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他不快活
他說這話時, 半眯的眼中氤氲着霧氣,臉頰乖順地貼在鐘酩掌心裏。
鐘酩另一只手攥緊了,指尖掐進掌心肉裏, 有種清醒的刺痛。江荇之又在想那個人, 想劍宗的那個……
他咬着牙,卻不忍心打斷, “誰?”指腹擦着臉頰, 入手的觸感細膩溫熱。
江荇之睫毛耷下來。昏昏沉沉的腦海裏,唯有那道身影如長劍破開了霧霭, 清晰得令他心口悸動。他緩緩開口,“是我喜歡了幾百年的人, 世上最厲害的劍修。”
撫在他頰畔的手驀地一僵。
鐘酩心頭不知為何“砰、砰、砰…”急促地跳了起來。明明江荇之先前也說過差不多的話,但這次好像有什麽不同。
四周空氣混着醺人的酒氣, 鐘酩腦子裏跟着亂成一團。
他喉頭一動,啞聲問, “……然後呢?”
江荇之嘴角翹了翹, 一副相當喜歡的模樣, “世人都說我兩人勢不兩立,不共戴天…想來他也是讨厭我的。”
鐘酩腦子裏嗡!的一聲。
江荇之卻還在繼續往下說, 輕阖着雙眼, 像是分不清年歲, 分不清夢與現實一般,
“可惜我二人打打殺殺幾百年, 也不知我死後他有多快活……”
“唔。”
按在他頰上的指腹驟然用力!
一滴熱淚“啪嗒”落了下來, 沾濕了江荇之的眼睫, 就像是後者哭了一樣。
那指腹揉開了淚痕, 細細擦過他的臉, 黑發落在他紅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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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酩眼眶發紅,呼吸都打着顫,“他不快活。”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他不快活,江荇之。”
手心裏捧着的人卻像是徹底醉了,沒有回應他。手上傳來的力道太大,江荇之皺着眉往他手心裏埋了埋。
鐘酩再也忍不住,一手按上了那雙濕軟的唇,俯身而下——
在要吻上那雙唇時,江荇之忽然又把臉一偏,眯着眼迷迷糊糊地叫了聲,“墟劍……”
鐘酩動作頓住,洶湧的情潮緩緩退卻,心底驀地軟了下來。
他垂着眼看了人半晌,“嗯。”
随即在那唇角落下一吻。末了,又不甘心地一吮。
·
江荇之第二天是在自己床上醒來的。
醒時已是正午,大亮的天光照進屋中。他撐着床榻坐起來,腦仁兒直痛。
“三千醉”的威力果然很猛。
……等等,那他是怎麽回來的?
江荇之揉着腦袋細細回想,卻什麽都想不起來。記憶就斷在了他撲着要去搶酒壇的時候——他被柏慕半摟着,哄小孩似的不讓喝酒。
我靠!江荇之臉上突然一陣害臊。
他都在柏慕面前幹了些什麽?衣衫不整的,醉酒,貼着人……最要命的是他還想不起來後面發生了什麽!
江荇之一個激靈“噗通”就下了榻,推開門往外沖。
他腦袋裏亂糟糟的,以至于都沒有察覺到門外有人。拉門的一瞬,門正好“吱呀”一聲打開,江荇之差點撲出去。
近在咫尺的湯碗迅速移開,取而代之的是結實的胸膛和牢靠的胳膊。
鐘酩一手穩穩環住他,低眼的時候沒忍住笑,“急什麽?”
胸腔愉悅地震動着,江荇之卻被摟得心驚膽戰:他昨晚難道是做了什麽讓人高興的事?
他從鐘酩懷間起身,小心翼翼地觑着對方的神色,“昨晚,我應該沒有放浪形骸吧?”
鐘酩挑眉,“記不得了?”
江荇之汗毛都要立起來了:這話問得,就像他該記得什麽似的!
“……記不太全了,我沒做什麽吧?”
鐘酩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昨晚把醉得不省人事的江荇之搬回來,還特別君子地給人塞進被窩,什麽都沒做就回去了。
當然,回去也是一宿沒睡,反反複複地回想着江荇之酒後吐出的真言——對他來說如夢一般不真實。
為此他還三更半夜去敲了無芥的屋門,花了三倍靈石向人求證。換來一句“柏護法錢多沒事做,貧道還是要休息的”。
他這才踏踏實實地回自己屋去了。
……
江荇之被他這似笑非笑的表情搞得心裏沒底,色厲內荏道,“你笑什麽!”
