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0章
“好。我們走,你別太緊張。”謝茗君輕聲哄着,她沒再哄冬茵開門,她能感覺到冬茵顫抖的嗓音,能感覺到冬茵的害怕。
謝茗君說:“冬茵,沒事的,我們都不在意這些,來這裏我們就很開心了,你要是覺得不舒服,我們就不來了。”
她溫溫柔柔地安撫着,怕聲音重了會驚吓到裏面的人,“我往後退,我現在什麽都沒看到。”
謝茗君退了好幾步,腳踩進了黑色的灰燼裏,她有潔癖,眉頭用力皺了皺。她退到小屋旁邊,楚凝安坐在行禮箱上,雙手撐着腿不知所措。
三個人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她們原本是想着元旦跨年,怎麽能少了冬茵呢,她們四個人就應該整整齊齊的,就想着給冬茵一個驚喜,沒想到……
楚凝安站了起來,帶倒了行李箱,她說:“我得把我的想法告訴她。”
路寒秋喊了她一聲想攔住她,但是沒喊住,謝茗君把行李箱扶起來,說:“讓她去試試,也許能安慰一下冬茵。”
“她……”路寒秋看看這房子,無形的壓抑感襲來,并不是這個房子如何破敗,是冬茵都21歲了,她住這裏21年了,就如今的社會發展……
沒有人幫幫她嗎?
一路走過來,也碰到過這樣的房子,多半是沒人住,或者是作為畜生棚使用的,她卻還住這裏。
路寒秋問:“她沒有跟你說過嗎?就是她家裏什麽樣兒的嗎?”
“說過,她說過自己很窮,家裏沒有人,但是我想……”謝茗君再窮能有多窮啊,可真的見到了,才知道冬茵的生活比她想象的還要苦很多。這一路走過來,這地兒能看出來窮,但是她沒想過冬茵住的是這種房子……
她看看庭院,不能說是庭院,就是一條寬闊的鄉間路,那些雜草應該是昨天冬茵弄斷的。
昨天冬茵還在群裏發信息,說自己在弄雜草,謝茗君還在想不錯啊,冬茵庭院裏還能種花種草,這不是鄉間小宅院嗎,她哪裏想到是滿院子的雜草,長起來能有膝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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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凝安在門口說了很多,開導、哄了,口都說幹了,依舊沒聽到回聲,她垂頭喪氣地回來,仰頭本來想嘆氣的,卻看到了牆上的那個洞。
這屋子很小很密封,好像只有這個洞可以往裏窺探,楚凝安拉着路寒秋擡石頭過來踮腳,她輕聲說:“我看一眼,她要是好我就可以放心了。要是實在不願意見我們,我們就走,當做什麽都沒發生。”
謝茗君幫着搭了把手,“你小心點。”
楚凝安站在石頭上往裏看。
入眼是漆黑,裏面很難看清楚,只有這個洞洩露了一束光,她看到了陳舊的木桌,灰蒙蒙的,好像用了幾十年,屋裏只有一口箱子,這是唯一算得上是家具的家具,連個櫃子都沒有,箱子旁邊是木床,木床看着很有年代,底下好像鋪了一層稻草。
冬茵拿回來的箱子就順在旁邊,她找了很久才找到冬茵,冬茵不是靠在門口,她是縮在床角落裏,低着頭,緊緊地絞着她的手指。
場景令人心生害怕。
楚凝安偏了偏頭。
昨天在群裏冬茵還發信息說:“我回家了,我把我的小窩收拾的可漂亮了,被子曬了有陽光的味道。”
她以為的小窩,跟她老家一樣,或者像小貓的窩一樣,有溫暖的被子,有柔軟的床,躺在上面能感受夏日的烈陽。
