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仿佛是昨天下午的重現，在臨近下班的一個小時左右，宋允誠的身影又一次出現在少兒借閱室裏。一回生二回熟，同事莊欣直接喊了一句，“知之，有人找。”
林知之正在照顧幾個跑來跑去的小娃娃，收起小丫頭們散落在地的繪本畫冊後，立刻過來了。
“林小姐，真抱歉又來打擾你。”宋允誠依舊是一副客客氣氣的模樣，“昨晚給你的轉賬，見你一直沒有點收款。而且我也想問問你，和你母親是否商量過？啊，我是覺得親自過來問問，比較有誠意，且我的餐廳離圖書館并不遠。應該沒打擾你工作吧？”
“無妨無妨，”林知之也不禁客氣起來，“并沒有打擾我，我們也快下班了。我昨晚和母親商量過，嗯……我母親并不想見你叔叔，真抱歉啊。”
“是嘛，”宋允誠顯出失望之色。
他似是還想争取一番，但沉默片刻，終究苦笑一聲，“我明白了，我會轉達給叔叔的。不過那十萬塊，請你務必點一下收款。這是我叔叔應該還給你母親的。”
“這個，我得回家再詢問過母親。”
“好的，不管怎麽說，還是謝謝你。”
林知之點了點頭，不由注視起面前男人的外貌來。
宋允誠的臉輪廓分明，眼神清亮，鼻子高挺，也算得上帥吧。但林知之看他，并不是喜歡他的皮囊，而是今天午休時她翻過宋允誠的微信朋友圈，那裏大部分是一些和摩登午後餐廳有關的廣告信息。
只有一張照片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年前，餐廳剛開業時，宋允誠和一個男人一起在店門口的合影。那男人約莫五十多歲的光景，外貌上，活脫脫就是個老去了的宋允誠。林知之猜想，那應該就是他叔叔宋遠征吧。
叔侄倆長得好像啊。
不知道媽媽看見這張照片，會有什麽感想呢？林知之不住地想。
……
那天下班回到家，母親馮美娟依舊坐在沙發上邊吃水果邊看電視。電視劇還是昨天那一套，可顯然，男女主角的愛恨情仇已經無法吸引她了，因為林知之剛開門進來，馮美娟的目光就幽幽地瞥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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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也不說話，仿佛只是在用目光問她：今天，那個男人的侄子又來找你了嗎？
林知之嘆氣一聲，覺得此時此刻的母親，不坦誠得宛如一個情窦初開的小姑娘。
她放下包後，洗過手坐在母親身邊，說，“媽，那十萬塊錢，真的可以收下嗎？”
馮美娟有些僵硬，緩緩地點了點頭。
“好吧。”林知之拿出手機，點擊了确認收款。又說，“你放心，我今天和宋允誠說好了，我媽媽不想見他叔叔。”
“哦。”馮美娟輕輕答應了一聲，眼神裏卻隐隐透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她又呆坐了片刻，才起身說，“我有點兒累，先去睡了。”
林知之看着母親回房，關門的瞬間，隐隐露出一聲嘆息。
……
林知之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她梳洗過後，挽起袖子走進廚房。
母親馮美娟是典型的十指不沾陽春水，結婚後家務由林大勝一手包辦了，而現在，廚藝深得爸爸真傳的林知之接過了照顧母親的任務，時不時做些菜冰在冰箱裏，讓母親中午不至于天天吃外賣，或者随便煎個半焦的荷包蛋就打發一頓飯。
意外的，她看見冰箱裏放着兩個保鮮盒，裏面是燒好的糖醋小排和紅燒帶魚。她愣了下，随後才在手機上瞧見爸爸林大勝的留言，“女兒，爸爸給你做了些菜，剛拿過來放冰箱了，記得吃啊。爸爸過陣子再來拿保鮮盒。”
