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咕咚
一夜過後, 白令川又是天高海闊,碧波萬頃。
只是比起千年沉寂,這一次水妖暴動, 倒是給不死城周圍帶來了人氣。
之前備戰水妖還只是臨時戍守, 如今城柱碎了兩根, 禁制陡然變弱,未免再生變故,天極宮将帶頭在此地設監寮,此事已和上清觀、玄戒門通氣,幾大道門商量之下,決定各派精銳人手一同駐紮, 直到抓到幕後主使, 徹底平息禍端。
海岸線一直到不死城周圍, 往後十裏盡是忙碌的修士身影, 天還沒亮大家就已經匆匆用了早膳各忙各的,鶴不歸在陌生的營帳睡不踏實,一醒過來便提溜着食盒去找白應遲用膳。
“呀, 是無缺的手藝?”白應遲接過食盒, 打開看了一眼,“好香,還都是你愛吃的東西。”
“是他做的。”鶴不歸笑笑,“也不知他吃了沒, 一早便出去了, 我一人也吃不完,便來找師兄一起吃。”
白應遲問:“他跑哪兒去了?”
鶴不歸道:“各修院都忙, 他既回來了自然是去薛易那兒幫把手。”
白應遲道:“你又舍得了?”
“難不成薛易還能硬搶?”鶴不歸挑眉,“況且我早就放玉無缺在山下學堂念書, 總不能因為是我的人,便一直拘着他不接觸外界。”
什麽叫你的人?敏感的神經又被刺痛,白應遲糾正:“是你的弟子。”
“好,我的弟子。”鶴不歸催道,“都一樣嘛,快坐下吃。”
白應遲把食盒打開,一樣樣拿出來,量不太多,但都挺精致,屬于就地取材又節省時間下能做的最好的飯食了。
一人一碗滾燙的豆漿,三兩白糯蒸糕,灑滿糖霜,還有去膩的山楂糖。
白應遲不得不承認,如此用心照顧師弟,他倆親近些是情理之中。
之前師弟總說這小子愛拍馬屁,如今看來怕都是頑話,心意藏在這些軟糯香甜的小食中,是個人都看得見。
何況日日都親口嘗着的鶴不歸呢?是真心是假意,他最清楚了。
白應遲喝下一碗豆漿,揉揉肚子:“有個不太好的消息,等你吃完再說。”
“話說一半,師兄存心讓我吃不好。”鶴不歸放下碗看着他,“現在就說,怎麽了?”
白應遲道:“淩岚昨日就失蹤了。”
淩岚又跑了,但有了上回的經驗,這次她留了書信給開陽長老。
很簡短,但目的明确,她要去找爹。
白應遲道:“顯然是怕再出一回上次的事,平白讓同門受牽連,讓尊長們擔心。”
鶴不歸頓了頓道:“師兄知道了?”
“那肯定的。”白應遲笑他,“師弟,你堂堂上仙,怎麽夥同弟子一起騙我,當我好糊弄呢。”
鶴不歸:“……”我不是我沒有,我只是懶得講。
“我假做不知,淩岚仁孝我也不可能因為這個事怪她。”白應遲道,“這次的事,她說會小心行事不再莽撞,一路也會保持聯絡,但凡有淩斯任何動向,第一時間禀報天極宮。”
鶴不歸想了想說:“也就是說,淩斯其實來過這裏。”
白應遲點頭。
鶴不歸道:“淩岚家傳術法是能感應到淩斯的,淩斯來過這裏卻未現身,想必是和神女一早商量好了,分頭行動,他目的就是第二根城柱。師兄這是打算由得她去了?”
白應遲嘆了一口氣:“我若強行将她找回來,一日尋不到淩斯,她一日牽挂,還是會走,索性這次放她去找吧,淩岚說想以身作餌,若不能感化淩斯便加入他,有父女這層關系在,她深入調查比任何人都有優勢。”
鶴不歸不放心道:“小妮子倒是勇敢,就怕遇到危險。”
“放心,我用靈鳥暗中追上了她,已經附了半道神識。”白應遲道,“即便真有險情,她也不會出事。”
鶴不歸道:“最好告訴淩霄,淩家兄妹心腸又軟,別他稀裏糊塗地也追過去,禦靈宗現在都擔在淩霄身上,他萬不可有閃失。”
“放心,淩霄我會看着的。”白應遲攬上鶴不歸的肩,意味深長地一笑,“師弟,你一向不過問小弟子的事,現在倒也會為他們擔心了。”
是呢,鶴不歸自己都沒意識到,別說為弟子們擔心,他此前連弟子們的名姓都記不住,更別說誰是誰的兒子,誰是誰的兄妹,誰又往哪個世家門閥來的。
鶴不歸捏着一顆山楂糖,塞進嘴裏裹了一圈,酸酸甜甜地道:“玉無缺像是極在意他們,若他們出事,他定會坐不住去湊熱鬧。”
白應遲撇嘴道:“又是為了玉無缺,師弟當真心疼自己的徒兒。”已經很克制酸意了,但說出來還是變了味。
鶴不歸漫不經心地說:“沒有,我只是不希望他瞎跑。”他不在誰給我做好吃的?