“看你心情變好,我也開心。”鐘酩壓下翹起的嘴角問他,“那你還記得什麽?”
“就斷在我去搶酒喝了。”
原來是斷在這兒了。鐘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還真會斷,給自己的表白一句都不記得。
哦,表白。
鐘酩想着嘴角就又翹起來了。
他端着解酒湯轉身回到院中的石桌前,招呼江荇之,“先把解酒湯喝了,不然頭一直疼。”
江荇之現在就覺得頭疼。
昨晚到底發生什麽了?他甚至覺得如果是自己耍酒瘋、在人家屋頂上丢人都沒什麽,就怕和柏慕有了點什麽!
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對方今天看自己的眼神,柔和得像一汪清波……
他捧着解酒湯,喂到嘴邊又挪開,“柏慕,我昨晚沒有輕薄你吧?”
鐘酩差點聽笑,他說,“沒有,快喝你的。”
江荇之勉強松了口氣,捧着解酒湯咕嘟咕嘟,從碗沿後面露出兩只眼睛,“我斷片之後發生了什麽?”
“我們把酒言歡,對月暢談。”
聽着還挺正常,“談什麽了?”
鐘酩緩緩開口,“你說你喜歡的人叫‘墟劍’。”
噗!江荇之一口湯就噴了出來,他咳了兩下,臉都漲紅了,“我,我說了嗎?”
“說了,你還說你喜歡了他幾百年。”鐘酩看着江荇之緋紅的臉,“是真的嗎?”
江荇之被問得兩頰都快要燒起來:娘啊,他昨晚到底扒着柏慕說了些什麽……別是還剖析了自己幾百年暗戀的心路歷程吧。
鐘酩還在問他,“是不是真的?”
江荇之坦誠地“嗯”了一聲。
他應完又想着,柏慕是為了開解自己才帶他出去喝酒,結果被拉着聽了一通自己對墟劍的表白,會不會太傷人了?
“柏慕,你……”江荇之說着擡眼看向對方。
卻正好撞見那張冷峻的臉直沖着他,笑得露出一口豁白的牙。他:???
江荇之一瞬提心吊膽,“你是受什麽刺激了嗎?”
鐘酩趕緊收斂了笑意,“怎麽會。”
他嘴角拉平了兩息,沒繃住又一下翹起來。
江荇之,“……”
完了,柏慕是不是瘋了。
江荇之試着開導,“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得不到的愛情就像握不住的流沙,松開手,放掉也罷。”
話落,就看鐘酩眉心一下蹙起,“不許胡說。”
還倡導移情別戀?
不行,必須專情!握緊!永不放手!
江荇之:???
·
喝過醒酒湯,江荇之的頭疼總算緩解了些。
今天日頭正好,又是午後,金燦燦的陽光灑滿了院落,隔了兩道院牆,鐘酩院中的月季花迎風擺動着。
曾經凋零的花瓣,現在終于重新煥發了生機。
是很适合曬太陽的天氣。
鐘酩給江荇之擺了張躺椅,又煮了清香的熱茶,還端來了各種小零嘴放在桌上。随後自己搬了張石凳,坐到江荇之旁邊給人烹茶。
江荇之看他好似比以往更加粘人,忍不住道,“柏慕,你今天真的怪怪的。”
“哪裏奇怪?”鐘酩悠悠替他剝好堅果仁。
一堆整整齊齊的堅果仁摞成小山包,江荇之趕緊止住他,“可以了可以了,我自己來就好。”
鐘酩問,“為什麽,不想接受我對你的好?”
江荇之沒想到他問得這麽直白,“畢竟……”
“畢竟什麽,你說,不必顧忌我。”
他說這話時,手上還在剝果仁兒,流暢得一點不像接受不了的樣子。江荇之看了眼,委婉道,“畢竟我無法給你想要的回應。”
他知道柏慕對自己好。
正因為這樣,他更不能吊着人胃口,該說清楚的時候還是得說。
鐘酩又咔咔剝了兩顆松仁,那只拿劍的手靈活翻動間透出種纡尊降貴的味道,“哪怕有個對你這麽好的人,你也還是喜歡他?”
