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裂痕
待意識到席與風聽到了自己和陳沐新的對話,江若立刻就明白了“下家”的意思。
腦中掀起一陣嗡鳴,暫且來不及體味心情,江若就脫口而出道:“今天劇組聚餐,我不知道他會來。”
說完他自己先一凜。這話正好坐實早前就知道陳沐新對他有好感,而席與風從頭至尾都被蒙在鼓裏。
果不其然,席與風的神色變得更冷。他又哼笑了聲:“怎麽,他能給你的資源更多?”
江若只覺得徹骨的寒意漫上心頭。他不知道席與風聽見了多少,或者說有沒有聽到他的拒絕,眼下也沒了再解釋的沖動。
因為從沒有哪一刻讓他如此清晰地明白,自己在席與風眼裏不過是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席與風眼神裏隐約的愠怒,不過是因為他花大價錢買下的金絲雀,總是不聽話而已。
扭頭看了會兒窗外,轉過來時,江若面上已然帶了笑:“也許吧,不過席總恐怕弄錯了,他和你不一樣。他想給我的,可不是我和你這樣的關系。”
聽到“不一樣”時,席與風擡眼看過去,江若微笑着,眼神卻木然。
像是回到最初,打算用錢将他打發時,一瞬自嘲之後的無悲無喜。
說出來的話亦是夾槍帶棒的疏離。見席與風不言語,江若發問:“還是說,需要我向席總解釋一下‘追求’的含義?”
車子在黑夜中疾行,無人知道它要去往何方。
沉默太久,江若深吸一口氣,說:“去酒店,還是就在這裏?”
說完他看到前面在開車的老劉身形明顯一頓,大約是沒見過這麽狂野的路數。
席與風向來不喜他說這些輕浮的話,當即蹙眉,臉色也更差。
卻讓江若覺得痛快。許是今晚喝的兩杯酒終于發揮作用,江若不依不饒地追問:“席總大老遠跑這兒來,不就是為了——”
左邊車窗降下,馬路上嘈雜的聲音霎時将說話聲遮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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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上我嗎”三個字被消音,江若勾了下唇角,像是在笑席與風打開車窗掩耳盜鈴的行為,更像是在笑自己。
“既然不做——”呼呼的風聲中,江若拔高嗓門,“那讓我下車吧!”
這車裏他一刻也待不下去。
橫豎已經不識擡舉,何不幹脆任性到底。
車是在什麽時候掉頭的,江若不記得了。
回到那個巷口時剛過十一點,隔着窗戶望出去,天是墨藍色的。
上車時有人替他開門,下車卻沒那麽好的待遇。
席與風坐在車上沒動,江若下車後扶着車門,想了想,還是彎腰對車裏的人說:“下次找我不必這樣勞師動衆地過來,您打個電話,我上門服務。”
将車門甩上之前,江若看見老劉扭身,似要喊住他說點什麽,剛出聲就被席與風阻止。
明明剛才都沒說話,他的嗓音卻似有幾分疲憊:“走吧。”
目送黑色的車消失在夜色中,江若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走進巷子裏,腳步反而快起來,生怕自己忍不住轉身似的。
拐個彎,在那遍布藤蔓的牆邊,一只在黑暗中格外顯眼的白貓蹲在那裏,圓溜溜的一雙眼睛盯着突然出現的人,毫不畏懼。
江若放慢腳步,然後走上前。
這只波斯貓顯然是家養的,皮毛水滑,瞳孔明亮,江若到它面前時,它甩着毛尾巴“喵”一聲,似在告誡愚蠢的人類不要打擾它曬月亮。
江若便沒再上前,而是擡頭。
天空又變成煙青色,宛如溶解了那些不知所起的怒火和無人知曉的苦澀。
秋天的短暫似乎滲透進了每個時間段,一晃五天過去,江若最後一場戲拍完,正式從《懸崖》劇組殺青。
由于只是個配角,而且拍攝工作還在繼續,江若婉拒了劇組同事要給他辦殺青宴的好意,最後叫一車水果飲料送到劇組,和衆人道完別,便背上包離開了。
陳沐新三天前觀摩完就走了,倒省了再同他打交道的麻煩,
江若沒有立刻回楓城,而是拿着通行證,去與廣市一海之隔的港市逛了一圈。
通行證是簽經濟約之初就辦好的,連同護照一起。鄭依婷說以後少不得世界各地到處跑,提前準備總不會錯。
起初沒打算來,是林曉聽說他要去南方拍戲,問他能不能幫忙代購她看中很久的包,國內專櫃價格太高,她又太忙抽不出空出境去買。想着就在旁邊跑一趟不算麻煩,江若便應了。
來前他把這事告訴過席與風,當時席與風睨他一眼,問:“收代購費了嗎?”
