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1)
南姝從花園裏出來, 就看到了傅驚野。
他玩着打火機,火苗在他的手指間一亮一暗,發出清脆的碰撞。
“你事情辦完了?”
傅驚野沒有回答, 無波無瀾的眼睛望着南姝,好像在觀察她。
南姝兀自往前走,“你來早了, 下午還要繼續參觀,但是我現在肚子餓了,我要吃泰國菜。”
南姝走了約莫五六步,傅驚野才緩緩地動身, 跟在背後。
後來出了庭院, 項烏茵遠遠地看到南姝,擔心地跑過來。
“你去哪裏了, 我找你半天, 電話也不接,我等你一起吃飯呢,肚子餓扁了。”
南姝說:正好, 我也要去吃飯,一起去吧。“
項烏茵剛要答應,就看到背後的傅驚野,她立時背後惡寒, “算了算了,我還是更喜歡吃三明治。”
僵硬地朝背後的傅驚野打了個招呼就跑開了。
傅驚野走到南姝身邊, 不理解地說,“她好像很怕我。”
南姝笑眯眯地望着項烏茵小兔子似地背影, “自己是多少人心目中的陰影你自己沒點數嗎?”
傅驚野體會到南姝語氣裏的挖苦, “那我是不是要誇獎一下你的勇氣可嘉?”
南姝眉眼彎彎, “那也不恰當,你在我心裏不是陰影。”
傅驚野等着她的下半句,結果南姝只是望着他。
“沒了?”
看着從前陰沉沉的傅驚野,如今就連聽不到後半句,也能露出類似于抓狂這樣生動表情,南姝突然覺得世事奇妙,小瘋蛇也能很可愛。
“沒了,就只是在我心裏呀。”
說着她就牽起傅驚野的手。
傅驚野理解到她的意思,表情無動于衷地看向前方,掌心裏一片濕熱卻出賣了他。
吃完飯後,一整個下午,南姝獨自游覽着博物館。
傅驚野沒有跟在身邊。
不知道他幹什麽去了,南姝也沒問。
南姝那時候算是把陸月白吓到了,于是陸月白不敢招惹南姝,卻咽不下心頭氣憤,就明裏暗裏地欺負項烏茵。
喬雲稚這些天遇上姐姐的事情,也很久沒來學校了,項烏茵孤立無援,自己默默忍着,也沒跟南姝說。
像個小受氣包。
南姝不理解項烏茵的行為。
按理講她之前只是想找個靠山,如今受到欺負應該第一時間就來跟南姝吐苦水,可項烏茵沒有這麽做,即便是被陸月白打壓着,她也沒有反抗沒有告狀。
在大廳中心的展位前,學生們圍了一圈,聽着講解員講關于這件物品的歷史。
這是一枚上好的紅寶石戒指,是清朝一位千金小姐出嫁時的嫁妝,此後代代相傳,每一代持有者都有一段屬于自己的故事,有細水長流,有死生契闊,連着講起來,仿佛能看到前世今生的更疊,又由家族的故事照進時代大背景,平鋪直敘,卻有種真實的震撼。
再看這精致的藏品,便像是仰望着天上星那樣,心馳神往。
少女們最喜歡聽這種故事了,之前散在各處的人都聚集在此,項烏茵更是沒見過,星星眼想要擠進去瞧一瞧,卻被惡意地推了出去,差點摔倒。
陸月白的眼神充滿了鄙視。
一瞬間,項烏茵從中讀出了各種諷刺。
——你配看麽?
