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酋長
鶴不歸腳步一頓, 轉過身直視他。
但凡對面站着的是一位女子,不管年輕還是年長,美貌還是醜陋, 鶴不歸對這番話的理解必然是有「暧昧」一層的, 這些年不論凡塵還是道門, 是有不少膽大的姑娘将他堵下,或磕磕巴巴或豪爽直言地表明心跡,鶴不歸一旦曉得對方對自己抱有這種想法,都是果斷拒之然後立馬揪着鹿屬逃之夭夭。
不過當下情形,他非但不覺得暧昧,半點不想逃, 甚至還覺得好笑。
好笑的點在于, 跟他說這話的人噴着酒氣, 還是個半大不大一顆心只裝着傀儡的毛頭小子。
毛頭小子一門心思都在修煉上, 懂什麽兒女私情?鶴不歸安靜審視,內心嘲笑:喝不得就少喝些。
玉無缺眼睛亮晶晶,兩頰只淡淡紅了兩片, 大抵也覺得說這些燙嘴, 一貫明朗的笑意見不着,好似有些害羞,肺腑之言抛出去, 砸在一個冷冰冰的人面前, 越是沒有回應, 越是稀碎一地,臉都快丢光了。
他有些懊惱, 一個真正的男人, 應該只做不說, 而不是什麽都還沒做就把話給撂下。
“你就當沒聽見,師尊。”玉無缺借酒裝瘋,把人抱住,“當沒聽見,看我表現再說。”
這模樣落在鶴不歸眼裏,就是個實打實的醉鬼。
鶴不歸不解風情地戳了戳他的腦殼:“回去再喝一碗醒酒。”
一聽這話,方才的沖動一瀉千裏,玉無缺找到臺階就猛下:“徒兒醉了。”
“瞧出來了。”鶴不歸再戳他,“盡說胡話。”
玉無缺用腦門抵在鶴不歸肩膀上,趁機深深吸了一口師尊身上淡雅的熏香,他甕聲甕氣道:“那你別往心裏去。”
“我自然不會往心裏去,一身酒氣,別老貼着我。”鶴不歸把他推開,看他杵在原地失魂落魄的樣子,以為是酒意上頭,發忪了,便抓住他手腕拉着走,“明天事還很多,回去早些睡。”
玉無缺算看出來了,鶴不歸是當真不解風情,可自己對所謂的風情也是一知半解,朦胧的少男心事剛一冒頭就被打成了醉鬼,無處說理,好不甘心。
怪他喝多了兩口酒,酒壯色膽就敢把事情說穿,待回天極宮,他定要偷偷問問岳庭芳,自己這鬼心思正不正常,對方是自己的師尊,他到底是真的起了歹念還是從來沒和誰這麽親近相處過以至于把親近會錯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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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管是歹意還是會錯意,睜眼閉眼都是鶴不歸,這确實是實話。
千金難買心頭好,更買不回爺高興,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追再說。
“師尊,明早想吃什麽?”
“不吃醉鬼做的飯。”
“馎饦,胡餅,地黃粥,胡麻湯,蒸餃……”
“胡麻湯。”
“還有呢?”
“蒸餃,可以選餡兒麽?”
“你要求還挺多,不是,你別掐我,唉唉!那師尊想吃什麽盡管點。”
“要蝦仁的。”
“我也喜歡吃蝦仁的,還有呢,繼續點!”