用過了早膳,鶴不歸自己收拾了食盒提着要走:“對了,文鳐下午會到,到時候師兄可以找蕭旗好好問問碎月群島的事。”
白應遲道:“蕭樓主詭計多端,必不會那麽輕易開口。”
鶴不歸拉開門簾,慵懶地伸了個懶腰,丢下一句話:“師兄放心,蕭旗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除非他想把嘯月樓的招牌砸了,我倒可以成全他。”
白應遲:“……”
“哦,還有一事。”鶴不歸從門簾後露出半張臉,“玉無缺若回來,你叫他來接我。”
為什麽要他接?難道我不可以接你嗎?白應遲問他:“今日獄釋宗的人也要過來,妖族之事還要商議,師弟要去哪兒?”
“人多,我才不去。”鶴不歸道,“我在齊松山等他。”
……
齊松山只是名字有山,其實不過臨海的一處高地,終日浪打拍出扁平的一側崖壁,上頭滿是歪脖子白虎松,鶴不歸挑了最高的一棵跳将上去,筆墨紙硯放好,熏爐挂在松枝上,茶具和玉無缺做的小點心也帶來了,他盤着一條腿悠閑地靠着樹幹畫畫。
這裏不止可以将白令川盡收眼底,更重要的是,足夠俯瞰整座不死城,哪怕不死城上空濃雲密布,但大致輪廓也能瞧清楚。
鶴不歸畫的就是不死城,他把自己當做姬瑄,當初選址在此,意圖造一座偉大的傀儡之城,他會做什麽?
順着他的思路去,同為偃師必有想通的邏輯,鶴不歸沾了沾墨,提筆畫起來。
從清晨一直畫到下午,海岸線終于多了一處棱角,文鳐出現在大家的視野裏。
不過空知一到聯絡距離之內便和鶴不歸禀報了情況,文鳐停靠在齊松山之下,蕭旗站在甲板上揚着頭:“太微上仙,你交代的事我都安排好了,需不需要我現在——”
“不需要。”鶴不歸這才扭了扭僵硬的脖頸,偏開頭看他,“蕭旗,聽說嘯月樓為了尋你,廣發天火令,誰若能将你原樣奉還得天字號密令一個。”
蕭旗道:“是,這是嘯月樓的規矩,即便我人不在,他們也會發令。”
鶴不歸捏着筆道:“那我問你,這密令是不是我所得?”
“自然是的。”蕭旗拱手,“太微上仙是在下的救命恩人,自然也是嘯月樓的恩人,天字號密令給了你,普天之下任何你想知道的事,不論大小,只要在我嘯月樓知曉範圍,我都會無償相告。”
為表誠意,買一贈一,蕭旗道:“除了天字號密令,我可以再答應上仙一個要求,你可以讓我做一件事,或是讓我說一個秘密,全程保密,只上仙知道,這也是我個人的心意,還望上仙笑納。”
放在別人身上,定會客氣推托一番,蕭旗和人虛與委蛇慣了,知道這種時候一般尊長都不好意思攜恩索惠。
可是太微上仙沒那麽多九曲心腸,你說要給還要我笑納,我幹嘛不接着?救你一命就得兩個秘密,聽上去像是我才吃了大虧。
鶴不歸大大方方地道:“好,我收下了。”
蕭旗噎住:“……”
鶴不歸自上向下看着他,給人的壓迫感十足:“我現在就要用。”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蕭旗只好硬着頭皮道:“沒有問題,上仙想知道什麽?”