項烏茵心中有一股強烈的屈辱感,這種感受很難受,她面紅耳赤,全身顫抖。
她想要去反抗,但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這個勇氣,自己為何如此懦弱。
就在項烏茵憋屈無助時,忽然有人從背後扶住了她的肩。
與此同時,項烏茵看到陸月白的眼神産生了變化。
由高高在上,變成了驚懼。
好像将壓抑的烏雲撕開了一條口子,熟悉的聲音在項烏茵耳畔響起,“不要看我,看前面。”
南姝帶着項烏茵走進了隊伍裏。
陸月白下意識地垂下頭,身體側向一旁,看到南姝來了,慌張又不甘地躲開。
與此同時,她周圍的同學,感知到了壓制,也跟着茫茫然地讓出空間。
一時,人群松散。
玻璃器皿中的寶物,閃閃發光,但項烏茵只看了一會,就看向了南姝。
她怔惶,腦子裏組織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南姝在一室光亮裏迎上她失神的注目,“我不在的時候就算了,但我在身邊的時候,要把頭擡起來,別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
陸月白忍辱負重地咬着唇瓣,甚至都沒敢看南姝,她在南姝面前已經吃了太多的虧,可陸月白鬥不過她,無論如何都鬥不過,畢竟南芮绮也鬥不過,這就算了吧,但為什麽連項烏茵如今都能踩在她身上了!?
南姝對此滿不在意。
她打量着面前的珠寶,在想它究竟哪裏值得人看得如此津津有味。
講解員要講到最後結局的時候,忽然有一群七八人的黑衣制服職員走了過來,是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舉止端莊而優雅。
衆目睽睽下,他們通過複雜的工序,事無巨細地打開了玻璃器皿。
其中,優雅的館長女士,戴着潔淨的白手套,取下了裏面的紅寶石戒指,裝進高級絲絨盒裏,笑容得體地呈給南姝。
南姝起初有些困惑。
直到身邊人群變動,同學們紛紛讓開,表情各異地望向身後。
南姝覺察到端倪,轉過頭去。
便見傅驚野站在身後,對着她笑。
這一切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在沉默了許久以後,大家終于有所領悟。
解說員露出驚喜的笑容,難免也感同身受地表現出激動之情,“大家不是在問我故事的結局麽?”她展臂示意,“這就是最新版本的結局。”
解說員聲音一響起,剛才聽過解說的人忽然露出了意外震驚之色。
那位小姐嫁往的夫家,不正是傅氏麽!
這本就是傅驚野家的東西麽?
項烏茵也記起了這個故事的開頭。
她望着南姝,醍醐灌頂。
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心情,原是覺得即便世間珍寶,也沒有那一刻南姝為她站出來時,在她心中灼目。
場裏,響起衆人小心翼翼的掌聲。
“代代相傳的東西哎!傅驚野送給了南姝,是不是就說明……”
“這輩子還能見到傅驚野做這種事,血賺了屬于是。”
……
陸月白一退,再退,心上的那道口子被扯得鮮血淋漓。
南姝無奈地深吸了一口氣。
她看出了傅驚野這溫柔深情的笑容裏,那份流轉的狂妄和詭計。
世上還沒有人能在他面前堂而皇之挖牆根的。
陸星盞一向君子不奪人所愛,卻難得放肆一次——離開傅驚野,回到我身邊,好麽。
傅驚野便要以更加直接、放肆的方式,昭告天下,昭告陸星盞——那得我問答不答應。
南姝抱着禮物盒,不知道放哪裏,最後拿給傅驚野,“你要不幫我收着吧,否則我要是弄掉了,回去沒法完璧歸趙。”
剛從那無限風光,充滿了豔羨和嫉妒的大堂裏出來,傅驚野心頭那口氣稍稍順了些,結果轉頭就在南姝這裏被噎得差點沒告別這個世界。
“我什麽時候讓你還了?”
南姝實在是對身外之物沒多少打算,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
“這是你祖上的傳家寶,你給了我,你哥哥怎麽辦。“
傅驚野覺得南姝操心得多少有點離譜:“他這輩子還能結婚?”
說着他鬼使神差地記起樓爺曾無意調侃的一句話。
——你們傅家,盛産偏執大情種。
他當時就只是笑,因為他認為對萬事皆無趣的自己,并沒有遺傳到這種“優質”基因。
繼而,傅驚野看向了旁邊的南姝。
南姝毫無所覺地仰起臉,還在操心,“那你以後結婚怎麽辦?”