現實來的一拳,給她的幻想砸得七零八散的,她跟冬茵關系好了以後,覺得冬茵很陽光很努力,覺得……從來沒想過她過的這麽壓抑。
楚凝安從石頭上下來,謝茗君想站上去,被楚凝安拉住了,她說:“別看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嗯?”路寒秋疑惑地看着她,剛剛她還說,不管怎麽樣都要把冬茵從屋裏帶出來,讓她看看外面的陽光,怎麽現在……
路寒秋去看楚凝安,楚凝安眼睛裏的淚水無意識地掉了下來,她也不知道怎麽辦,就說:“我,我餓了,從昨晚到現在都沒吃東西,我們回去吃飯吧。”
說的時候,她又仰頭去看那個洞。
萬丈不見的深淵一般,長期生活在黑暗裏,那個洞不像是用來照明和換氣的,更像是給她掙紮的,望着那道照進去的光,拼命地往外掙紮。
所以,冬茵要奮力學習奮力的往前跑。
她們坐了會兒,路寒秋同意楚凝安的做法,當做沒來過,當做誰都沒有發現冬茵的秘密。
楚凝安起來提行李的時候,就聽着連續吱呀幾聲,門好像開了,她忙扭頭去看。
冬茵站在門口,用力抿着唇,手捏着自己的衣服,在極力地控制情緒,眼淚一顆顆往下掉。
“我、我這裏……”她有點說不出話,像是被清晨的太陽刺傷了眼睛,眼睛一直眨一直眨,然後折射出了七彩的光暈,眼底含着淚水。
楚凝安想過去抱抱她,可是又不敢,怕傷害到了她。
謝茗君就走過去,手揉揉她的頭發,說:“你在這裏就好了。”
冬茵還是說不出話,眼淚掉啊掉,她捏了捏謝茗君的衣服,說:“……我這裏有吃的。”
她剛剛聽到楚凝安說餓了。
任何哄人的話、安慰的話都沒有什麽的,只會讓她更羞恥更無望,但不曉得為什麽她就是怕自己的朋友餓了,就、掙紮着難受着也要走出來。
楚凝安眼淚嘩嘩往下掉,拿着路寒秋給的紙巾一直擦臉,她哽咽着問:“剛剛看你在吃飯,你吃飽了嗎?”
冬茵悶着聲音,說自己快飽了。
“我并不是很餓。”楚凝安說,“我剛剛就是找個借口。”她挺怕冬茵又跑進那個房子。
冬茵貼着謝茗君的胸口。
聽着謝茗君的心跳,很铿锵,謝茗君的手緊緊地護着她,冬茵鼻子特別酸,她沒敢出聲,任由眼淚掉完。
掉完了,她想說話,很怕自己太矯情,她就說要去拿個東西,她進到小屋裏把門掩上了一點,然後拼命的抹眼淚,收拾自己的情緒。
謝茗君攥着手,怕她進去又不出來了。
但是,冬茵進去拿了幹淨的手帕跟紙巾出來,她又提着桶往下面跑,謝茗君不曉得她要去哪兒,踮腳往下看,感覺冬茵走進了一片雜草林裏。
冬茵握着一個鐵把手的東西,用力壓了幾下,就有水出來了,她提着水過來,讓謝茗君她們洗洗手。
水是溫的,可以入手。
幾個人洗了洗手,冬茵指着謝茗君的鞋子,說:“你擦擦。”
“好。”謝茗君拿紙巾過來,把鞋子擦得幹幹淨淨。
冬茵看看院裏的三個人,胸口悶到要窒息了,她鼓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說:“我把你們的箱子提進去吧。”
楚凝安不知道怎麽回應,她看向謝茗君,謝茗君在擦自己的鞋子,謝茗君點點頭。
冬茵把三個箱子都提進了屋裏,出來她提了一個紅色的塑料袋,很像裝垃圾的塑料袋。
她說:“我、我要去山上看我奶奶,你們在這裏等我吧。”
“我跟你一起去。”謝茗君把紙巾捏着,不知道丢哪裏,冬茵把紙巾拿過來丢進門口一個凹陷進去的水泥槽裏。
冬茵說路可能很難走。
“沒事,來都來了嘛。”楚凝安吸着鼻子說。
冬茵去把門鎖上,她提着袋子在前面帶路。
她們從上面的坡下去,下面還有好幾戶人家,門都開着,屋裏都是爹爹婆婆輩分的人,看到她們眯着眼睛。
有人問:“冬茵?”