江荇之點頭,“嗯…喜歡。”
心跳陡然快了幾拍。
這番對話若放在一天以前,鐘酩肯定又是舌根泛苦。但他現在聽着,只覺得心頭像淌了蜜一樣甜,簡直治愈了他這段時間來所受的“情傷”。
他從沒見過江荇之這麽坦誠的模樣。
他兩人花了幾百年的時間為自己穿上厚厚的盔甲,別扭地找着各種借口向對方靠近。別說表白,在自己面前這人就沒說過一句動人的話。
這些話放在以前,他做夢都不敢想。
若是,若是他沒有把江荇之救回來……
這些話大概就永遠地消失在了轟天雷劫之中,再也傳達不到自己這裏。
鐘酩剝松仁的手突然一頓,又想起件事來。
“江荇之,你說你臨…臨走前給你喜歡的人留了一大筆錢。那是怎麽回事?”
江荇之不是把錢留給劍宗那小子了嗎?
也正是因為他那句話,害自己誤會了老半天。
提到這個,江荇之忽而羞澀起來:這可是他最初的表白,唯一一個能傳達給墟劍本人的心意。
“我買了個保險,若是我一不小心背井離鄉,那筆錢我就拜托朋友交給他,作為告白的心意。”
末了,他還腼腆又期待地發出兩聲笑,“嘿嘿~”
“………”!!!!
鐘酩差點把摞成小山包的堅果仁弄灑!
江荇之…!江荇之這人真的是!
鐘酩一手抵着額心,胸口起伏了好幾下,花了好大功夫才壓下幾欲爆裂而出的情緒。
他若是還聽不懂那筆錢是什麽,他就是真的傻——喪葬費!江荇之怎麽會想到用喪葬費給自己表白?
“你怎麽了,柏慕?”江荇之憂心地湊過去,“還是聊不了這個話題嗎?我早說了換一個,你非要問我。”
“江荇之。”鐘酩骨節都攥白了,“你腦子是不是……”是不是裝了洪水。
江荇之看他情緒激動,寬容地順着他的話道,“對對,我腦子是比較遲鈍,我們不聊他了。”
鐘酩抵着額頭緩了會兒。
半晌,他自骨節分明的手背上方擡眼,深深地看了江荇之一眼……
他本來想着,再多聽江荇之說幾句甜蜜的情話就向人坦白自己的身份。
但現在他改變主意了。
他要來挖掘一下,這個人到底還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小驚喜。
·
悠閑的午後時光中止于從山階下冒出的那顆溜圓的頭。
無芥踩着午後山風拾級而來,看向院中二人,“門主,柏護法。”
江荇之轉頭看見那顆撒了金粉的光頭,目光立馬犀利!他翻身而起,幽幽開口,“大師……”
無芥似是沒察覺到他眼底的幽怨,晃着兩道袖子進了院中。江荇之看着他那堪比無底洞的袖口,就感覺自己的靈石全打了水漂。
無芥算得根本一點都不準!
說什麽姻緣近在眼前、此行能有一半的得償所願,一個都沒實現!
江荇之起身質問,“你給我算的卦不準,是不是可以退錢?”
無芥瞥向他身後穩坐如山的鐘酩,“哪裏不準了?柏護法,你要替貧道做主。”
“你找他算什麽了?”鐘酩站起來,側頭問江荇之,“跟我說說,我來主持公道。”
江荇之說,“你還是不要聽了。”剛受過刺激,聽了更傷心。
一道探究的視線就落在無芥身上。
無芥頂着壓力,假巴意思地守住一半的職業道德,“沒什麽,只是去秘境前找貧道算了一卦。”
這幾乎就是明示,鐘酩一下聽懂了。
他目光柔和下來,仔細看還盈了點笑。他一只手拉回雄赳赳氣昂昂的江荇之,好聲寬慰道,“說不定只是時間問題,不要着急。”
江荇之聞言低頭看了眼腰間的庭雪劍。
通天殿中的一線機緣被帶了出來,就存在庭雪劍中——混沌中的那道聲音還叫自己“等”。
或許,也不是沒有轉機。
他定了定神,姑且放過無芥,“好,那就再等等看。”
無芥松了口氣,隔着眼皮朝鐘酩投去感激的一瞥。
鐘酩點頭,“無礙,我倒覺得大師算得挺準。”
他說着沒忍住感嘆,“特別是‘合于水’。”
“什麽合于水?”江荇之疑惑。
“沒什麽。”
酒水酒水,酒也是水,果然是水利萬物。鐘酩心想,感謝水。
無芥看他一副塵埃落定的模樣,眉毛奇怪地扭動了一下:等等,這段姻緣還沒進行到“合于水”的階段。
他開口想提醒,“柏護……”
“咦?誅嚴和誅緒回來了。”江荇之忽而朝結界外一看,“他們在外面徘徊什麽呢?”