一路點菜回畫舫,二人收拾完就睡下了,一夜好眠。
第二日晨起,玉無缺定時定點練劍,練完回房和師尊一同用了早膳,空知連夜命人送來傀儡,答應給嘯月樓的東西,盡早交貨那便能盡快和金桃城搭上路子。
于是大門一閉,師徒倆開始各忙各的,玉無缺得在今日之內将三個傀儡改裝完畢,鶴不歸則挑了上好的材料,親手縫了三套足以以假亂真的膠泥面具,同時為了隐瞞真實行跡,另做三副傀儡留在船上。
一直忙到晚膳時候,蕭旗帶着随從登門拜訪,衆目睽睽之下,嘯月樓主被太微上仙留下用膳的事傳了出去,次日蕭旗輾轉遞上獻寶禮單,碎月群島很快有人來驗貨,确認是太微上仙的傀儡之後,和蕭旗定下了上島日期。
四日後,蕭旗一行五人登上了前往碎月群島的船,不過一個白天的功夫,便站在了金桃城的地界。
能獻出不可能之寶,蕭旗一躍成為了昭詭要鄭重相待的賓客,幾人才下船便見人等在岸邊,昭詭手下得力幹将勾勝笑臉相迎:“蕭樓主大駕光臨,金桃城蓬荜生輝,主上特派我來迎候。”
蕭旗抱拳:“勾兄客氣了,能參加獻寶大會是我之幸。”
二人一傀僞裝身份,不好當衆叽咕,便只能傳音交談。
【師尊,這狗剩是個人物?】
【昭詭左右手之一。】
【妖氣好重,還有一股……嗯,泥潭臭氣。】
【他原身是蟾蜍,本就不算海妖。金桃城是妖族重鎮,在這能說得上話的只有妖,他們五感靈敏非常,你我行事得萬分小心。】
【嗯。】
二人正神交着,勾勝目光落在這群人身上,來來回回快速審視。
蕭旗身後,是不茍言笑的蕭熠,世人皆知嘯月樓只賣消息不精武藝,樓主于修行上形同廢人。
但他身邊形影不離的護衛卻排在神武天榜第十,此人是蕭家養子,修為高深,年紀很輕,憑一己之力擠進前十已是後生可畏,樓主上哪兒都帶着。
不過後面三人面相陌生,陌生到了一種前一刻剛看完後一刻就完全想不起長相的地步。
勾勝奇怪道:“這三位是名單上的何規,何珏,何志?”
蕭旗道:“正是,兄弟三個是随侍下人,這次加我總共來了五人。”
“哦哦,只是下人。”勾勝淩厲掃去幾眼,三人身材高挑,昂首挺胸,比他們樓主還多幾分器宇軒昂的氣質,且靈力精純,修為不低,不過那面相實在是太普通,和這身形不大相配。
一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自己,一人揚着下巴整一個目中無人,只有那個面露和氣,笑得溫吞的有下人模樣。
勾勝道:“蕭樓主好手段,連下人都身手不凡。”
蕭旗幹笑一聲:“在下惜命,沒點拳腳功夫,也不配來嘯月樓做下人。”
「何志」做慣了這些事,恭謹鞠躬:“小的見過勾大人。”
「何珏」依樣畫葫蘆,拱了拱一旁的「何規」,點頭哈腰就是一拜:“小的不識禮數,見過勾大人。”
「何規」反應要慢半拍,不情不願地一拱手。
勾勝随意擺擺手,對下人失去興趣,引着衆人往馬車去。
蕭旗環顧四周:“昭詭大人治下,金桃城治安一向是極好的,最近許是獻寶大會要開,防衛更嚴了幾分。”
玉無缺豎着一雙耳朵,一邊聽人說話,一邊留意着四周情況,他沒來過金桃城,不知此前如何,但就目下所見,用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形容也不為過。
假如真是為了尋常治安,倒也不必弄出那麽多暗中盯梢的人,街邊商販,路上行走的百姓,一多半是人假扮的。
港口有任何風吹草動,這些人的眼神都死死地盯着,不放過任何細節。
“非常時期,誰也不敢大意。”勾勝道,“蕭樓主是貴客,所獻寶物早在城中傳開了,主上特命我嚴加防守,後日大會開啓,蕭樓主定能一舉入選。”
蕭旗笑答:“若真如此,登船後還要勞煩勾兄多多關照。”
幾番寒暄,人已到豪華馬車外,勾勝将手一擡:“客棧已經訂好,樓主請。”
歇腳的客棧,用膳的酒樓,代步的馬車都是昭詭一一安排好的,一行人安頓下來,太陽已經落山。
蕭旗蕭熠一間房,三個下人一間房,緊挨在隔壁,剛一落腳就有人上門拜訪,蕭旗是踩在獻寶大會的最後時間遞的禮單。
如今人都齊聚了,昭詭在城中擺了宴席,要請頭臉人物吃一次飯。
這種牛鬼蛇神聚集的飯局最是少不了八卦消息,蕭旗興奮以及,必然是要去的,結果敲開隔壁房門,何家三兄弟換了神色,如出一轍的溫潤表情,為首的何志說什麽做什麽,身後兩個傀儡便也學着。
那倆大活人早已不知所蹤。
……
夜幕降臨,金桃城萬家燈火。
房檐掉下一碎瓦片,守衛城門的人警覺擡頭,抽出佩劍:“誰!”
