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完結) 理想主義者永遠屈……
徐周衍做了一個很久遠的夢。
夢裏時間穿梭到了十七年前。
帶小院紅磚瓦房門口種着一棵大桑樹, 夏天桑葉肥沃,空氣裏是植物混着泥土的味道。
那一年他上二年級,學校在山下, 往返得要一個鐘頭, 好在小學放學早,他到家時天都還是亮堂堂的。
這種小院,一棟樓都住着幾家人, 一樓是姑姑姑父,廳堂是共用的,二樓就是他家。
父親離開得早, 自徐周衍記事起就是他和母親相依為命, 所有人都和他說他要懂事, 要做家裏頂梁柱。
母親患有胃癌, 在父親離世後這病更是一發不可收拾。才七歲的徐周衍對頂梁柱這個詞理解得懵懵懂懂,但也明白,他要做母親的支撐。
這麽多年他們家一直靠着父親的撫恤金和親戚的幫扶度日, 徐周衍懂事早, 每天放學回家後都會先去幫姑姑家打菜,撿板栗, 但這天他回來, 家裏卻有着往日所沒有的安靜。
他在廳堂裏看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叔叔和妹妹。妹妹穿着嶄新的公主裙,黑發披在腦後, 戴着一個閃閃發光的銀色發箍。叔叔抱着她, 她卻像個小猴子一樣在椅子上爬上爬下。
母親把他叫過去,要他叫叔叔,他便聽話地叫了聲叔叔好。
男人爽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這孩子不怕生,以後肯定有出息。”
徐周衍肩背挺得更直了。
大人們要談大人們的事, 便讓他帶着妹妹到院子裏去玩。
大概是到了陌生環境的原因,小姑娘大眼睛撲朔,看什麽都很新奇。
他從來沒見過這麽精致好看的妹妹,不時盯着她看,懷疑她是不是電視裏的洋娃娃變成了人。
可這洋娃娃卻不如電視上的乖巧,活脫脫一個泥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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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有小朋友爬桑樹,她也要爬,徐周衍想着那就抱她站一會吧,結果妹妹看起來瘦瘦弱弱,抱起了卻全是肉肉,他吭嗤吭嗤好一會也沒把她舉起來,妹妹倒是生氣了,咿咿呀呀要打他,徐周衍自覺理虧,把手伸出去給她打了兩下。
接着她又跟着小孩們往後山跑,白淨的公主紗裙才一會已經滾得滿是泥了,下山的時候到了屋後,小孩們都往溝裏跳,她也要跳,可她又膽兒小,不敢跳,招呼徐周衍接住她。
徐周衍還是個小小孩呢,驚慌地張開手臂,還沒做好準備她就跳下來了,砰一聲巨響,兩個小孩倒翻在了溝裏,徐周衍頭磕在地上,撞得兩眼冒金星,小女孩自己還吓一跳,哇哇大哭起來。
徐周衍被她壓在身下,聽到她哭,手足無措,都顧不上腦袋上的疼,拍着她肩膀哄道:“沒事沒事,別哭。”
在小夥伴的齊心協力下,兩個人終于從溝裏爬了出來,還有小孩把家長都叫過來了,叔叔抱起小姑娘,好一頓檢查,徐周衍揉了揉磕疼的後腦勺,沒有說話。
被父親抱在懷裏的小姑娘淚眼婆娑,指着他道:“手手流血了。”
大家都以為她手出血了,好一通緊張的檢查,才發現她指着的是徐周衍。
徐周衍自己都沒發現,低頭看,發現手肘劃了一條口,一道道血痕流了下來。
他習慣了自己照顧自己,往後藏了藏,搖頭無措地說:“我沒事。”
男人卻牽住他的手,帶着他往家裏走。
他心裏其實惴惴不安,很怕男人責怪他沒有看好妹妹,男人卻對着女孩臉一板,道:“給哥哥道歉。”
小姑娘好委屈,眼睛紅得像兔子一樣,臉鼓鼓的像包子,聲音糯糯地說:“對不起,哥哥……”
瓷人似的小姑娘,哭起來可憐巴巴,他放輕了聲音,小心翼翼地說:“沒關系的。”
他們只待了半天就走了,可那半天卻貫穿了徐周衍的整個童年與青春期。
那個時候他母親的狀态其實已經很不好了,受姑姑照顧,經常往返于家和醫院,但家裏儲蓄畢竟就那些,只有出項沒有進項,總要捉襟見短的,是關先生給了他們家一張銀行卡,告訴他們卡上的錢都可以用。
母親收下了這張卡,不是為了自己治病,而是為了自己走後,兒子能繼續生活和上學。
這張卡徐周衍用了五萬,是為了給母親做最後一期治療,可還是沒能留住母親。
高中時期他讀書很發狠,縣裏最好的高中為了升學率給他免了一半學費,他依靠獎助學金讀完了高中,考上了公安政法大學,考上大學後,他記得母親臨終前叮囑的話,他拿着錄取通知書和那張銀行卡,登上了關家的門……
或許冥冥中是有天意的,他自覺一生坎坷,得背着石頭過河,沒理由再拉人下水,可她卻那樣毫不講理地而又鮮豔奪目地出現在他的世界裏,将他拽出泥濘。
她是伴日而生的皎月,是心頭一點殊色,是摯愛,是不可多得。
徐周衍從睡夢中睜開眼,側頭一看,她正睡得張揚肆意,半邊被子被卷成了團,而她也睡成了四十五度斜角,一只手臂搭在他身上,一條腿半挂在床邊。
他撐起身,攬住她的肩膀,将她往上帶了帶,又将被子給她重新蓋好。
關素舒在睡夢裏不安穩,呓語了幾句,後背就被輕輕拍了拍,男人低聲安撫道:“沒事,我在。”
她在夢境裏将他當成抱枕,滿手滿腳地抱住,拱進了他懷裏。
怕悶着她,他往下掖了掖被子。
被她像個八爪魚一樣抱着,他卻心裏滿滿當當的。
他的小姑娘這麽小,又這麽強大,足以支撐起他心裏最柔軟的那塊地方,令這個世界在他眼裏都柔軟了起來。
他摟着她,吻了吻她的頭頂。
第二天關素舒半睜開眼睛,看到徐周衍的背影。
他正穿上襯衫,蜜色的脊背被白色襯衫遮蓋,他身形一向筆直,低頭系皮帶時繃得肩背寬闊。
關素舒完全醒了過來,她裹着被子,像一條蠕動的毛毛蟲一樣朝他拱過去,然後伸手摟住了他的腰。
“醒這麽早?”他回過頭。
關素舒像小狗一樣湊上鼻子在徐周衍衣服上嗅了嗅,徐周衍失笑,啞聲詢問:“怎麽了?”