冬茵沒應聲。
她身後幾個朋友也沒有應聲。
“什麽人吶,怎麽還有個黑白頭發的人。”
那幾個爹爹婆婆都眯着眼睛瞅,冬茵的發型還好,紫色的,不一定能看清,但是楚凝安黑白對拼發型太明顯了。
楚凝安不知道這些人是好意還是壞意,她也聽不懂這些人在說什麽,手插進兜裏。
從村子裏走出去,她們經過幾個田埂,楚凝安感覺路并不難走,可能是冬茵太自卑了,她怕會麻煩到她們。
她這麽想着……
又走到一個小山坡,上面都是枯草,冬茵走在前面把草都踩下去,踩出了一條勉強能過人的小路。
然後到了一個墳頭。
她們這裏還是土葬,還是燒香紙,像是無人管轄的荒山,任由其野蠻生長,扭頭看,發現冬茵家也在山頂。
早上的霧化成了露,冬茵的褲腿濕了,她蹲着把香紙香燭都拿出來,地面都濕了,她還是把附近的雜草扯幹淨,免得燒到山上。
香紙點了幾次才燃。
冬茵在地上磕響頭,唇動了動,可能是想說話,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謝茗君眉眼輕彎,她啓唇說:“奶奶好,我們是冬茵的朋友,過來找她玩兒的,叨擾您了。”
“我們很好很好的朋友,奶奶好,我叫楚凝安,我撺掇冬茵去染頭發了,您可別見怪啊。”楚凝安笑着說,說完磕頭,還拉着路寒秋一塊磕頭。
路寒秋也說話了,“冬茵很厲害,學習、工作上都很厲害,我們都在向她學習。”
老人喜歡聽什麽,她們說什麽。
眼淚啪啦,掉進燃燒的香紙裏。
火滅啦,磕完頭了,冬茵說:“奶奶我回來了。”
謝茗君很心疼她,她蹲着,剛剛磕頭的時候膝蓋上沾了泥,冬茵想給她拍幹淨,看到掌心黑乎乎的,她又收了回去。
謝茗君不在意,當沒看到,她說:“別怕,我們都陪着你,你爸爸媽媽在哪,我們陪着你去。”
她想,冬茵一個人來上三個墳墓,一定很難過。現在她們都在,可以好好陪冬茵,冬茵太讓她心疼了。
冬茵手攥着香紙,袋子裏還有幾個金元寶,她重新點燃,把這些都丢進火裏,燒了一會兒,她說:“這個……她其實是我媽媽。”
“嗯?”謝茗君看着她,不太明白。
楚凝安稍稍偏頭,不敢動靜太大,怕驚擾到了她。
冬茵撥着香紙,人竄成了一團,她很久才說:“我是個棄嬰,我很小的時候被丢掉了,我奶奶把我從火車站抱回去的,那時候奶奶年紀已經很大了。”
她哽咽地說着,繼續撥弄地上燒着的香紙,有的只燒到一半就滅了,有的變成灰燼,哭了這麽久,還是有眼淚往下掉,“因為是女孩子,鄉下沒有人要,差點凍死在火車站,奶奶撿回去養的。”
清晨的枯草結了冰霜,一層一層的像是揉好冷卻後的糖果裹上了一層糖粉,要是舔上去舌頭會冷,會把自己凍傷。
腳在上面踩得咯吱咯吱響,冬茵跪在地上給這個不知道叫媽媽還是叫奶奶的墳磕響頭,身邊的朋友也跟着她一起磕頭,她們的膝蓋都濕透了。
黃紙燒完,香也燃盡了。
她們把買來的假花插在墳頭。
冬茵抹抹眼淚,把臉弄得黑了,謝茗君拿紙巾細細地給她幹淨,冬茵用很平淡的語氣講她的故事,她手裏捏着小棍子,一點點的掰斷,幾個小夥伴,坐在小山坡上安靜的聽着。
冬日裏溫暖人心的太陽升了起來,冬茵還是會覺得冷,但是又沒有那麽冷了。
冬茵說她是個棄嬰,生下來沒養兩天就被人丢到火車站了,她奶奶從火車站路過的時候把她撿回去了。
那時候奶奶年紀就很大了,76歲,奶奶有三個兒子,三個兒子都結婚了,老大孫孫都有了。
奶奶把冬茵抱回去,家裏很不同意,讓她趕緊把孩子丢掉,奶奶沒同意,她已經在火車站養了這娃娃幾天了,她也等了幾天,根本沒人想撿回去,再不抱回去會凍死,甚至被人販子撿走。
她把孩子抱回來,原本和睦的家庭一下爆發了戰争,幾個兒子兒媳都不同意,孩子抱回來誰養呢?老太太走了誰供吃喝?
