,我找把傘給你。車裏應該有傘的。”
“不用了,才幾步路而已。”車子裏堆滿了雜物,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葉繁枝把藍色帆布包頂在頭上,下了車,大步地跑進了小區。
榮勵華發動了車子離開,開了一小段路後,說:“剛才攔着葉繁枝的那個男人我認識。”
吳家希問他:“你認識?是工作上認識的嗎?”
“不是。是之前我來接你的時候,好幾次發現他的車子停在你們花店對面的轉角處。那裏沒有路燈,光線比較暗,不容易被人發現。我覺得他和繁枝之間的關系似乎并不簡單。”
榮勵華顯然是注意了一段時間。但他是因為關心吳家希,才會特別留意她花店四周環境的。吳家希心頭生出一陣暖意。榮勵華見她不語,便伸過手來,握住了她的手。這一次,吳家希沒甩開他的手。
葉繁枝在垃圾桶附近停住了腳步,目光落在手指上的創可貼上。
此時已是深夜,路燈本就暗淡,如今光線又隔着大雨投來,昏暗不堪。她站在這暗色中,渾然不顧雨水澆在身上,盯着創可貼愣了半天。最後她緩緩地把創可貼撕了下來,扔進了垃圾桶。
忽然,頭上雨停了。葉繁枝轉過頭,看到的是近在咫尺的李長信。
她往後退了兩步,躲開了他的傘。
“你發什麽瘋?!這麽大的雨,你不知道打傘嗎?你想淋感冒嗎?”李長信的口氣與他的臉色一樣不友好。
葉繁枝轉身就走。可才走沒兩步,李長信就丢了雨傘,追了上來。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用力地把她拽進了自己懷裏,然後抱住了她。
這是一件他想了很久的事情。或許自打再遇的那一天起,他就想這麽做了,但他一直壓制着自己。
他想好好給她一個擁抱,他想對她說以後不用那麽辛苦了,以後有他在。
葉繁枝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呆了,完全不知道他這是怎麽了,一時間忘記了掙紮。
不遠處是昏暗的路燈,頭頂上是瓢潑的雨水,地上是孤零零的一把雨傘。
李長信就這樣抱着葉繁枝。
此時,突然響起了李長樂的聲音“大哥,接電話”“大哥,接電話”。葉繁枝回過神來,掙脫了他的雙臂,轉身快步回家了。
這是李長信專門為李長樂設置的來電鈴聲。長樂肯定是有事情找他。李長信取出了手機,接通電話:“長樂,怎麽了?”
葉繁枝赤着腳靠在卧室的門上,因李長信的這個擁抱,無聲無息地淚流滿面。
他這次為什麽要抱她呢?葉繁枝不懂。就像她不懂他上次為什麽要吻她的眼簾一樣!
明明兩個人已經毫無關系了。他為什麽還要這樣呢?!
葉繁枝發現自己從來都未曾懂過李長信。
如今也是。
葉繁枝病了。
夜裏的時候她就覺得腰酸背痛,仿佛有人用千斤重的繩索捆了她,把她扔進了深海。葉繁枝連掙紮的力氣也沒有,只能一直往下沉。
早晨起床的時候,她剛一站立,腳一軟便跌坐在床上。可她是不能生病的,一旦生病,醫院的全勤獎就沒有了,花店這邊也要請假幾天。葉繁枝強撐着爬起來,去找了藥吃。
她頭重腳輕地蜷縮在床鋪上,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直到江一心來敲門。
“繁枝,你怎麽了?今天怎麽這麽晚還不起來。”江一心見她蜷縮在床上,趕緊摸了摸她的額頭,頓時驚叫了起來,“繁枝,你額頭怎麽燙成這個樣子。我去拿溫度計。”
葉繁枝想說話,可是聲音變得嘶啞起來:“沒事的,我吃了藥了。你別告訴大哥。”
江一心取了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