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像等着夫子誇贊的學生
像是被夫子下了一道考題的學生,時語冰回到韶華殿把自己關了起來,仰躺在鋪着綢面褥子的絲滑床榻上,一點一點回憶那個最初的吻。
如何輕探、如何糾纏、如何結束。指尖輕觸着自己的唇,抛卻了原有的驚恐與薄怒,此刻她竟然有點意猶未盡......
老狐貍熟練得爐火純青,反而常年混跡于教坊的她,吻技拙劣,被那只老狐貍碾壓式地嘲諷了。
她急于在蕭敘面前證明自己,前所有為的鬥志昂揚,若有人主動獻出自己給她做練習就好了,保證不出三日,她的吻技定飛速進益,叫老狐貍成為她的裙下之臣。
妄想了,還是自己來吧。
曲起食指指節,緩緩抵住了唇。
“美人,可要吩咐傳膳?”
夕兒忽地撩開內室的簾幕,手中端着茶具。
時語冰正閉着眼眸沉浸于練習當中,聽見杯碟碎裂的聲響,猛然睜開雙眸,瞬間就看到杵在幕簾旁邊的夕兒,小丫頭臉上的驚愕絲毫不加以掩飾。
時語冰從塌上起身,将手放置到身後,片刻尴尬之後很快就恢複了神色。
這不是現成的人麽?
她面不改色朝着夕兒招了招手,“你過來”
夕兒戰戰兢兢,捂着胸口聽話地靠近床榻。十五歲的年紀,臉龐清純無害,唇瓣豐盈顏色鮮豔。
“美、美人?”夕兒被看得渾身不自在,眼神躲閃着。
“咳,沒什麽,傳膳吧。”時語冰別過臉,自己真的是瘋魔了,竟然會想要利用夕兒練習,此處并非教坊,而是規矩森嚴的皇宮。
“遵命!”夕兒慌忙轉身去收拾地上的杯碟殘骸,忙不疊地逃去了殿外,吩咐禦膳房的宮人送膳進來。雖然她事後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逃。
一連三日,時語冰皆未再去禦前,而是每日叫禦膳房的人做了軟糯的糕點,躲在寝殿之中勤加練習。
時語冰再見到皇帝,是在韋貴妃舉辦的的賞花宴上。
也許是因為那日淋過雨,時語冰從昨夜起頭痛發熱,渾身不适,可又想着十日之期将至,不肯卧病休息。
宴會當夜,時語冰燒得頭昏腦熱,“我實在去不了紫宸殿,清漪你替我向貴妃、”
“時美人才入宮,還未見過王妃公主們,若今日缺席,怕是會落個恃寵而驕的名聲。來人,替時美人更衣。”
宮女清漪強勢地駁回了時語冰的話。
一番梳妝後,時語冰強行由宮女攙扶着去了紫宸殿,頭腦依舊昏昏沉沉地,腿軟綿無力,恍若漂浮于雲端之上。
韋貴妃是皇帝唯一的寵妃,向來是衆星拱月之勢,皇城之中但凡與皇室沾邊的貴婦貴女們悉數進宮捧場。每一位權貴女眷進殿,皆要按照身份品級行禮跪拜,時語冰只是最末等的妃嫔,除去大臣的妻女,她皆要向一衆的王妃長公主行禮。
等宴會一開始,她如蒙大赦被攙扶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遠得幾乎看不清主位上的韋貴妃。
此次賞花宴,貴婦人們不必紮堆去禦花園中賞花,由宮人将裝在精致花盆之中的花卉、盆景一一搬入殿中,供貴人們一邊吃着茶水點心欣賞。
“陛下駕到——”門外太監禀告道。
皇帝撩袍跨入殿中,在座女眷紛紛跪拜,時語冰愣了幾息之後才跪伏在地,并非是因為燒昏了頭,她只是想看看皇帝究竟有沒有記着她。
顯然她高估了自己,君王的視線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哪怕一瞬,直接朝着主位上的韋貴妃走去了。
可見老狐貍對韋如是真真一片癡心。想要攻下他的心,必定要抹殺他對韋貴妃的愛意,只是橫刀奪愛這事,她倒是沒有經驗,也沒有什麽興趣。
韋貴妃見蕭敘過來,唇邊暈開笑意,又很快收斂起來,欠了欠身對皇帝行禮,“陛下。”
時語冰打起精神細細打量二人,不同于那一日的劍拔弩張,他們在人前像一對感情深厚的璧人。
她收回視線,坐回自己的位置,取了食案上的果脯,細細咀嚼着。額頭滾燙,今日她是在沒有精力再去做什麽引起皇帝的注意。
“時美人,韋貴妃喚你過去。”清漪在身後提醒道。
時語冰驀然睜開雙眸,環顧四周,宮殿之中所有的貴婦貴女們皆将視線投到她身上。
發生了何事?就連主位之上的皇帝也正凝望她,視線饒有意味,唇角的弧度,竟然有種坐等她出醜的意思。
時語冰慌忙起身,強行穩住了身形一步一步走到主位之前,“參見陛下,參見貴妃。”
“起身吧。這位便是新進宮的時美人,是刑部尚書的妹妹。”韋貴妃擡手,向在座貴婦貴女們介紹時語冰。
韋如是舉手投足之間盡是王室的優雅從容,“聽聞你琴技過人,今日賞花宴,不如彈奏一曲以助興?”