老太太原計劃是把孩子抱回來給老三家,老三家只有一個小兒子,負擔不重,而且她三兒子一直想要個閨女,她尋思正好啊,湊一對兒了。要是老三不同意,她就讓老三幫忙給娃娃上個戶口,之後她把孩子拉扯大,不讓兒子出錢。
但是老太太算錯了,她三兒子壓根就不同意,把老太太臭罵了,說她只曉得壓榨他們家,說她偏心眼,直接把老太太從屋子裏趕出來。
老太太抱着娃娃,沒辦法呀,把原先牛圈收拾收拾,就抱着小孩子住了進去,小孩子沒奶吃就抱着從村頭走到村尾,村裏沒有又去別的村。
好歹把孩子養到一歲,會走路了,老三不曉得去哪裏打聽了一戶人家,那家人不能生養,想收養冬茵。
那家人條件可以,還能給冬茵喂麥片吃,老太太抱着娃娃送過去,但是沒養到半年,那家人懷孕了非要把冬茵送回來,老三瞞着不跟老太太說,老太太去街上打聽娃娃過的好不好,才聽別人說,好個屁,只給喂米湯喝,瘦不拉幾的,衣服都沒兩件穿,身上都長了凍瘡。
老太太去看,眼淚都險些落下來,這還不如把孩子丢火車站,好歹會用厚棉被包起來。老太太又把孩子抱回來,自此再也不敢送人養了。
老太太自個種田種菜,養牛養豬,還去徒步走到街上撿瓶瓶罐罐賣錢,想着讓娃娃長大有錢讀書、冬天有衣服穿。
冬茵三四歲就跟着奶奶到處跑,奶奶不讓她跟着撿廢品,她就非要撿,還要撿的比奶奶多。祖孫倆過得倒也幸福。
直到冬茵五六歲的時候,就必須得上戶口讀書了,老三家依舊不松口,怕老太太惦記還去要二胎生了個女兒,更是不願意給冬茵上戶口了。
老太太沒辦法,就拿着自己存款,領着還沒有名字的冬茵到處跑,四處求人找關系。老太太想了個把月,現在孩子不興以前的名叫什麽桂什麽花的,以後讀書會被人笑話。她看派出所門口的牌牌上幾個字挺好看的,就問那幾個字怎麽念。
人家說那就是個路牌,提醒來的人懂禮貌不要踩草坪,念:“芳草茵茵情,踩踏何忍心?”
“意思呢,就是草兒長這麽好看這麽綠,誰還忍心去踩它呢?”
“這個好,就叫茵茵,叫冬茵,跟我姓。”老太太摸着等着上戶口的小冬茵說:“以後我們冬茵的好日子要來了,沒人舍得欺負小草小花的。”
冬茵什麽都不懂,扒着櫃臺嗯了一聲。
上完戶口她還是叫老太太奶奶。
村子裏的人懷着惡意逗她,叫什麽奶奶?你該叫媽!她是你媽,冬茵,你有個八十歲的媽!