傅驚野皺起眉,磋磨着手指,有種想捏她臉蛋的沖動,很使勁很使勁那種,最好得捏紅了,委屈地捂着臉痛得說不出話來,濕着這一雙眼睛要哭不哭。
但他沒有這麽做。
怒極反笑,“那就不送,留着你以後結婚用。”
南姝開心地彎起眼睛,“好,今後我結婚了,我們幫你一代代地傳承下去。”
《我們幫你》
傅驚野感覺自己發明了一種新的綠法。
他咬了咬牙,跟着南姝笑,“哈、哈。”
晚上傅驚野失眠了。
翻來覆去,好不容易有了一點睡意,迷迷糊糊間,有人推開了房門。
南姝光着腳,無聲無息地貓着身子進來,然後鑽進了傅驚野的被窩。
身邊突然冒出一顆腦袋,傅驚野原本朦胧的眼睛瞳孔猛縮,一顆心狂跳,差點心肌梗塞。
“你幹什麽!”
南姝夜裏一雙眼睛透亮透亮的,像月下的積水。
“阿野~”
她軟乎乎地喊了一聲。
傅驚野眯起眼睛,一時錯愕,懷疑自己到底是在夢裏還是現實。
這是他不做夢就能聽到的?
然後傅驚野聽着咚咚重擊胸膛的聲音,以及自己坐懷不亂的冷漠聲音,“你能不能別夾了。”
南姝蜷了蜷身子,朝他又挨近了幾分,拉着他衣服短袖的布料,看了他很久。
黑發淩亂,沒有打理,卻顯得人很軟和,比平時見到的氣勢要弱很多,也沒有那種陰沉的攻擊性和危險感,雖然他本來也就才十九,但被窩裏看上去還要更小幾歲,清清爽爽的少年模樣。
被南姝看得很沒有面子,傅驚野沉着一雙眼睛威脅,“再不走,你以後可就要後悔了。”
南姝突然問,“你今天是不是吃醋了。”
傅驚野沉默地望着她。
南姝繼續說,“你是不是在害怕,我那個時候會答應陸星盞,抛下你跟他走。”
傅驚野覺得有必要阻止她說下去:“都不重要。”說過後他轉過身,“出去記得把門帶上。”
本以為南姝能就此停手,不料床墊微晃,她直接從他身上翻了過來,輕輕瘦瘦的一副骨架子硌人得很。
傅驚野腰部一股尖銳的疼,皺着眉不悅地看着她。
南姝坐在他的身前,背後是一片明亮的月光,海藻般的長發一縷一縷地浮在白色床單上。
“你今天這麽可憐,我是特意來哄哄你的。”
她低下頭,捧住他的臉,淺淺地在他唇瓣上吻了一下。
然後像大姐姐一樣,溫柔地俯下身,抱住他的脖子,以一種親密的姿勢,貼着他的臉,眯起眼,手拍了拍他的腦袋,好像真的在安撫。
過了一會,她跪伏得姿勢累了,兩條腿側坐在床上,看着傅驚野,笑了一下。
與此同時,她的手伸進了被子。
眨眼間,傅驚野感覺自己的手腕一涼,在極快的緊鎖中,他的雙手被紮帶綁得動彈不得。
大意了!
傅驚野預感極度不好,擡眼看向南姝,只見她從下面拿出了一個裝滿冰塊的小袋子,扔進了他的被子裏。
鑽心的冰涼從腿間嗖地一下竄到腹前,他連忙就要起身掙脫,南姝像是早有準備,大力把被子給他一裹,手法熟練地跟裹成蟬蛹,并在上面打了個結。
傅驚野被憋在裏面享受極致的冰爽。
“我招你惹你了!?”
南姝嘿嘿笑地蹦跶下床,“我這是喜歡你呀!”