鶴不歸盯着他道:“不必告訴我,一會兒你去見太白上仙,将引神船隊沉船之事事無巨細禀告了便是,尤其是你如何說服昭詭放你一條生路的,不得遺漏一字半句。”
蕭旗笑容僵在臉上。
“怎麽?”鶴不歸笑笑,“舍不得說?什麽天字號密令,根本不好用,還不如我手中的劍。”
蕭旗一凜,皮笑肉不笑道:“上仙打從一開始就沒信過我。”
鶴不歸不想跟他廢話:“嘯月樓的招牌不要了我可以替你砸,若還想繼續以此為生,去找我師兄老實交代。”
蕭旗咬着後槽牙:“既允了上仙密令,我便答應你說出實情。”
鶴不歸滿意一笑:“至于你的個人心意,我還真有一事要你去做。”
太微上仙勾勾手,叫他走近些:“你寫本書,主角是玉無缺。”
“什麽?!”蕭旗震驚,這是什麽無理要求,他問道,“寫……寫什麽類型的書?”
話本?傳記?不可言說的小冊子?
難道書肆現在最暢銷的玉無缺大戰九頭妖還不夠精彩嗎?
鶴不歸不像是在開玩笑,而是認真地想過這件事的,他道:“就以你的見聞,寫一寫他這個人就行了,他做的每一件事,世人評價,你的評價,只要公正便好。”
蕭旗屬實不理解,但這不是什麽難事,便一口答應下來,他問:“太微上仙為何要我給他寫本書,這本書又當寫到什麽時候?”
“你寫着便是。”鶴不歸道,“至于何時公開,你定。”
蕭旗不傻,稍微動了動腦筋,就大概明白鶴不歸的意圖,他問道:“太微上仙是為将來鋪路嗎?若玉無缺有一日身敗名裂,或是做了什麽不容于世的事情,你想讓我為他說話?”
鶴不歸道:“只是借你眼睛一用,話怎麽說在你。”
蕭旗道:“我明白了,好話歹話只要公正客觀,是非對錯旁人自有評判。”
鶴不歸笑了笑,這才同他客氣一番:“這件事,就多謝你了。”
“不敢不敢。”蕭旗趕緊道,“太微上仙對玉無缺,當真教養用心。”
只是為不可預知的将來搞一點未雨綢缪的事,算不得用心,鶴不歸揮揮手:“你去吧,別再擾我。”
……
日落西山,天色暗沉,松枝上吊了好幾顆夜明珠。
遠遠看去,像是靜止的螢火守護着那雪玉一般的仙人,他仰躺在樹上,垂落的仙袍被風輕輕蕩起,他抱臂擱在腦後,眸光卻落盡漫天漸漸清晰的星辰。
夜明珠柔和的光線落在那人身上,安靜得不忍打擾,玉無缺禦劍而來,本是急切地想找鶴不歸,見到這幅畫面又放慢了速度,欣賞了片刻,覺得他家師尊真是天下第一好看。
松枝一動,夜明珠也四下亂晃,鶴不歸彎起嘴角:“回來了?”
“嗯。”玉無缺「咚」一下落在面前,像個小猴子似的蹲着,笑顏展開,摸着手問道,“天都黑了還不走。”
鶴不歸道:“忙什麽忙到這個時候?”等的天都黑了,又冷又餓,接我的人這時候才來。
玉無缺聽不出潛臺詞,将這一天發生的事都說了個遍,早上忙着搬磚建監寮,中午在岸邊蹲着吃糙米飯,吃完聽說淩岚不見了又去開陽長老那問情況,然後見他們駐守的那個鎮子有百姓回來了,幫着收拾被浪沖毀的房屋。
老伯見他哼哧賣力,烤了兩個玉米給他帶着,實在噴香,他塞在懷裏一路捂到現在。
玉無缺掏出黃橙橙的玉米:“用炭火烤的,糊香裏帶着一點甜,師尊要現在吃還是回去吃?”
鶴不歸拿走玉米,捂着手說:“我不想回去。”
“那我們在這待會兒。”玉無缺又把玉米搶過去,一粒粒掰下來放在手帕裏給鶴不歸吃,主要是這麽好看優雅的人,不像是會坐在樹上啃玉米的樣子。
玉無缺看見一旁的畫,驚訝道:“師尊在畫不死城?”
“你看看。”鶴不歸邊吃玉米粒,邊把大作拖過來,“如果你是姬瑄,這裏會如何設計?”