同樣也懷着惡意說老太太,一把子年紀了,還整這麽小的閨女,莫不是在外跟那個野漢生的,養得活嗎,喂奶給她吃嗎?你有奶喂嗎?
冬茵那時候不懂,被人撺掇着喊老太太媽,老太太給她做書包,笑着說:“叫奶奶就行了,以後上學也不能跟人家講我是你媽,就是奶奶知道嗎?”
後來她上小學,老太太經常去學校看她,順便撿一些瓶瓶罐罐,冬茵也會提前把學校的瓶瓶罐罐撿好,她就存在學校銀杏林裏,等奶奶來學校給她。
有天,村子裏跟她同齡的小朋友跟她鬧翻了,到處講她奶奶其實是她媽的事,用這個事笑話她,說她撿垃圾臭,說她有個八十歲的媽,一群人要孤立她。
冬茵很難過,但是她不怕,她有奶奶,她還是去撿瓶瓶罐罐,還讓奶奶別來學校,她怕別人也笑話奶奶。
可是奶奶還是會來學校,她帶很多漂亮的月季花給班上小姑娘,送月季花的時候,她就讓小姑娘們跟冬茵一起玩。
那段時間冬茵特別驕傲,她覺得自己跟其他小朋友不一樣,她奶奶會天天來送花給其他小朋友,別人的小朋友都沒有這樣好的奶奶,而且那些花很多小朋友都沒有見過呢,她從課本裏看到,月季跟玫瑰長得好像,就吹噓那是玫瑰花,一朵要很貴。小朋友也都好羨慕她,自然而然的以為自己收到的是名貴的玫瑰花,每天把廢紙和瓶瓶罐罐存下來給她奶奶。
小時候過的無憂無慮,雖然會遇到不開心的事情,但她都是轉頭忘記,不會因為未知的事情而焦慮難過。
直到初中。
奶奶快九十歲了,老的走不動了,她不能像以前那樣到處走來走去,也不能去撿瓶瓶罐罐了,但是她還是會拄着拐杖去喂雞喂鴨,賣雞蛋賣鴨蛋給冬茵存錢。
冬茵很早就知道掙錢不容易了,未來的路很難走了。
奶奶跟她說,不要在學校撿瓶子,免得同學笑話,她會想辦法的,但是冬茵不怕,笑就笑吧,她只怕奶奶操勞過度,想讓奶奶享享福。
初中語言暴力、校園暴力随着青春期到來格外嚴重,冬茵很害怕,她經常碰到,別人笑話她都安慰自己沒事,她安慰自己還有奶奶陪着她。
讀書、撿廢品、讀書……
只要讀到第一名就有優待。
老師不會嚴格要求她在學校吃早飯,她就能省下一筆早飯錢,老師不會嚴格要求她中午待在學校,她可以去撿瓶瓶罐罐,老師還會幫她向學校申請補助,只要她足夠優秀,學校還能免晚餐。
她讀書,得很多獎,拿很多獎勵。
那天正好元旦放假,她就想着多撿一點瓶子,賣了錢可以買一根棒棒糖給奶奶嘗嘗。
她撿啊撿啊,撿完了買好東西跑着回去,村子裏的大狗追着她跑,不停地沖着她咆哮,她害怕極了,她跑到家門口,看着一群人圍着說話。
冬茵心裏很不安。
一個村民扭頭跟她說:“冬茵,你奶奶走了。快進去看看,你奶奶眼睛一直閉不上。”
冬茵走過去,傻呆呆地把奶奶的眼睛抹上。
她一滴眼淚沒掉,哭不出來,從知道奶奶的死訊,到奶奶下葬,她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從那之後,冬茵就一個人生活。一個人吃飯、睡覺、讀書……一個人做很多事情。
太陽挂在她們頭頂,淺薄的陽光抵不過冬天的寒冷,但是它來總比不來好,總會有一絲溫暖。
冬茵用力抿着唇,手搭在膝蓋上,她穿着黑色褲子,再過一會兒,她的褲子會吸熱會很暖和。
她講故事的語氣很平淡,說到小時候的故事,她會很開心,這是她記憶裏為數不多的快樂,她記得很清楚。