傅驚野重重一踢,那大包冰塊就直接散開了,把全身各個地方都滾了一遍,寒氣嗖嗖地冒。
“誰讓你喜歡了!”
連聲音都是抖的。
但南姝沒嘚瑟多久,傅驚野被凍得忍不了,這次不讓着她,直接動上真格。
他這身手不是輕而易舉能被困住的。
沒一會就游刃有餘地掙開了被單的束縛,站起來找了尖銳的模型片磨斷了塑料條。
南姝一看自己沒了優勢,拔腿就開跑。
她一點也不着急,反而覺得更好玩了,嘻嘻哈哈,沒心沒肺。
南姝趁着自己身量嬌小,又輕瘦,在桌子椅子沙發上跳來跳去。
傅驚野捉了她這麽多次,好歹也是被整出點經驗來了,憑借着自己的智慧,運籌帷幄,步步為營,當真是捉到過南姝幾次。
但都被南姝以各種不講武德的方式逃脫了。
後來傅驚野逐漸意識到,自己中了南姝的計。
放一點線,讓他得逞幾次,看到一點希望後,覺得成功近在眼前,便更加全力以赴,最後精疲力竭。
意識到這一點的傅驚野放棄了,回房間的路上揚言,以後會安一個防盜鎖,不防賊,就防南姝。
南姝聽了癟着嘴,不開心,朝傅驚野走過去。
剛走到五步遠,傅驚野忽然轉過身來。
南姝吓了一大跳,轉身就跳到了石臺上,卻沒想到踩滑了,眼看就要跌出窗戶去。
其實就算跌出去了也無妨,這是一樓,外面不是松軟的草地就是積雪。
可這一幕,仍然使傅驚野先于頭腦做出行動,疾馳上去,緊緊拉住了南姝的手。
南姝随着慣性撲到傅驚野身上。
咚咚急跳的心口相貼,分不清彼此。
南姝抱着傅驚野大大地呼了口氣。
“好險。”
她驚魂未定地,慢吞吞把兩條腿攀上傅驚野,手臂圈着他的脖子,軟綿綿地靠上去。
傅驚野整理好心緒,想着要怎麽罵她,才能讓她長記性。
他還沒想好,發現南姝在他身上睡着了。
傅驚野:“……”
大半夜平白無故地被冰塊凍得激靈,還被這個幼稚鬼釣得滿屋子跑,傅驚野就十分生氣,氣還沒消,抱着人回到屋子,看到床上冰塊化掉的水漬,更是一股怒火湧上心頭。
傅驚野又想撕咬牛肉幹了。
他狠厲着一雙眼,陰沉沉走進南姝的卧房,最後抱着她睡了一晚上。
南姝一進學校,就感受到了慕英緊張的氛圍。
在去班上的路途中,還碰見了魏燭和他的同事。
“早啊,魏大哥,你們這是來辦案呀?”
魏燭點了下頭,不方便透露什麽,“最近早點回家,別在外面亂逛。”
事情鬧得挺大的,南姝很快就從同學們嘴裏了解到大致的情況。
“學校一個老師死了。”
“就是藝術樓那邊。”
“難怪我剛才看藝術樓拉起了警戒線,現在都不能練琴了。”
南姝仔細聽着讨論時,忽然有個人橫行霸道地跨坐在她前面的椅子上,沾沾自喜地拿出一張海報。
南姝茫然地望着喬雲稚,“這是什麽?”
“養老院!配套一流,看護一流,服務一流,醫療一流,你看看這小別墅,我們以後就去這裏養老,我和項烏茵已經說好了,東方瑛已經準備好錢了,就等你了南姝!”