玉無缺啃着玉米琢磨片刻,提起筆在空白處畫了個很小的模型:“做一個內嵌,連通地下河道,這樣不影響城牆的美觀。
鶴不歸道:“但是水流不息,不但吵鬧長時間下去還受潮,所以選材上得隔音和防潮。”
玉無缺接話道:“如此做,城牆就得有夾層,且不止一層。”
他邊說邊畫,嘴裏嚼着玉米也沒停,含糊着說:“夾層牆壁會影響承重,所以不會是整面都做夾層,還得考慮支墩的厚度和深度……”
“這是海邊,時有地動和海嘯,城牆不止得有多重防禦作用,尤其得保護芯子裏的動力,我有個想法,你看這個。”
……
兩包玉米,一支筆,數顆夜明珠,一幅畫,師徒倆勾着頭叽叽咕咕,聊到滿天星辰拱月高升也不覺疲倦。
時間就這麽悄然溜走了,鶴不歸肚子「咕叽」叫了一聲,打斷了玉無缺的思緒,他沒忍住「噗嗤」笑出來,被鶴不歸狠狠地戳了一下。
“走吧,回去給你做好吃的。”玉無缺将東西都收好,一股腦裝包袱裏背在背上,“微型不死城一定可以做出來,那樣裏頭的機關構造,外部的禁制就能掌握關竅了。”
鶴不歸點頭:“嗯,嘶——”
見他皺眉,玉無缺問道:“怎麽了?”
鶴不歸揉揉腿:“麻了。”
玉無缺靈機一動,翻身跳下樹,揚着一張笑臉沖樹上的人張開雙手:“跳下來。”
鶴不歸:“……”
玉無缺十指勾勾:“下來啊,我接着呢。”
鶴不歸猶豫道:“不至于——”
玉無缺激他:“你是不是不敢?哦,我知道了,師尊從小尊禮,不像我爬杆上樹慣了,我跟你說,高處往跳下來其實——”
其實很爽,鶴不歸知道,他兩手一松就往下跳了,反正有人接着,玉無缺後半句話直接沒來得及說出來,穩穩地把這一身雪白的人接到懷裏,還不忘颠了颠輕重,後仰着退了幾步才站穩。
鼻尖輕輕擦過,滾燙的呼吸撲在臉上,鶴不歸雙手摟着他的脖頸,低頭看他,那一汪深邃的眼眸透着半輪月亮,比什麽都還要好看。
而抱着的這個人,雙手死死的箍着自己,心口「咕咚咕咚」個不停,像是連耳根子都開始泛紅了。
沉默對望半天,玉無缺呼吸才緩和下來。
鶴不歸平靜地問他:“我敢不敢?”
玉無缺好笑道:“敢。”你好敢,就是比三歲小兒還禁不住激将。
鶴不歸笑了:“那還不放我下來?”
玉無缺舍不得放下來,而是把人抱去鹿屬上坐着,自己也跨坐上去。
鹿屬慢悠悠地往營帳返回。
海風拂面有些涼意,玉無缺脫下衣服給前頭的人裹起來,兩手環上,故作輕松地将下巴墊在鶴不歸肩頭。
鶴不歸問他:“晚上要做什麽?”
“豬蹄湯。”
“為什麽是豬蹄湯?”
“以形補形。”
「啪」一下,要打人的手反被抓住,鶴不歸罵他:“玉無缺,你現在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玉無缺:“嗯。”
鶴不歸掙脫半天未果,任由此人握着,便道:“但是我又不會真的打你,你犯不着緊張。”
玉無缺道:“我沒有緊張啊。”
鶴不歸戳穿:“那你心跳怎麽如此快,從方才就這樣。”
玉無缺悶悶地說,說得極為小聲,心亂如麻,小鹿亂撞,都是你害的。
鶴不歸道:“你叽裏咕嚕說什麽呢?”
“沒什麽。”玉無缺笑道,“師尊明明心跳也很快,幹嘛揪着我說。”
鶴不歸眼神一閃,嘴硬道:“我沒有。”
玉無缺忍着笑,收緊這個不像擁抱的擁抱:“好的,你沒有。”
鶴不歸也笑:“我本來就沒有。”
“嗯嗯,你沒有,我沒聽見咕咚咕咚。”
“誰咕咚咕咚了。”
“我咕咚。”
“你好幼稚!”
“你是師尊,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呃……”
“啊!掐我作甚吶!”
白應遲揣手立在寒風中,看見鹿屬馱着二人嬉笑打鬧地從頭頂飛過。
小鹿亂撞的「咕咚」是別人的,心如刀割的「啦叽」是自己的,聽,那是刀子劃過的聲音。
宮主脆弱地捂着心口,心想我已經繞着營帳走了,為何還不放過我?
作者有話說:
白應遲:再刺激我,我,我,我就加入你們!
玉無缺:?達咩。
鶴小西:達咩+1;
周末愉快,你們懂的,下周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