其實林知之大半時間都在圖書館食堂吃飯，所以這菜是做給誰吃的，真是司馬昭之心。林知之不由感慨一聲，想起爸爸當年對親戚們說，“我對她們娘倆怎麽樣，你們自己去問馮美娟！”
所以作為女兒的她，怎麽會想把母親推給初戀情人？哪怕媽媽已經和爸爸離婚了，哪怕媽媽明顯還牽挂着那個男人，但，尊重母親的意願已經是林知之的極限了，她才不會刻意地去推進這件事呢。
……
于是當天晚上，當張文波的電話打來，失望地問她，“這就結束了？”
林知之淡定道，“對啊，應該已經結束了吧。”
“感覺這場八卦就像煙花一樣，砰——地一下子炸上天，然後嗖——地一下子就沒了。”張文波說。
“好你個張文波，真把我家的事兒當八卦聽了啊。”
“哎，話說，你有沒有告訴你媽，宋遠征得癌症的事情啊？”張文波說。
“沒有，”林知之遲疑着，“那畢竟是你道聽途說，不一定準确。”
張文波就笑了，“知之啊知之，我還不知道你？你是不想媽媽去見初戀情人吧。”
林知之撇撇嘴，“明知故問，換你，你願意？”
“那可不一定。”張文波卻說，“如果那個宋遠征是埋藏在你媽心裏小半輩子的人，如果他們當年的确有誤會，如果之後宋遠征真的病逝了，如果你媽後悔又想見他，卻又見不到了……”
“打住打住！”
“好好好，我不多說了。”張文波輕笑一聲，“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就像你說的，這怎麽也是你們家的事兒，我只是随口一說罷了。”
不得不說，張文波的這番話在林知之本就不平靜的心裏更是掀起一陣兒風浪。這天晚上，她抱着枕頭橫也睡不着，豎也睡不着，眼睜睜地看着看着牆上的挂鐘從十一點走到十二點，一點，兩點……
她起身去廚房倒杯水喝，路過母親卧室時，從虛掩的門裏洩出一縷燈光來。她好奇地朝裏張望了下，只見母親竟也沒睡，正呆坐在書桌前，背影落寞。
而桌上攤開的，似乎是那本舊相冊……
隔天，臨近下班前的一個多小時，宋允誠沒有來，但他的一片心意卻送到了。莊欣去前臺提了一大份下午茶回來，包裝盒上赫然印着店名——摩登午後。
“是一位宋先生留言，說送給知之你的。”莊欣笑着拆開盒子，裏面是不同款式的幾份蛋糕，“哇，看着真不錯。”
惹得閱覽室裏的幾個小娃娃也湊了上來，眼瞪瞪地看着，林知之只得取下蛋糕上裝飾的小小巧克力分發，才得以讓她們散開。
宋允誠的微信是十分鐘前剛發來的，“林小姐收了款，我就放心了。不論如何，十分謝謝你。一點心意，請和同事們分享。裏面還有一張摩登午後的貴賓卡，有一千元充值，歡迎光顧。我基本天天在店裏，也希望有機會可以和林小姐交個朋友。”
莊欣看到那張充值卡了，交給林知之。經過這三天，她俨然已經把宋允誠當成是林知之的追求者：想來也不奇怪，林知之年輕漂亮，前陣子輪崗去前臺接待處時，還有小男生紅着臉問她要微信號呢。
而林知之也不想把家裏錯綜複雜的八卦解釋給同事聽，也就暫且，由着莊欣誤會吧。
……
那天晚上，林知之提着剩下的兩塊蛋糕回家，一開門，見母親坐在沙發上。這下可好，連電視機都沒打開，馮美娟就這麽呆呆地坐在沙發上，雙目無神地，也不知在想什麽心事。
林知之吓了一跳，忙把蛋糕盒子放在茶幾上，坐到母親身邊，“媽，你怎麽枯坐着，連電視都沒開？”
馮美娟回過神似的笑了笑，“啊，剛看着呢，覺得吵，才關了。你回來了啊，哎，你買了蛋糕？”
“是宋允誠送來的，說是謝謝我。這家西餐廳是他開的，還送了我一張一千塊的消費卡。”
馮美娟默默地點頭，林知之就打開盒子，“挺好吃的，媽，你嘗嘗？”
她泡了茶，和母親坐在沙發上一起吃蛋糕，又打開電視機，有了電視劇裏叽叽喳喳的男女主角，家裏的氣氛才又活躍起來。
馮美娟怕胖，晚上吃甜食總是淺嘗即止。她吃了一半就放下了，說，“味道不錯，這家西餐廳在哪兒？”
“離圖書館不遠的休閑街上，開張有一年了，檔次不低，生意不錯。不過我沒去光顧過。”林知之低頭喝一口紅茶，“哦我看了看消費卡，是有一年期限的，看來有時間得去用掉。”