南姝失笑。
“我考慮考慮。”
喬雲稚早就回來上學了,想來喬陽繪的死對她沒有想象中影響那麽大,也許是兩姐妹從小不親近,又加上光芒都被姐姐搶去,喬雲稚習慣了被忽視,姐姐對她來說,只是生命中的路人,因着血脈相連的親緣關系,至多有幾分惋惜。
喬雲稚聽到南姝的答案後,喜不自勝。
“真的嗎?真的嗎?我還以為你會拒絕呢。”
喬雲稚開心得從座位上跳起來,“我怎麽發現你好像有點變了,以你從前那種冰冰冷冷的樣子,肯定是——”說着她就模仿起南姝的語氣,強行把自己那張生龍活虎的臉,板成一塊木頭,“這種畫大餅的事情,現在承諾了有什麽用,五十年以後誰能說得準。”
這邊看上去還算和諧地玩笑着,那邊就有人來找南姝和喬雲稚了。
“警察來問事情,出來做一下筆錄。”
藝術樓外的小庭院,好幾位警察挨個挨個地詢問着線索,除了南姝和喬雲稚,班上還有其他幾個同學都在場。
“章老師您好,周日的下午八點您在哪裏?”
問話的人南姝認識,之前找魏燭的時候碰到過這位女警官,“和我在一起呢。”
章寶歆轉過頭來看南姝,南姝甜甜地笑着,章寶歆沒受到任何觸動,眼睛一片深不可測的冰冷。
女警官也嚴肅地提醒南姝:“同學我沒問你的時候,請暫時不要開口。”
南姝乖巧地點了下頭。
女警又問章寶歆,“那天下午,你是跟這位同學在一起嗎?”
章寶歆淡淡地點了下頭,“是的。”
女警這才看向南姝:“你們那天都在幹什麽?”
南姝回答道:“學新譜子。”
喬雲稚疑惑,“南姝你又要參加比賽了?”
前陣子聽說南姝沒能進入決賽的。
南姝道:“是有這個打算。”
女警又問:“你們練琴練了多久?”
章寶歆回答:“三個小時,差不多九點結束的。”
女警:“你們一直都在琴房麽?”
南姝回憶了一下,“我期間去小賣部買過一瓶水,差不多只用了三分鐘吧,然後就回去了。”
小賣部一定有監控,況且三分鐘的分離連去一趟案發現場都來不及。
之後便要進行線索的整理比對,已經沒有南姝什麽事了。
章寶歆送兩人回教室,身為副班主任,難免啰嗦了幾句。
“天氣冷了,喬雲稚你這才穿幾件?”
喬雲稚在女生裏是最令人費心的,“知道了知道了,南姝穿得也不多嘛!教室裏熱死了。”
南姝便說,“沒有,我穿得少是因為沒錢買新的。”
喬雲稚一本正經地打抱不平,“傅驚野怎麽回事!我回去得說說他。”
鬧了南姝一個始料未及。
“我說着玩的……”
傅氏集團大廈。
傅驚野過來跟傅時暮開會,把這期間的集團的情況彙報總結交接。
他睡了個日上三竿,才懶懶散散地往傅時暮辦公室趕。
到了門口,透過玻璃看到裴瑜歇斯底裏地鬧脾氣。
傅時暮就坐在椅子上,平靜看着她,不反駁,不辯解,不安慰。
等裴瑜忍無可忍地摔門離去,傅驚野才不緊不慢地走進去。
“終于掰了?”
傅時暮完全不生氣弟弟的冷嘲熱諷。
“這段時間你做得不錯。”
傅驚野坐在旁邊的皮沙發上。
“你不會真跟喬雲襄有什麽吧?”
畢竟是關于喬陽繪的事情,怎麽可能碰不上喬雲襄呢。
傅時暮擡了擡眼鏡,沉穩柔和地看向弟弟,欣慰地笑起來,“聽說你把咱們傳家寶送人了,有喜歡的姑娘了?”
傅驚野實在是很不想回答傅時暮。
他覺得傅時暮多半就是在取笑他。
畢竟哥哥動動手指頭就能查到,南姝的惡劣絕不亞于當年的喬陽繪。
說南姝是喬陽繪翻版,那都是美化南姝了。
弟弟畢生都在阻止哥哥鐘情渣女,勸不動就罵,罵不醒就砸,砸不動就打,甚至不惜斷絕關系,結果自己找了個一樣的。
傅驚野挺想瞞着傅時暮這件事的。
“原來是傳家寶麽,我不記得了,我送給誰了來着?”