清漪是韋貴妃的人,時語冰身子不适了兩日,貴妃不可能不知情,此舉是故意刁難。
時語冰沒有拒絕的餘地,只能硬着頭皮答應下來,“嫔妾遵命。”
“琴來。”貴妃吩咐身邊的侍女。
時語冰皺着眉頭勉強站着,精致的妝容遮住了她臉上憔悴。然而此刻頭暈眼花,別說是撥弄琴弦了,就連保持清醒都十分艱難。
悄悄地向皇帝投去求救的眼神,兩個人也說過不少話,也算熟人了。
然而皇帝根本不打算幫她,挽着袖口手持酒杯,唇邊噙着淡淡笑意,甚至眸光僞裝着些許期待。
其實美人地位再不如貴妃,也是皇帝的女人,韋貴妃命令時語冰當衆獻藝,說得好聽點是看輕她,說得難聽點,那就是心懷惡意故意刁難。
在座的貴婦人之中只有幾個人想到這一層,不過連皇帝都如此縱容韋貴妃,她們也只能附和着裝傻。
時語冰落座到瑤琴前,眼前模糊,七根琴弦在眼前連成一片,用雙手撫過,确定了其位置,勉強振作開始彈奏《漢宮春秋》。
身形不自覺地搖晃,仿佛下一瞬就要整個栽倒在瑤琴之上。
殿內衆人的目光皆在她一雙手上,千萬不能出錯,強烈的好勝心支撐着時語冰将這一曲彈奏完。
此時食指輕勾琴弦,一個不屬于這首曲子的音驟然響起。時語冰頓時腦子裏有道驚雷劈過,她彈錯了一個音,糟了,她竟然彈錯了一個音,在座的女子皆自小學習琴棋書畫,她竟然在這些人面前犯了這錯誤,哀嚎聲自腦中響起,雙手更加不穩。
“朕還有政務要忙,就不在紫宸殿湊熱鬧了。”皇帝忽然從主位上起身,對韋貴妃道。
君王要離宴,她自然不能繼續彈奏,謝天謝地,她如釋重負一般停下,起身站到琴邊,與衆人一道行禮謝恩。
等蕭敘的身影消失在了殿外,韋貴妃變得意興闌珊,擺擺手道,“時美人繼續。”
坐回琴凳上,時語冰有股追上皇帝的沖動,可這賞花宴才剛開始。
她屏住心神,先将剩下的半首曲子彈完,起身向韋貴妃行禮,“嫔妾獻醜了。”
“彈得極好。”韋貴妃稱贊道,在座旁人也頻頻點頭,完全沒有留意到她彈錯了一個音。
時語冰不急着退下,擡手扶了扶額頭,身形足有搖晃,本就有些頭暈,裝得極像。
“時美人怎麽了?”有貴婦人發現了她的異樣。
“無事、無事、”時語冰扶着額頭往回走了幾步,身子一軟跌到了地上。
“時美人暈倒了!”殿裏頓時嘈雜起來。
“快快将時美人扶起來。”
“扶去偏殿,請禦醫。”韋貴妃的聲音在衆多驚呼聲中顯得格外鎮定。
不等旁人攙扶,時語冰又跌跌撞撞地自行起身,朝着貴妃屈膝行了一禮,“嫔妾只是昨夜有些受寒,不必請禦醫,求貴妃恩準嫔妾回寝殿休息。”
韋貴妃環顧四周的高門貴婦人們,她們皆一臉擔憂地望着時語冰。
她本就不适,可若在彈琴之前禀告韋如是,一衆貴婦人們定會覺得她裝病拿喬,恃寵而驕不敬貴妃。可若她獻完曲子再暈,旁人只會覺得時美人生着病,身為後宮之主的貴妃竟還強行命令她獻曲,這不是故意刁難是什麽?