“哦，不知道那家餐廳味道怎麽樣。”馮美娟若有所思地說。
林知之于是放下茶杯，看着身邊一反常态的母親。
她印象裏的馮美娟永遠生機勃勃，愛熱鬧愛自己，從來是趾高氣昂地指揮老公林大勝做這做那，從來是把自己捯饬得綠水青山，連看個電視劇都要感慨，說這女主角比自己年輕時的模樣可差遠了。
于是身邊這個帶着幾分頹然的，失魂落魄的馮美娟，真是太陌生了。
林知之不由想起昨晚，張文波在電話裏說的話，那一系列的‘如果’一一閃過她的腦海，讓林知之的心頭不禁一陣發軟。
“媽，”她柔聲說着，心裏下了個決定，“你是不是想去這家西餐廳嘗嘗？”
“也不是……”馮美娟臉色一變，本能地反駁了。
林知之摟住母親的肩膀，“媽，我們倆也好久沒有一起出去吃飯了，就明天怎麽樣？我正好休息，帶你去摩登午後用消費卡好好吃一頓。你放心，餐廳是宋允誠開的，又不是他叔叔開的，才碰不到不想見的人呢。”
馮美娟張了張嘴，卻沒再拒絕。
……
隔天中午，林知之換好衣服走出卧室，見母親已經化了個淡妝端坐在客廳等她了。雖然母親素來是個要漂亮的婦人，但林知之總覺得，今天的她打扮得格外認真些。她甚至背上了LV的包包，要知道這是她最貴的包，只有小姐妹聚餐或者出席婚禮之類的場合才會拿出來用的。
馮美娟見女兒正注意着自己的包，就撇撇嘴道，“你不是說，這餐廳檔次不低嗎？”
“是是是。”林知之苦笑一聲，上前挽住母親的手臂，“媽媽今天真漂亮啊，生為女兒的我都輸了呢。”
“那是啊。我年輕時候可比某些電視劇女演員還要漂亮，你啊你啊，也生得不錯，只可惜混了點兒你爸的基因……”馮美娟這才放松起來，頭擡得高高的，和女兒一起出了門。
……
母女倆從地鐵下來，往休閑街的方向走去。
越是接近目的地，馮美娟修飾得體的臉蛋上就越是浮現着一股不自在，雖然女兒再三保證，說西餐廳是宋允誠開的，他叔叔不會在店裏，然而馮美娟還是抑制不住地緊張起來。
她的不自然，落在林知之眼裏，讓林知之不由隐隐嘆氣。
的确，今天才不會那麽巧合地碰到宋遠征，而想到冰箱裏的糖醋小排和紅燒帶魚，林知之并無意去撮合母親和老情人。但馮美娟的傷感，她又不能視而不見，于是今天，她決定來一個測試。
她帶着母親走到摩登午後的門口，推門而入。
服務生禮貌地要為她們引位，林知之就問，“請問你們老板，宋允誠在不在？我這裏有一張他送的消費卡，想問問他如何使用？”
宋允誠說，他幾乎天天在店裏。
沒錯，林知之是特意帶母親過來，不是見宋遠征，而是來見宋允誠的。
因為宋允誠那張和叔叔極度相似，只是更加年輕的臉，一定會讓母親回憶起自己和宋遠征的青蔥歲月吧。
她想看看母親見到宋允誠時的反應。
酒櫃旁，那個穿着休閑西裝的背影轉過身來，看着她，顯出一抹驚訝的笑容。他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徑直走到她們面前，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林小姐，你這麽快就來光顧了，真是我的榮幸。”
他說罷，目光望向馮美娟，眼神中的詫異更甚，但很快就柔和起來。
宋允誠真誠地說，“這位，想必是你母親，馮美娟女士吧。幸會幸會。”
林知之于是也望向母親。
此刻的馮美娟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宋允誠，确切地說，是凝視。她似乎已然顧不上什麽初次見面的禮貌，因為她的目光正穿過他，凝望着他背後的某個影子，仿佛那個影子正拉着她的手，奔跑在回憶的長長隧道裏……
馮美娟久久無法回神，直到濕潤的眼角盈不住，終于落下淚來。
林知之這才明白，張文波說的是對的。
那個宋遠征似乎真的，是埋藏在母親心底裏，小半輩子的人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