傅時暮笑了,看透一切那般。
雖然哥哥總是對他笑得很溫柔,但傅驚野還是覺得渾身不自在,“你在笑什麽,這麽肉麻。”
傅時暮垂眸,感慨着說,“你終于長大了。”
不是覺得傅驚野以前很幼稚,相反傅驚野很早熟,早熟得令他這個當哥哥的看了很心疼。
真不容易,當年小小的崽崽,長成了比自己還高的大人。
他和弟弟的年齡差比較大,所以傅時暮記得傅驚野從前的所有。
剛會說話的年紀,就懂得了生離死別。
小小的孩子,抱着爺爺不撒手,奶聲奶氣地說爺爺老了,他怕失去爺爺,要多多和爺爺相處。
每一次父親出門的時候,小朋友都很擔心,像個小大人一樣囑咐父親的司機開車要小心,不要跟別人搶道。
看到動畫片裏親人去世的情節,都會感動得嚎啕大哭,誰哄都哄不好。
在路上看到奄奄一息的小貓,會花上半年的時間,來回跑寵物醫院救治,每天親手喂藥塗藥,生生把一只身上有五種疾病的貓咪從鬼門關拉回來。
可就是這樣一個早慧善良的孩子,卻親眼目睹父親當街慘死,母親抛下自己逃之夭夭。
他天生擁有着比大人還要敏銳飽滿的情感,卻還沒有來得及學會保護自己,柔軟的軀體就這樣猝不及防、毫無遮擋地迎上尖銳的刀雨,頃刻間便被摧毀得一幹二淨。
他如何能承受這樣的精神打擊?
他比旁人更早懂得死亡的意義,更早明白珍惜家人,于是背叛、抛棄總能傷他更深更狠。
這對于早慧的孩子而言,堪稱一場滅頂之災。
後來傅時暮找到傅驚野的時候,他和野狗待在一起,滿身的跳蚤,比那只他救回來的貓咪還慘不忍睹。
傅時暮抱着弟弟失聲痛哭,弟弟玩着手指無動于衷,他那時候已經認不得人了。
傅驚野醒來以後,就像變了一個人,滿身陰郁,像一只從地獄裏爬回來的惡鬼,眼神裏充滿了仇恨和怨毒。
可無論傅驚野變成什麽樣子,傅時暮只堅持一件事情,那就是,他要讓弟弟活着,還要活得比誰都好,這個世界再不能傷他分毫。
從前的慘烈讓傅時暮患得患失,終年籠罩着他的,是無休無止的杞人憂天,草木皆兵,他時常重若千鈞,難以喘息。
此時此刻,傅時暮望着如今的傅驚野,他發現弟弟變了,雖然說不上哪裏變了,但這讓他感到安心與輕松。
哪怕只是暫時的。
·
南姝被工作人員領到場上時,傅驚野還在射箭。
南姝等了一會,傅驚野告一段落,他卸下弓箭走過來,把手機遞給她。
“長富集團的資料,都在裏面了,你自己轉存。”
南姝存完後,就在場邊看了起來。
真相,就在裏面了。
她終于走到了真相的面前。
正如南姝所料,系統界面出現新的劇本片段。
之前南姝就在解鎖的過程中發現了一些端倪,于是進行了大膽的猜測。
她的調查走完了所有的節點,觸發了所有的情節,那麽關于這件事的劇本就會出現在終點。
南姝的積分,正好夠用來解鎖。
秦貴娣死亡當日的畫面,在這天夜晚,原原本本地演繹在南姝面前。
·
冬日,天氣卻比初夏還要炎熱。
氣溫相當反常。
陽光在頭頂大放異彩,好像一場照透人性的暴力。
陸月白等在慕英後山,她緊張地捏着電話,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到處打轉。
一分一秒流逝,在漫長的煎熬中,她終于等到電話響了。
她趕緊接起來,聲音急促,“怎麽樣了?”
