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配合默契
宴客堂中被映得五光十色。
月伏真人胸口起伏了兩下,幾步分開人群走過來停在江荇之跟前。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當頭一聲悠悠古音,“不要插隊,去後面排着。”
月伏,“……”
江荇之揮手,“去。”
月伏轉頭,“商家主,您這是何意!”
商陸行上一刻還在為商家備受矚目而歡欣,這一刻就直面叩月宗副宗主的質問。他頗有些尴尬,“商某無意冒犯,實在是神燈大人受到感召主動現身。”
“神燈?”月伏打量着江荇之,心頭疑團叢生,卻又不得不敬畏三分,“如何證明這真的是上古遺靈,而非用來奪人耳目的伎……”
噗通!話音未落,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威壓自頭頂驟然落下。在場衆人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麽,就看修為已至元嬰的月伏真人臉色大變,膝彎一折直直朝下跪倒——
袖風拂過,在那膝頭離地一尺遠時,月伏又被堪堪扶起。
江荇之悠悠,“這便是來自上古的力量。”
“……”跨境界的絕對壓制,只有感受過的人才明白有多恐怖。月伏被扶起後還隐約覺得兩股戰戰,僵硬的臉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江荇之見狀寬慰,“爾乃萬年以來感受上古神力的第一人。”
“上古神力”這個詞從他嘴裏說出來,月伏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兩腿一顫,被壓制的後勁湧了上來。偏偏四周還朝他投來無數道豔羨的目光,仿佛在說:真是個幸運兒。
月伏穩了穩心神,往後退了一步,“我…我信了。”
江荇之寬容地揮了揮袖,袖角自身前劃開個半圓弧,差點掃到月伏的鼻尖。
鐘酩善良地捧着他往後拉了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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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陸行眼看這麽下去恐有結仇的危險,趕緊出聲提醒,“午時将至,是不是該開宴了?”
一語驚醒在場衆人。
月伏也拉回了注意力,他轉身走上主座,又側頭看了眼從剛才起全程袖手旁觀的潼俞真人,壓下心頭的情緒,“宗主。”
潼俞真人這才擡步一道走來,同來賓笑着招呼道,“失禮了。”
江荇之若有所思地望向二人的背影,待儀式前那段冗長的致辭開始,他又化為虛魂回到琉璃燈中。
剛在裏面打了個轉,就聽頭頂一道傳音,“在想什麽?”
江荇之擡頭,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男人襟口上方凸起的喉結和硬朗的下颌線。他說,“叩月宗的宗主和副宗主都怪怪的。”
鐘酩低頭看了眼全場最怪的人。
江荇之繼續道,“聽說叩月宗內部不合。”
鐘酩蹙了蹙眉,到目前為止除了叩月宗的人以外,外界還沒有任何人見過那傳說中的“瑞獸”。如此大張旗鼓地将三界內有頭有臉的宗門聚在一起……
鐘酩問,“你覺得他們到底是何目的?”
江荇之凝重,“請衆人來替他們票選新宗主?”
鐘酩,“……”
大掌捧着琉璃燈左右晃了晃,江荇之被颠得七暈八素,“柏兄,你做什麽?”
鐘酩輕聲,“聽見水聲沒有。”你腦子裏的。
江荇之,“……”
·
接下來的時間,兩人都默契地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各自留有幾分體面。
開場的致辭終于結束,月伏真人率先起身。正午的陽光直直落在四周火紅的綢緞上,山風吹過如紅芙盡燃。
他視線穿過堂門落向遠處層層疊疊的山巒,從寬大的袖袍間摸出一只搖鈴來,“叮鈴”清脆悅耳的鈴音在空曠的山谷間響起。
四座皆靜。
月伏聲線低沉,“吉時已至,瑞獸現世。”
話音落下,遠山之間一片紅霧彌漫開來,山風勁拂,林葉窸窣。座間起了一小陣騷動,有性子急躁的修士按捺不住起身,“可是瑞獸要出現了?”
叮鈴,叮鈴……鈴音繼續在堂中輕響,宛如一種召喚。
江荇之從燈嘴兒裏冒出個腦袋,企圖看得更清晰,“柏兄,端高點兒。”
鐘酩低眼看着自己手裏的一燈一頭,上百年來被種種艱險磨砺出的心智讓他沒有第一時間将這顆腦袋脫手甩出。
他眉心都在跳,“江荇之。”
江荇之催促,“快點快點。”
“……”停頓幾息,鐘酩認命地把江荇之的腦袋舉過頭頂,“夠不夠?”