江若聽了這話的反應則是:“你竟然還知道代購費?!”
那會兒兩人剛做完,躺在床上,江若故意挨身邊的人很近,側着身體,額角貼着他的肩膀。
不過比起那微不足道的一點溫度,讓江若記得更清楚的,是當他說沒去過港市之後,席與風對那裏道路窄樓宇高的描述,以及随口的一句:“以後帶你去。”
過了海關,搭乘地鐵往中環方向去。
到地方江若下車走到室外,看到這座城市摩登大廈與舊樓巷道并存,路上的人們行色匆匆互不幹擾,一句“跟你說的一模一樣”到嘴邊,才發現身邊空蕩蕩,那個答應和他一起來的人,并不在這裏。
或許是還沒出戲的關系,向來自诩敢做敢當的江若,時至此刻才從倔強中遲滞地剝離出一點類似後悔的情緒。
他去海港城給林曉買了包,買完在商場裏瞎逛,看見賣打火機的櫃臺,不由得駐足,眼前浮現出某人娴熟地推開金屬蓋,拇指撥動砂輪的畫面。
在昏昧的光線裏,性感得像畫報上的男模。
站在櫃臺前看了幾款,櫃姐問他要不要拿出來看看時,江若才想起這東西沒法過海關,而且如果買了,真要送嗎?不會被嘲諷“羊毛出在羊身上”嗎?
悶悶地丢下一句“不用了”,江若走了開去。
在海港城外面的碼頭,意外地碰到一名粉絲。
被女孩叫住問是不是江若時,江若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倒是女孩表現自然:“老遠就覺得像你,跟過來一看還真是。”
女孩也是從外地過來玩,說是看了《莺飛》的謝方圓舞蹈剪輯部分入的坑。
那個剪輯江若也看過,雖然沒問但能猜到是營銷部那邊在推,據說還買了熱搜,在小範圍內火了一把。
江若還是想不通:“戴着口罩,你是怎麽把我認出來的?”
女孩咯咯地笑,說:“會跳舞的站在哪裏都很顯眼啦。”
說的大概是氣質之類的東西,江若卻莫名想到某人口中的“擡下巴看人”。
被問到之後的作品,江若說:“明年會有一部古裝玄幻劇,還有一部電影上映,不過不是主角。”
女孩眯起眼睛,露出事業粉的欣慰笑容:“那我就等着貢獻播放量和票房啦。”
第一次偶遇粉絲,就遇到這樣一個理智又有分寸感的,江若也受到不小的鼓舞。
他和女孩合影,簽名,臨分別前,女孩指向維港對面的摩天輪:“那個一張票可以轉三圈,要是玩累了可以去坐坐看,轉到高處時的視野特別棒。”
江若接受了她的推薦,從地下通道走到摩天輪跟前。
工作日游客并不多,可他也只是站在下面仰頭看了一會兒,沒有買票去坐。
他并不想在這倉促的一天內将這裏的風景看遍,潛意識裏想為以後多保留一些。
從來時的海關回去,江若直接前往機場,乘上了回楓城的飛機。
這次拍攝周期短,賓館太小住宿也不方便,小沈便沒跟來。
下飛機打開手機,小沈的電話第一時間打進來,确認了在哪個航站樓,十分鐘後,江若坐上車。
來接的還是老劉,席與風不在,小沈坐副駕。
旅途勞頓讓江若打不起精神,他眯眼靠在車後座,聽小沈彙報之後幾天的安排,冷不丁捕捉到一個關鍵詞,插嘴問:“保姆車?”