對方沒有說話。
死一樣的沉默,讓陸月白慌得滿頭大汗,就在她喊了好幾聲,喪失耐心地要挂斷電話時,忽然有道聲音傳了出來。
“看到我了嗎,我在你身後。”
陸月白聽到這聲音,心間重重一跳。
宛若死神站在身後,她驚恐地、僵硬地轉過了頭。
然後,陸月白看見樹蔭下的少女,對她勾出甜美的微笑。
數小時前,陸月白策劃了一場綁架。
綁架的人是南姝。
陸月白被逼至絕境了,不惜以暴力的方式讓南姝投降。
當綁架者約定陸月白到學校見面時,出現的人,卻是本該被綁在不見天日的惡臭工廠,在惡徒的恐吓中慘叫痛哭的南姝。
“我找了你好久,陸月白,你終于肯見我了。”
完全看不出報複,南姝甜蜜地笑着,就像找到多日不見的摯友,像一只白色的蝴蝶,朝陸月白翩翩奔跑而去。
陸月白吓得往後退了一步,摔倒在地。
這一天,終于要來了嗎?
一年前。
“哥哥,我、我好害怕,我不知道怎麽辦了,我遇到了一夥劫匪……”
外面是火車行進的聲音,少女泣不成聲,無助地傾訴着才發生不久的兇險。
陸月白原本在歐洲進修畫畫,與她一同前往的,是江長富十五歲的女兒。
想要開發壺渡,卻又很難嚼下這麽大塊肉,江長富試圖利用與陸家隔了好多層的親戚關系,自己屢次登門造訪,同時也讓國外的女兒江琬拉攏陸月白。
後來江琬先一步回國,陸月白一個人無聊,得知陸星盞在獻市參加論壇,陸月白偷偷訂了機票回國找他。
誰知飛機遇上惡劣天氣迫降至于獻市接壤的晤城,江琬偶然得知陸月白的經歷,便鼓吹她來壺渡找她,晤水離壺渡很近,陸月白跟從江琬指示輾轉巴士,這個過程中耗盡了陸月白的耐心。
原以為是來度假的,卻不想是來受難的。
她埋怨江琬不派人去機場接她,派車一路護送她去目的地,完全沒有待客之理,不把她陸家千金當回事,在電話裏狠狠罵了江琬一通,罵完後手機就沒電了。
陸月白置身落後的小鄉鎮,感受到強烈的惡寒,迎面而來的人對她露骨地打量着,不同年齡的男性看她的眼神讓陸月白很害怕。
後來她問了一路,找到了長富集團的一處工地,裏面的工人說好帶她去聯系,但卻一直把她往偏僻的地方帶,陸月白察覺不對要跑,後面突然追來好幾個男人。
她驚慌得連哭的力氣也沒有,只是頭也不回地逃,看到一個掩體就往裏躲。
掩體是一個墓,陸月白就躲在背後哭。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個人扒開灌木叢,發現了瑟瑟發抖的陸月白。
那是一個老婦,身體臃腫肥胖,滿臉的斑和褶子,又老又醜又肥膩,右邊的袖子空蕩蕩的。
“姑娘,你怎麽在這兒唷!這是墳包咧!”