“喵——”
野貓嘶啞着嗓子一叫,衛兵啐口唾沫:“吓我一跳,原來是只貓。”
“亥時宵禁是昭詭定的規矩,沒有房梁小賊敢挑這種時候犯事兒,那可是必死無疑。”
“也是,就算真想偷,也偷不到城南,誰不知道這破地兒,怕是再落魄窮苦也沒有了。”
二人身着影衣,飛檐走壁,也不算全然的飛檐走壁,亥時過了,太微上仙又開始身子發虛,靈力散盡,整個人挂在玉無缺身上,是被自己徒兒摟着腰飛的。
貼出一身汗,鶴不歸熱得不行:“你累嗎,要不要歇歇?”
“不累。”玉無缺飛了多久,就抱了多久,抱了多久,心裏的煙花就炸了多久,他這一頭的汗都是興奮的汗水,他道,“師尊,你兩只手擡起來,摟我脖子。”
鶴不歸聽話地動了動:“這樣?”
“再摟緊些。”玉無缺忍着笑,“對了,就是這般緊,抱好。”
一開始提議坐鹿屬。
玉無缺果斷拒絕:“鹿屬目标太大,就算有影衣,它轟轟隆隆的聲音也很難蓋過去,況且鹿屬靈壓可不小,容易被人察覺,不妥。”
鶴不歸:“找輛馬車。”
玉無缺搖搖頭:“我倆只是下人,一上島就被狗剩驗過,那港口多少人看着,明目張膽叫車出去,豈不是行跡可疑?”
鶴不歸算着時辰:“那怎麽辦,走過去來不及了。”
玉無缺趁機提議:“咱們飛過去。”
“禦劍?”鶴不歸自暴自棄,“我禦不了。”
“不禦劍,只用輕功,禦劍會動法,還是容易被發現。”玉無缺耐心解釋,“我帶着師尊飛過去,你抱緊我就好。”
說來說去,這個方法好像還真是最妥當的。
于是玉無缺正大光明地抱着鶴不歸飛了半個時辰,客棧在城北,一路飛到城南,過了城區交界處時,他差點累得嘔血。
懷中人香軟安靜,叫摟着就乖乖摟着動也不動,玉無缺累極埋頭吸一口香香的師尊,哪還有半點疲累,樂得可以原地升仙。
一個時辰後,他們踏入衛兵口中人人嫌棄的金桃城貧民窟。
鴉瑩讓他們找的人便住在這裏。
和其他幾個區比,這裏确實窮困得讓人心酸,外頭好歹還有房檐可踏,這裏不少屋頂只勉強蓋着一塊氈布,玉無缺幾次差點一腳踩進人家廳堂,實在無法師徒兩個人才從房頂下來。
在暗巷裏把影衣脫下收起來,玉無缺呼吸還沒平穩,就急着出去看情況,鶴不歸一把将人扯回來,掰着下巴道:“擦臉。”
玉無缺吃了一驚,而後将臉湊近:“徒兒身上都是汗味,熏着你了吧?”