那顆綴在燈嘴兒上的腦袋點了點,“特別夠。”
一旁仙霞宗的荷瑤仙子轉頭瞥見這驚悚的一幕,吓得險些失手打翻了案上的酒盅。
幸而席間的驚呼很快拉回了她的注意力,片刻之間,彌漫在山林的紅霧之中便是金光乍現,隐隐顯出一道蛇類的身形來。
“是瑞獸!”
“莫非是上古神獸‘燭龍’?”
江荇之又探出來一截,那雙清潤的眼微微眯起。
谷中的“瑞獸”騰雲駕霧,在山巒之間翻騰着,火紅的蛇身上赫然是一張蒼老如人的面孔。巨大的靈力波動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山林,近處的林木盡數腰折,就連宴客堂中也能感受到狂風陣陣。
主座之上,月伏真人一手持鈴,嘴角不易察覺地勾了勾。
不同于席間的躁動,江荇之目光直直落在紅霧中翻騰的“燭龍”身上,片刻似低聲自語,“不夠。”
鐘酩擡頭看了他一眼。
身旁的商陸行也聽見這句話,驚詫地觑向那顆足以傲視全場的頭,“已經不能再高了,江兄。”
江荇之搖頭,“不是指這個。”
商陸行一時拿不準,“那是……”
話音未落,卻看鐘酩擡手一抛,把江荇之整個連燈帶頭地朝着“燭龍”的方向扔了出去!商陸行大驚失色——柏兄終究是忍不了江兄,把人給丢出去了!
他勸言,“柏……”
鐘酩開口,“威力不夠。”
商陸行愣住,“什麽?”
鐘酩卻沒再回他,漆黑的眼底映着直朝紅霧飛身而去的江荇之,指尖還殘留着燈身微涼的溫度。
衆人正驚嘆觀賞着燭龍騰雲,冷不丁看一燈一頭自上空劃過,直沖山谷中那燭龍而去,頓時愕然起身:“怎麽回事!”
“那好像是神燈大人?”
嘩啦……一陣鈴響,月伏差點失手将搖鈴落在腳下。他怔怔地看着琉璃燈破空而去,幾息就逼近了“瑞獸燭龍”。
月伏面色驟然煞白,噔噔幾步下了主座沖到商陸行跟前,“商家主這是做什麽!瑞獸現世何其嚴肅,怎可随意破壞儀式?”
商陸行讪讪一笑,心想我還不是吓了一跳。他求助般地看向身側的始作俑者,月伏的目光也跟了過去,落到鐘酩那張冷若寒霜的臉上。
鐘酩在衆人注視下空着一雙手,面不改色,“上古血統産生共鳴了。”
“……”
山谷上空,勁風擦過兩側。
紅霧中的“燭龍”在眼前極速拉近,放大清晰。龐大的靈力裹挾着某種邪性的陣法,恐怕元嬰期修士貿然靠近也會被氣流割傷。
的确是相當駭人的一團能量,難怪能在第一時間唬住衆人——但還是不夠。上古神獸所蘊含的能量乃天地洪荒之力,足以移山填海,哪會只像這般刮陣不痛不癢的大風?
一道劍意劃破了屏障,江荇之這會兒已重回真身,沖入了紅霧之中。
掌心化氣為刃,凝成一道雪亮的刀鋒。
他敢斷言,此等邪物不是燭龍。
自己的地盤裏陡然闖入一名“外來者”,人面蛇身獸巨大的身軀翻滾不歇,相當不客氣地張開了獠牙,刺耳的怒吼響徹山谷,蛇身一卷俯沖而下——
琥珀色的瞳孔沉靜地映着那獠牙紅信,四周靈力被蛇身內詭異的陣法牽引。
江荇之手起劍落。
嚓!血霧噴濺。
大乘劍意久違出鞘,一斬,庭雪如新。
…
前山宴客堂內。
鐘酩注視着那片血霧中傲然孑立的背影,眼底的劍光映着天光,亮如星芒。
他在這邊獨自歲月靜好,周圍卻炸開了鍋。
這一驚變來得猝不及防,衆人在最初的怔然後緩緩回神:“怎、怎麽回事……”
“神燈将瑞獸腰斬了?”
“唉,本是同根生——不對,同根生出的神物怎麽實力差距這麽多?”