陸月白抱緊身子,抽抽搭搭,“我遇上人販子了,他們還在抓我,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
這就是南姝的養母,秦貴娣。
秦貴娣一聽,連忙警惕起來,“別怕,你跟我來。”
秦貴娣就是這樣一個人,她脾氣暴躁,說話毒辣,做事魯莽,卻是一個見義勇為的熱心腸,看不得他人遭難受苦,卻頭腦簡單,估量不輕自己幾斤幾兩,幫不上的幫得上的,都攬到自己身上。
顯然沒有想到後果,秦貴娣就這樣讓自己卷入了陸月白的麻煩中。
那夥人追了他們很久,秦貴娣帶着陸月白跑得精疲力竭。
她原本就身負殘疾,吃不消這麽高強度的體力運動。
生活環境不好,加之斷手帶給她很多并發症,秦貴娣幾乎每一個髒器都有疾病。
秦貴娣把陸月白帶到自己家中時,已經體力不支,渾身虛軟。
她們逃到卧室,将桌子抵住門。
秦貴娣的家裏沒有電話,有事情幾乎都是去鄰居家借,或者是電話亭,所以一時并沒有機會報警,但好在那夥人沒有追上來,等再待一段時間,外面徹底安全了,就出去打電話報警。
秦貴娣支持不住,心口一陣劇烈絞痛,她勉力支撐,向陸月白開口,“孩子,幫我拿一下藥,就在對面的盒子裏……”
陸月白全身顫抖,仍在驚恐中。
偏在這時,外面傳來了說話聲。
陸月白全身一麻,大氣不敢出。
身邊的秦貴娣已經捂着心口蜷縮在地,緊咬着牙關,一臉懇求地望着陸月白。
“孩子……藥……”
她指着對面的盒子。
其實拿藥或許只是很小的動作,前去的過程中,外面的也很難發現裏面的異常。
甚至外面的人還有可能并不是那夥匪徒,只是一些普通村民。
但陸月白半點不敢含糊。
萬一呢?
萬一她去拿藥,驚動了外面的人怎麽辦?
待着不動,外面的人一定發現不了,動了,就有發現的風險,哪怕只有一點。
但這事關自己安危啊。
要是像新聞上那樣,被侵害,被毀屍滅跡,被賣到海外,被斷手斷腳……
陸月白這輩子最自豪的,莫過于是投胎的技術,她養尊處優,是從小被疼愛着長大的小公主,她怎麽能忍受這樣的苦難?
如今的處境,足以颠覆她一切的人生,稍有不慎,她就會變得很不幸。
好不容易才逃到這裏來了,好不容易擺脫了一時半刻,只需等外面徹底沒人,然後去報警,爸爸媽媽和哥哥就能來接她回家了,她的生活不會有任何改變。
“孩子……”
老婦面色慘白,滿頭是豆大的汗珠,她眼裏溢出渾濁的淚,顫抖的手指,扯了扯她的衣角。
陸月白狠狠咬住唇瓣,蹲在牆角縮成一團,緊閉雙眼,捂住耳朵,不去想秦貴娣的眼神,不去看她的樣子,不去聽她絕望的求助。
秦貴娣終于心灰意冷地松開了陸月白。
心髒疾病奪去人的生命,大多時候就是在一瞬之間。
但秦貴娣強行地挺着,甚至自己往藥盒爬行而去。
她像一只臃腫的,垂死掙紮的肥蟲子,在地上狼狽地掙紮,雙目通紅,眼眶酸楚。
秦貴娣心裏想着女兒的模樣。
想着她認回親生父母幸福開心的笑臉。
想着她衣食無憂,不再被無能的自己和貧窮的家庭所耽誤的光輝未來。
今年冬天,她的秦書就有暖和的衣服穿了,有漂亮幹淨的本子寫作文了,天天都有熱水澡洗了……
秦貴娣想,她不能死,不能死,不能在沒有完成這一切的時候死去……
也許,秦貴娣渺小之至,她強烈的發願,偉大的母愛,頑強的意志,都沒能打動上天。
她沒有能爬得了半米,就在冰冷的地面沒了呼吸。
陸月白不知什麽時候睜開了眼,看到地面無聲無息的老婦,指頭伸過去碰了碰她的脈搏。
然後她吓得連忙縮回了手指。
陸月白捂住嘴,淚不停地滾,瞳孔劇烈收縮。
死人了。
這個人……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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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這樣跑了是麽?”
正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