“沒聞見。”鶴不歸拿着絹子擦得很認真,“別亂動,擦不幹着了風要傷寒的。”
玉無缺笑他:“師尊曉得管我,那你自己挂着汗去吹風,幾時聽我話了?”
“我最近都沒有挂着汗吹風。”鶴不歸又拿出厚衣服要給他穿,玉無缺扭捏着拒絕,“一身臭汗,不穿師尊的衣服。”
“你一個大男人講究這些做什麽,快穿!病了我才不管你。”
口是心非,不管我你給我擦汗做什麽。
玉無缺美滋滋地穿上厚衣服,又把師尊的帕子塞懷裏,這才走上大街。
“守衛很松。”見大家步履緩慢,玉無缺也刻意放緩腳步,以免引起注意,“宵禁時間都過了,他們還這樣明目張膽地在街上閑逛,一點也不着急。”
鶴不歸淡淡道:“無家可歸,宵禁又讓他們去哪呢,索性在街上游蕩。”
“這城區就跟廢棄了似的。”玉無缺道,“都是妖族人,不都說妖族族系親厚,互幫互助,我看也不是,放任他們在此地大有讓其自生自滅的意思。”
“許是一早被族系驅逐到此地,勉強尋個安身立命之所。”鶴不歸道,“我們要找的那個人,不也是早被海鴉族除名了麽。”
玉無缺問:“姨姨只說了除名,未說原因,師尊可知?”
鶴不歸搖搖頭:“找人打聽過,但并不詳細,好像是因為他和人族結合,犯了衆怒,才被趕了出來。”
“到了。”鶴不歸看了眼模糊不清的門牌,指着幾丈開外挂着燈籠的人家,“就是那戶。”
燈籠已經破了,紅紙褪色成了粉白,上頭隐約能看見「瑞」字。牆皮被風一吹掉了滿地,裏面肯定有人,許是在燒火做飯,濃煙滾滾跟放火似的,只有最次的煤能燒出這種奇觀,可見這戶人家,也過得艱難。
二人站在幾近要被風吹倒的破門前,神色複雜,如此辛苦讨生活,想必跟海鴉族除名大有關系,鴉瑩所言,此人得知族系被屠,也想為其報仇,可瞧他活得這麽艱難,真的會因為鴉瑩的一個信物,冒着得罪整個妖族的風險将他們送去洋流所在地麽?
玉無缺坦言:“怎麽感覺不太靠譜。”
鶴不歸神色嚴肅:“先敲門。”
玉無缺上前敲門,門環敲完三下,釘子崩開徹底壽終正寝,連門都有要垮的跡象,動靜大了些,裏頭有人快步走來。
隔着碩大的門縫,對方露出一只警覺的眼珠子:“宵禁了,有事明日再說吧。”
“哎等等。”玉無缺也湊近門縫,小聲道,“我們要找瑞溯,有急事。”
“再急的事也宵禁了,被抓到要砍頭的,快走,你們快走。”
語氣并非不友好,而是緊張,鶴不歸上前一步,将袖中藏着的羽毛塞進門縫:“若非萬不得已,我等也不願打擾瑞兄清靜,你先看看此物。”
那人從門縫将羽毛抽走,只一眼,他便認出是誰的東西,他壓低聲音道:“小瑩說的那兩人我知道是誰,見過畫像,你們不像。”
鶴不歸輕輕一抹下巴,玉無缺也照做,露出本來面目,透過門縫,那人只見兩張仙人一般的面孔突然顯現,門後之人火速開門,将人拉進去後「砰」地将門關上。
“得罪上仙了。”語氣裏少了慌張,多了一絲篤定,那人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鶴不歸将他扶起,這才看清他的面容。
此人五官端正,三十出頭,雖有些歲月的痕跡,卻稱得上英朗疏闊,一身補丁破衣,卻沒有寒酸委頓之氣,他溫厚地笑道:“鄙人就是瑞溯,海鴉族前任酋長。”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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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了封面,是基友畫師畫的鶴小西,在此特地感謝一下蔥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