終于有人意識到問題,幾十上百道目光“刷”地看向設宴者。
哐啷,搖鈴墜在地面。月伏真人面無血色,一張唇直打抖。身後的幾名長老護法噤若寒蟬,不動聲色地退開幾步。
潼俞真人眼底變幻莫測,思緒百轉不過瞬息之間,他很快做出了決斷。
他猛然出聲呵斥,面色沉痛,“月伏!你說你主峰上有瑞獸現世,是天意叫你重振叩月宗,為此我甘願讓出宗主之位——可你、可你怎能為了一己之私做出如此欺上瞞下,蒙蔽世人之事?”
底下一片嘩然,月伏真人瞪大眼,“好你個潼俞,此事你明明——唔!”
話沒說完,便叫潼俞真人一掌劈在天靈蓋,昏死過去被人帶走。潼俞真人歉然向衆人道歉,痛訴自家管教不嚴、愧對各宗尊者,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雲雲。
至于那句半道截斷的“明明”,明明什麽?明明知情,或是明明參與其中……全都終止于月伏真人被帶下去的身影。
一場荒唐的鬧劇收尾。
江荇之從遠處飛身歸來,踏入宴客堂中。
靛藍色的衣衫帶起徐徐細風,高束的長發和素淨的面容上沒沾染一絲塵埃血腥。虛化的氣刃早已消散,只餘懷裏一盞雕飾精美的琉璃燈。
衆人的目光三分憧憬,五分敬畏,七分虔誠——滿分十分,還有五分附加分。
“神燈大人,那究竟是何物?”
“它已經死了嗎,确定死透了吧?”
“我剛剛吹了它扇的風,現在怎麽感覺有點偏頭痛?”
江荇之,“……”
江荇之耐心作答,“邪物,死透了,都是心理作用。”
“竟是邪物!”四下又是嘈雜地亂作一團。
潼俞真人只好焦頭爛額地安頓好各個宗門的來客,又是賠禮又是重置酒席。
江荇之看了眼鬧哄哄的宴客堂,在心底嘆了口氣轉頭出了堂門。門前弟子上前一步,“神燈大人……”随即被一只手止住,“不必跟上。”
遠離了身後的喧鬧,江荇之沿着小路走到一處視野開闊的山坡。
放眼望去,山巒在層雲間蜿蜒起伏,血霧消散後的山谷恢複了寧靜祥和。
他望着渺遠的雲海出了會兒神。說不失落是假的,原以為有燭龍現世,能尋得一絲重回千年之後的契機,沒想到只是一個小宗門搬出的荒唐鬧劇。
邁出的腳步回到了原點,下一步到底該往哪裏走……
江荇之頭疼地望天。
正想着,身後便傳來長靴踩過草葉的腳步聲。他回頭,只見鐘酩正朝自己走來,“柏兄。”
“有沒有傷着?”
“混了幾道陣法和某種操縱類邪術的魔靈罷了。”江荇之說,“分神以下恐難對付,在大乘境前還是差得遠。”
鐘酩點點頭,他料也是。
江荇之說着驚嘆,“不過你居然懂我的意思。”
他當時只是自言自語說了句“不夠”,對方便立馬知曉他指的是什麽,還一手将他送上了天。
鐘酩看着江荇之的側顏,幹淨明俊的半張臉襯着一片群山薄雲,鐘靈俊秀。半晌他輕聲道,“自然是知曉的。”
打了幾百年,他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了解江荇之。
江荇之聞言轉頭看向前者。
相視幾息,他恍然拍手,“差點忘了,你也是大乘!”自己能覺出的端倪,想必對方也清楚。
鐘酩,“……”
鐘酩揉了揉眉心,做了幾個深呼吸。
江荇之關懷,“柏兄,身體不适?”
鐘酩咬牙,“心病。”
他在心底默念了幾遍“這是江荇之,你比任何人都了解他腦子裏水多”,這才壓下心頭的情緒。
怕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會心梗,鐘酩轉而開口,“你應該是沖着燭龍而來,你尋那燭龍是為何?”
想到兩人這些天也算同舟共濟,江荇之這次沒有隐瞞,“柏兄應該知曉,燭龍掌管四時。”
鐘酩目光落在他半張側臉上,“所以?”
江荇之笑了笑,面上是難得一見的溫柔。他視線越過群山看向不知名的遠處,“我有想要回去的地方,有想要見到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鐘酩:我要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