鐘酩擰眉想了想,“你的仙氣太濃了?”
“……!”江荇之恍然,不好意思地笑笑,“本門主親自去接他們。”
“我同你一道。”
兩道身影形影不離地離開了山頭。
無芥揣着袖子站在原地,悠悠望天:罷了,一切都是因緣際會啊。
反正這緣結得死死的,現在到了哪個階段有區別嗎?
…
兩道流光從山頭飛身穿過白霧。
江荇之和鐘酩很快帶回了進不了自己家門的誅嚴、誅緒二人。後兩者看上去收獲頗豐,好像修為都長進了一截。
誅嚴心情激動,“這秘境要是天天都有就好了。”
江荇之說,“物以稀為貴。”
誅嚴立馬受教,“門主說的是!此行也算收獲不小,該知足了。門主和護法大人此行如何?”
江荇之頓了一下,“也不算全然沒有收獲。”至少把機緣帶出來了。
幾句話間他們已經穿過白霧回到昆侖山,江荇之同兩人吩咐,“回宗門的路你們多熟悉熟悉,改天再修條暗道作為備用。”
“是!”
兩兄弟先行離開。
江荇之和鐘酩站在半山腰,正好吃飽喝足閑來無事,他對鐘酩道,“我慢慢走上去,散會兒心。”
“我也散散。”鐘酩說。
兩人便沿着石階往山上走。
這山原本是光禿禿的一片,雜草叢生,自從被誅嚴打理出來,加上有無芥改造風水、鐘酩引來靈泉灌溉,愈發生機蓬勃。
道兩旁栽種的樹種類繁多,有的已經金黃泛紅,有的仍四季常青。
陽光穿過青黃交加的林葉,在兩道徐徐登山的身影上留下斑駁樹影。
江荇之微微仰頭,閉着眼感受陽光和山風。
眼睑下是睫毛細碎的影子。
鐘酩轉頭看着他,不管多少次,視線還是無法從這人身上偏移。往石階上方走了會兒,鐘酩開口,“你剛說‘散心’,心情還是不好?”
江荇之閉着眼懶懶道,“好多了,多謝你帶我喝酒解悶。”
鐘酩笑了笑,“你若喜歡,再帶你去。”
江荇之眼睛倏地睜開,摸着胸口心有餘悸,“還是算了。喝醉酒真是太可怕了。”
天知道他拉着柏慕說了些什麽有的沒的,還好沒動手動腳,不然真的可以原地把自己埋了。
鐘酩輕飄飄道,“是嗎,我覺得還好。”
醉了多好,又誠實又可愛。要不是昨天江荇之喝醉了,他現在還在醋自己。
鐘酩思緒一頓:等等,他好像不僅醋了自己,還罵了自己……
冷峻的眉蹙起,忘記,忘記。
“而且我現在也不急着回去了。”江荇之說。
“為什麽?”鐘酩的注意力猛地被拉回來,一顆心懸起,“你不喜歡他了,不想見他了?”
“怎麽可能。”江荇之咳了一聲,“我只是還沒做好心理準備,見了人也不知道要說什麽。”
懸起的心又放下。
鐘酩心頭癢癢,“你怎麽同我說的,就怎麽同他說。”
“那不一樣。”影影綽綽的日光下,江荇之目光飄忽,耳尖竟然紅了,“他這個人一本正經的,我那些想法怎麽好跟人直說?”
鐘酩看着那紅紅的耳尖,心想自己可一點都不正經。
他就走近半步,垂眼低聲問,“哪些想法?不如先和我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