小沈轉頭朝後座,把眼鏡往上推了推:“是呀,席總那邊安排的,應該是覺得兩人用一部車不方便。”
可是江若記得,席與風除了這臺黑色商務車,還有別的車停在地庫。
說不上來是什麽心情,江若偏過臉,很輕地笑了一下。
這晚回的是租在老城區的兩室一廳。
開門就聞到積攢的塵土憋出的腐朽氣味,趁天還不算冷,江若把能開的窗戶都開了,拿出掃帚拖把打掃屋子,順便打理陽臺僅剩的幾盆植物。
這會兒好像又有使不完的力氣,江若把因為缺水差點挂掉的一盆竹芋拍給安何看,大半夜安何秒回:怎麽回去了,被打入冷宮了?
江若覺得這形容很貼切,但實際情況是:他出差了人不在家。
安何沒回複,應該是丢下手機秒睡了。
失笑的同時,江若發現,自己已經有好些天沒有一覺睡到天亮了。
回到楓城的第一個行程是某服裝品牌的廣告照片拍攝。
邀約來自上回那家雜志社的攝影團隊,那攝影組長一見到江若就恭維說:“先前還想着約江先生一套個人拍攝,結果忙了幾天,再問就已經是我約不起的價格了。”
江若笑着說:“回頭我跟經紀人打聲招呼,給您友情價。”
今天拍的是秋季主題,加上該品牌面向年輕男士,衣服多是基礎款,也不需要表現太多藝術層次,因而拍得很順利。
這次來自攝影團隊的晚餐邀請,江若沒拒絕。
只不過他不擅飲酒,上桌除卻起初的敬酒,就低頭猛吃菜,最後他吃撐了其他人喝得爛醉,也算賓主盡歡。
到外面,新來的白色保姆車前停了輛黑色商務車。
小沈在一旁用眼神示意江若上前面那輛,江若沒怎麽喝酒也醉了似的,歪着腦袋笑:“我懂,該洗洗幹淨裹上被子,侍寝去了。”
席與風還是沒在車上,老劉說他剛下飛機,應該會在差不多的時間到。
江若一路都沒說話,也許是因為窗外的夜色太熟悉,又或許是因為明知不該存在,卻揮散不去的那點可恥的期待。
他甚至可以想象見面之後,自己不提,席與風也不提,那件讓兩人都不愉快的事,就算過去了。
輕飄飄的,不留任何痕跡的,只在特定的情況下會令心髒隐隐作痛。
幸好這痛并不是純粹的痛而已,它同時是一只可以把江若從懸崖邊上拉回來的手。
然而這回任江若做足心理準備,也沒想到走出電梯看到的會是如此混亂的場景。
首先入目的是一只掉在地上的細高跟,再往前,是一身裙裝赤腳站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女人。
今天她沒戴“海洋之星”,許是出門太急,頭發都沒盤好,顯出幾分狼狽。
她幾次三番地往前沖,像要試圖擠進門去,嘴裏說着“把證據交出來”之類的話,雙目通紅,嗓音哽咽。
施明煦在後面一面拉着她,一面打電話聯系小區保安。
而她面前,剛下飛機的席與風西裝革履,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聽到對方問“你為什麽不肯放過我們母子倆”,也只是略顯嫌棄地皺眉:“是他拜托我幫忙投的标。”
“所以你就慫恿他以十倍的價格拍下那塊廢地?”女人狠狠道,“席與風,你是要把我們趕盡殺絕啊!”
席與風面上陰郁更甚,瞥眼瞧見站在電梯口的江若,先是一愣,然後招手叫他過來。
江若便走上前,席與風一把拉過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去推門:“你先進去。”
那女人想趁這機會也進去,拼命掙紮,施明煦險些拉不住她,眼看她的手已經伸上來,席與風轉身把江若護在身前,順勢推開門讓他進去:“鎖門,別出來。”
而江若尚且來不及問什麽,就被無意中觸到的一片溫度異常的皮膚燙得一個激靈。
江若抵着門不讓關:“你發燒了?”
席與風罕見地急切,用命令的口吻低喝道:“讓你先進去!”
與此同時,江若聽見女人歇斯底裏的喊叫:“席與風,要不是當年我看你可憐饒你一命,現在哪輪得到你在這裏作威作福,你就是個婊子生的……”
沒聽完,江若被狠狠一推,倒退幾步進到屋內。
緊接着是關門的巨大聲響。
可江若還是在門合上的前一刻,從門縫裏,看見席與風那寒潭般冷冽,如同遭受外物錘擊而出現裂痕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