奶奶的月季花是什麽顏色的。
粉色的,一株能開好大。
還有栀子花,可以紮在頭發上。
“很開心的。”冬茵說。
落在她們耳朵裏就覺得很難過,她們過得都很幸福,幸福到以為世界上的普通人都這麽過。
真的很荒唐,很意想不到。
楚凝安忍不住問:“那你奶奶三個兒子,他們對你怎麽樣。”
冬茵伸手給她們指,小土房旁邊有兩個二樓層的房子,“白瓷磚是三兒子的房子,紅瓷磚是二兒子,進村那家平房是大兒子的房子。現在她們都不在家裏住了,他們搬進城裏去住了。去年清明回來了一次,元旦應該是不會回來了吧。”
至于怎麽樣,冬茵想了想,“他們對我奶奶還行,就是會經常指責我奶奶養我,奶奶在的時候有好吃的會分奶奶一些,會給奶奶買衣服。”
“對你呢?”謝茗君問。
冬茵說:“對我……也算好的吧,小時候她們家孩子有不穿的,穿不得的衣服會給我穿。”
她定義的好,別人給她個袋子她都覺得不錯。
冬茵聲音小小的,她又說:“大家都說我沒良心,我也不知道我有沒有良心。”
“嗯?”謝茗君不解。
冬茵繼續說:“我奶奶走後,他們商量過該把我怎麽辦,商量怎麽養我。那時候正好給我奶奶辦葬禮,她們讓我拿兩千塊出來意思意思。”
“兩千塊!哪來的兩千塊,你不敢罵我幫你罵,你那時候才多大,十三還是十四啊?就讓你一個人生活?哪怕你是你奶奶撿的,你上了他們家戶口,他們怎麽也得照顧一下你,就扔着你不管,還好意思說你沒良心?他們就沒點同情心!他們太狠心了!”楚凝安憤怒地罵着,罵着罵着眼淚就掉了下來,“還好意思問你要兩千塊錢,你哪裏來的錢,就算你有錢,也不能把你的錢拿走啊。”
冬茵眼睛也有點難受,她吸了一口冷空氣,“那時候我奶奶有些錢,她把牛把豬全賣了,攢了快三萬多塊錢,她全給了我。”
“可能是奶奶已經知道了時間不多了,她就叮囑我,那些錢是給我念書,給我買衣服買糖吃的,誰管我要,我都不能給出去。哪怕以後叔叔找我說要給她買棺材,這錢也一份不能給。”
老太太猜得挺準,她走了沒多久,那三個兒子就管冬茵要錢,他們算得很精準,算到了老太太有多少錢,想讓冬茵拿出來一個人分一萬,以後他們三家把冬茵當妹妹養。
冬茵沒給,一分錢都沒給。
“我奶奶說,大人不會向小孩子求助的,不管我多大,向我求助、管我要錢的都不是好人。還說,我如果以後一個人住,誰都不要信,要好好照顧自己。後來呢,我初三要升高中的時候,我三叔病了,管我借錢,說要去治病,說我奶奶在的話一定會拿錢給他治病,還說他之後一定會還給我。我沒有給,我拿去讀書了,後來他病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病了多久別人罵了我多久。說我沒良心,說我奶奶要是知道我這麽狠心,知道我有錢不去救她兒子,一定後悔撿我回來,一定後悔當初沒掐死我。”
冬茵說完這件事,她就很着急,她怕謝茗君她們也這麽想她,不等謝茗君她們說話,她哆嗦着解釋,“我當時也想好了給錢的,但是有次我聽到他們說,這個錢就是他們應得的,連我住的房子也是他們的,是我拖累我奶奶,霸占了財産,奶奶什麽都沒留給他們。可是奶奶跟我說,他們的房子都是奶奶出錢修的啊。奶奶說那個牛圈是留給我的……他們想要我所有的錢,想要我出去打工,我就不敢給了。他們拿走錢我就沒錢讀書了,我就要爛在這裏了,就得去工廠打工,到年紀就給我說個人家讓我結婚生孩子。我當時真的很害怕,特別害怕。他們一邊讓我給錢,一邊讓自己兩個孩子去城裏讀書。那些錢就是我用來讀書的,我從來沒亂花,我都是用來當學費,飯錢都是我撿瓶瓶罐罐賺的。”