韋如是并未将時語冰放在眼裏過,她不過只是大臣獻上的小玩意罷了,但是着小玩意竟無意中令她折了顏面。貴妃正了正色,擡手吩咐清漪,“快扶時美人回去休息。”
時語冰略施小計,逃出了紫宸殿。
沒走幾步就扶在了宮牆上。
“美人覺得如何?”清漪見她臉色實在不佳。
“我不好,清漪你能不能去趟太醫院,幫我請禦醫來瞧瞧。方才在殿上我只是怕韋貴妃擔憂才推辭。”
“那奴婢先送美人回韶華殿。”
“有夕兒陪着就好,韶華殿就在前面,你還是幫我去請禦醫吧。”時語冰迫不及待地擺脫清漪。
“奴婢遵命。”清漪轉過身急匆匆地往太醫院去了。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時語冰立即提起裙擺往禦書房的方向奔去。
“美人?”夕兒疑惑,卻也拔腿跟上。
轉過兩個路口,她就見到了皇帝的背影,身邊只跟了提着燈籠的太監總管司律,兩人沉默着行在宮道之上。
“陛下!”時語冰當場喊住了皇帝。
“時美人”蕭敘身邊跟着禦前太監司律,生得唇紅齒白卻不茍言笑。
“嫔妾有話同陛下單獨說。”時語冰無聲地盯着司律。
“那奴才去路口等候。”司律得來皇帝示意,非常識時務地退開了。
夜黑風高,正是時候。
“你有何話?”皇帝詢問道,他終于得了幾日清淨,此時對她并沒有多少耐心。
觀察左右确定這條小道上沒有人了,時語冰伸手勾住了皇帝的脖頸,沒有給皇帝留下拒絕她的餘地,踮起足,仰頭堵住了他的唇。
學着他的模樣長驅直入地勾纏,極力采撷着那凜冽的氣息。她吻得認真,輾轉着深入,如同急于在夫子面前展現才華的學生。
幾乎耗盡全身力氣,直到唇舌發麻才漸漸退開。撫着胸膛喘息,唇邊蕩出一抹小狐貍般狡黠笑意,睜着圓溜溜地眼睛,等着皇帝的評價。
“陛下覺得如何?嗯?”這幾日可是帶病練習,自認得了他當日幾分精髓的。
蕭敘身形修長,立在绛色宮牆之下,肩上披銀狐裘衣,膚色在月光之下白如凝脂。只是眼神奇怪,微微蹙着眉頭,既不欣喜,也不憤怒,更談不上什麽沉迷之類的,看着她如同看着一只從天而降的小怪物。
皇室子弟自小在皇室嚴苛的禮儀教養之下長大,學會的第一樣便是克制,克制自己的情感,克制自己的欲、望,叫人看不出喜怒哀樂,是他自小便明白的道理。
皇帝擡手曲起右手指節擦拭了下唇。
時語冰當即心中一沉,他這是嫌棄她麽?
下一瞬她看見了白皙指節上的血色,心髒漏跳了一拍。她未掌握好力道,弄傷了龍體。
“嫔妾頭腦燒得厲害,求陛下寬恕。”
老狐貍神色淡漠的看着她。
“陛下不信?你探一探嫔妾的額頭。”她揪着蕭敘的左手貼上自己的額頭。
掌心确實能感受到異樣的溫度。
“病了還如此橫沖直撞。”
“那陛下覺得臣妾進益大不大?”她伸手揪住了皇帝的袖口,仰着頭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像是等着夫子誇贊的學生。
皇帝晃了晃手示意手上的血跡,“傷及龍體乃是大罪,你這樣莽撞輕則禁足,重則送去宗人府。”
時語冰臉上的笑容瞬間淡了下去,她迅速為自己找到了借口,“嫔妾是因為病着才未發揮好。”
“難道你覺得......朕會因為你病着而放你通過?”皇帝語調一轉,逗弄似的問她。
“嫔妾當然不敢這麽想,陛下再給嫔妾一次機會,嫔妾一定會叫陛下滿意。”
這話就像是官員犯了錯,在朝堂上哀求他,一模一樣的語氣,不像一個妃嫔對皇帝的話。
月色之下,蕭敘的眉如墨水淺描,在雪肌的映襯下格外出塵,微微蹙起,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你竟是如何長大的?”
莫名其妙的一句。
時語冰并不覺得自己比尋常人來得怪些,只是她好勝心強,喜歡掌控,喜歡征服罷了。
“還餘七日,陛下就看在嫔妾生病的份上就再給嫔妾一個機會。”她厚着臉皮耍無賴了,“可好?”
雙手還攥着他的袖子。
皇帝扯出自己的袖子,漫不經心地別開眼,神情肅然往前走去,銀色狐裘輕觸到時語冰的肩膀,與她擦肩而過,鬓邊發絲飛過眼前。
“随你”
十分冷淡的兩個字。時語冰甚至來不及行禮,看來皇帝真絲毫并未對她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