“香香的。”關素舒笑。
見她肩膀露在外面,徐周衍給她把被子又往上拉了拉,道:“我去做早餐,你再睡會兒。”
“要去上班了嗎?”她問。
“嗯。”他坐下身,向她擁過來,連被子帶人的裹進懷裏,在她頸側道:“明天就周末了。”
關素舒拱了拱他的側臉,“徐檢工作加油。”
他親了親她的唇,關素舒在被子裏拱他,往後躲,嬌嗔道:“別鬧,沒刷牙呢。”
徐周衍用了很大的毅力才放開手,道:“得工作養老婆。”
關素舒紅了耳根子,臉埋進被子裏,只露出一雙滴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怕她餓,徐周衍還是起身去了廚房。
昨晚一覺睡到大天亮,關素舒現在精神好得很,她洗漱完帶着兔耳朵的發帶就走了出來,先打開冰箱看了看,見有小西紅柿,拿出來一個沖了沖就咬了一口。
“早上吃冰的太涼了。”徐周衍看見了,無奈地叮囑了她一句。
關素舒含糊地點點頭,左耳進右耳出。
她往陽臺走去,看見了陽臺內擺着的盆栽架子,接了一壺水淋了林,看見有個花瓶裏有小花苞又像粉芽芽一樣的東西,她揚聲問:“徐周衍,這是什麽呀?”
徐周衍從廚房走出來,見她在花盆前彎着腰戳着小花芽,笑道:“那是芍藥。”
“哇,明年能開花嗎?”
“可能得要一些時間,快的話明年,慢的話,可能三四年。”
關素舒收回了撥弄小芽的手,突發奇想,“我是不是可以在這裝個攝像頭,這樣就能看到它是怎麽一點點長成那麽大的芍藥花的。”
她總有讓生活變有趣的方法,徐周衍朗聲道:“好啊。”
“明年能長出枝條來了吧。”
徐周衍喉結微滾,輕聲說:“等到芍藥開花……”
關素舒扭頭問他:“現在能拍到它在長嗎?”
徐周衍将剛才的話咽下去,“還不着急,冬天只生根,要到明年春回才開始長苗。”
“已經長根了嗎?”
她撥了撥松軟的泥土,抓了一手的泥。
泥娃娃。
徐周衍笑着搖了搖頭,“來洗手了。”
吃早餐的時候,關素舒收到了父親發來的短信,問她昨晚去哪了。
正在喝湯的她被嗆到,咳了幾聲。
徐周衍抽出紙巾遞給她,拍了拍她後背道:“慢點喝。”
“唔。”她搖搖頭,手指敲着鍵盤一本正經回複父親:[昨天在徐周衍這。]
父親那邊沒有了回複,她蓋上手機,繼續吃。
吃過早餐徐周衍要去上班了,關素舒把頭發簡單紮成一個馬尾,道:“我和你一塊下去。”
“回家嗎?”
“我約了朋友逛商場。”
徐周衍打開公務包,從裏面拿出一個錢包,抽出了一張銀行卡給她,“我的卡,你拿着。”
“幹嘛?”
“上繳工資。”徐周衍清淺地笑。
“都給我了,那你還有錢嗎?”
“我用不着,都是你的。”
他又道:“密碼是……”
“015362,我記得的。”關素舒搶答。
“不,是你的生日。”他揉了揉她額頭。
“那就歸我了噢。”她想好怎麽處置了,收下了銀行卡,說:“明天周末了,我們找個地方去玩吧。”
“好,你想去哪?”
“冬天了,去你家的園子裏摘草莓吧!”
徐周衍撩起她的額發,道:“姑姑前幾天還問,你要不要去摘草莓。”
“我們……姑姑知道了嗎?”
“知道的。”
“你和她怎麽說的?”
“我說等芍藥花開。”
“什麽意思呀?”
“你猜猜。”
電梯來了,關素舒抱着他手臂撒嬌,“猜不到,你說嘛。”
穿着一絲不茍的檢察官,低下頭,在電梯門合上的那一刻,低頭狡黠地吻了吻他的小月亮。
“等芍藥開了,我就告訴你。”
下了樓,冷冽的風呼呼刮來。
外面是一片銀裝素裹,歪脖子樹上爬滿了雪,棕榈樹被壓的四仰八叉,結香花樹成了贏家,枝頭開滿了雪色的花苞。
他們相識十七年,走過了一年的四季。
寒風吹不滅心頭的暖,他送她到商場,解開安全帶給她理了理圍巾。
想說的話太多,話到嘴邊,反倒成了只會笑的啞巴。
她親了親他額頭,道:“早點回家。”
他溫聲回答:“好。”
月色皎皎,粼粼波光,簇擁苦行者的不是水,是偏愛的月光。
理想主義者早已屈服于他的月光。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