她解釋了很多,閉了閉眼睛,“不知道為什麽時間過去這麽久,可是想想還是會很難過。”
謝茗君手落在她頭發上,輕輕地揉她的頭發,又握着她的手。冬茵忍了很久,她憋着沒掉眼淚,“後來我三叔好起來了,他說他就是憋着這口氣,要好好活下去,就是讓我看看什麽叫有良心的人。後來他家裏的确過得不錯,他拿工程當老板了,很早就搬到城裏了。”
老三家過得有多好,冬茵當時的行為就顯得有多可恨,村子裏的人都不喜歡她,覺得她是白眼狼,三個叔叔慢慢地都搬走了,也不再管她。
當然,也沒管過她。
“冬茵。”謝茗君認真地看着她,說:“你做的沒錯,你奶奶說的很對,大人有自己的辦法,他們親戚朋友那麽多,根本就不缺你一個,更不缺你那一萬塊錢,他們只是覺得那一萬塊錢是應得的,仗着自己生病管你要而已,這些人都是垃圾。正常做法是,哪怕他們生病了,也不應該惦記你的錢,你那時候并沒有給他們添負擔,他們也不應該麻煩你。說白了那些人就是自私自利,真的想對你好,當初就應該給你上戶口,而不是讓你奶奶一把年紀,去求着人把你的戶口落在自己名下,而不是讓她被人戳着脊梁骨罵。”
楚凝安也說:“是的,不管你做的對不對,首先,他們就沒做對。”
冬茵用力點頭。
還有很多事冬茵都沒說,太細節了,說出來特別會很難過,她不太想陷進去。她深吸口氣,再用力深吸口氣。
冬茵遇到事情就會把自己縮起來,找一個空間把自己縮起來,然後瘋狂的安慰自己,一直安慰自己,把自己從泥沼挖出來。
現在也是一樣,她其實很難受,不想把這些事講給別人聽,她知道自己很慘,這麽多年把自己安慰好了,告訴自己今天、明天、後天都能看到太陽。
她就很害怕別人跟她說,冬茵你好可憐啊,你怎麽這麽慘啊,聽這種話,她總覺得好日子不會來了。
久而久之,她不願意告訴任何人她以前的事,別人問她,她也假模假樣的回複,啊,是這樣的,我好像是挺窮的,我好像一直都這麽慘。
時間太久了,我快忘記了,我已經忘了,我過的特別開心,苦日子已經過去了。
實際呢。
她清楚的知道,忘記不了的。
從下飛機,她扭頭看看落地的飛機,看看面前熟悉的鄉路,看看熟悉的青磚綠瓦,她就知道噩夢随行。
她真的不想回到這裏,但是奶奶在這兒,她必須得回來,她只能拍拍身上的灰,擦擦鞋子上的泥,用最好的姿态走回來。
也許。
也許別人就會說。
哇,那個冬茵做得是對的,她混好了,那幾個親戚活該日子過得苦,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她壓根沒有那麽坦然,她還在想,很卑微很俗套的想着,她要大殺四方把所有人踩在腳底。
如果,能做到……
冬茵摸摸臉,她雙手托着下巴,把深吸進去的空氣吐出來。那她不會被自卑如影随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