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玩偶之家 01
——“我将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于非人間,使它們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這作為後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于逝者的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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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然是被松鼠那婆婆媽媽的叫喊聲給吵醒的。
“哎呀我的媽,蘇蘇你可醒了,我還以為你要壯烈犧牲了呢!——我錯了我呸呸呸!”
蘇然白了松鼠一眼,揉了揉酸痛的後頸,硬撐着站了起來,發現太陽早已爬上了頭頂,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她看着眼前六年未見的發小,先是一愣,而後才反應過來。
但蘇然內心比起舊友相見的喜悅,卻更多是一陣驚憂:“……你怎麽在這?我昏迷了多久?行動成功沒?”
松鼠現在還有些憂疑不定:“不知道,昨晚你突然和特情組失去了聯系,我們根據你在路上輪胎店留下的線索找到并跟蹤了艾家宇的車,最終在交易地點将他與另一名毒枭‘虎鯨’一起實行了抓捕,人贓并獲,但卻始終找不到你們的痕跡。”
蘇然聽着松鼠跟沖|鋒|槍似的不斷嘚吧嘚的話音,竟也沒覺得吵鬧,只覺得心底的堅冰漸漸有了幾分融化的趨勢。
“艾家宇在抓捕過程中負隅頑抗受了重傷,現在還在醫院昏迷不醒呢。他的那些保镖和馬仔們并不知道你的去向,所以局裏只能出動大批人馬挨路尋找,直到今天早上七點他們才發現這兒,打電話通知我過來的時候你就已經躺在這裏不知道多久了。”
蘇然心中清明,蹙緊了眉頭沉聲道:“……你們當然找不到我的蹤跡,因為艾家宇想在交易成功後黑吃黑,把‘虎鯨’殲滅……而且,他應當不信任我,所以把我支開了,只不過他不知道我留有後手。”
“什、什麽?!”松鼠驚訝萬分,甚至無意之間開口打斷了蘇然。
蘇然無暇照顧松鼠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考速度,繼續說道:“艾家宇臨時調配我和老八來這兒等着,應該是想要我們到時候等事情成功就接應他,他會裝死帶着剩餘人馬離開爻城出境……還好專案組及時抓捕了他。而且……事情沒那麽簡單,他分明懷疑到我身上了,怎麽會安心讓我接應他呢?難不成他想讓老八把我解決了?還是等将我最後一點用處榨幹之後再行審判?”
她又仔細琢磨了一番,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她現在腦子還沒有完全清醒,一時間沒法消化:“算了,這事兒之後我再向上面說明具體情況。”
信息量實在太大,松鼠還張大着嘴作驚訝狀,似乎還沒能從蘇然剛才的話裏走出來。
蘇然默了幾秒,換了個話題:“那……你們發現我的時候,我旁邊有人嗎?——我說的是……除了那個毒販老八之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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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皺眉回憶了一下,用力地搖搖頭:“絕對沒有,整個屋子黑漆漆、空蕩蕩的,只有你和那個看起來兇巴巴的毒販兩個人,而且後來省廳的人也仔細搜了,沒有任何可疑的跡象。”
蘇然不語,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太久沒有見到蘇然的松鼠依舊噼裏啪啦地念叨着,他全名季唯,外號松鼠,青禾省空州市公安局史上最年輕的法醫副主任,也是季局長的獨生子,為人開朗大方、不拘小節,但在所修的法醫學專業天賦極強,只不過與季局關系一般,和蘇然倒是挺合得來。
“不過不管怎麽說,你的任務也算是圓滿完成,可以回家了。”松鼠看起來喜滋滋的,白淨的圓臉上溢滿了驕傲之情。
……回家嗎?
蘇然聞言稍稍擡起頭,試圖去直視遠處愈加明亮的太陽,卻未分得絲毫溫暖,灼燙的陽光反而将她的瞳孔刺得生疼。
在無止盡的黑暗中匍匐前進長達六年,到了此刻才終于可以挺直腰板站到光明之下,然而蘇然卻沒有太多喜悅的感覺,這一刻她已經等了很久很久,但在這一天真正到來之際,她心裏只有始終未散去的不安。
更何況昨晚的那個男子,實在是讓她耿耿于懷。
那雙眼睛,就這麽映在腦海裏,怎麽都甩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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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對了蘇蘇,你現在回來,應該就從緝毒大隊調到重案大隊了吧?”松鼠以為蘇然是剛脫離犯罪組織,心理和生理上都還有些不習慣,于是他一邊幫蘇然按摩着後頸,一邊嬉皮笑臉地侃着:“不過也是,你一個女孩子幹緝毒多少是有點危險——不是多少,是很危險,太危險了!雖然重案組也危險,但還是比潛入犯罪組織好一點,畢竟季局肯定會派專人保護你的嘛,等過段時間确定艾家宇手下的勢力傾數剿滅之後,你就可以徹底放心啦。”
說到這兒,蘇然終于擡起頭問了一句,沒讓松鼠的獨角戲進行得太久:“說起來,你現在和季局關系怎麽樣了,有緩和一點了嗎?”
“沒呢。”松鼠講到這個就煩惱,把手一攤挑了個舒服的姿勢坐了下來:“我們那關系,估計這輩子都緩和不了了,我不想原諒他,他又非得管着我,煩都煩死了。——要不是當初我師父跟他理論了足足倆小時,估計別說我現在三十歲,就算是奮鬥到四十歲我都別想坐上法醫副主任的椅子了。”
蘇然輕笑着搖了搖頭,她實在是說不出“你爸那是為了你好,你要多體諒體諒他”這種沒啥用還不中聽的場面話。
畢竟不是誰都能在父母吵架導致母親離家出了車禍去世之後,還能假惺惺地對着父親說出“我沒來沒有怪過你”這種虛僞的話,更何況父親之後還百般阻撓自己去從事熱愛的法醫事業,甚至暗地裏利用職業之便把自己調到父親了所在的警局裏,恨不得時刻把兒子揣褲|裆|裏帶着。
蘇然雖然不能做到感同身受,但多少能理解一點松鼠的不爽與煩惱。
想來也不知道六年沒見,爸媽還生不生自己執意孤身涉險的氣……
她坐在車後座裏,頭倚着靠背把玩着脖子上的一枚鑽石鎖,心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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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頭給蘇然在市局附近一個比較好的地段配了一間裝修精美的房子,但不知道是被誰誤導了,季局對她的審美産生了一種莫名的極端誤解,導致蘇然在看到照片裏那被領導誇上天的通體粉紅少女心三室一廳之後,足足愕然了三分鐘。
再下一秒,她就憤然決定斥資重新裝修那她甚至沒踩過的新家,為此不惜先滾回警員宿舍和一幫實習期的小姑娘們住在一起。
盛夏的夜晚是蟬鳴聲的狂歡廣場,呼哧呼哧工作的風扇将蘇然的發絲吹起又墜落,拂在她臉上是一陣一陣的癢。
蘇然雙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是被哪屆師妹創造的陳舊污漬,腦海裏盡是這些天來各方領導專家盤問她的話術,還有那請來的所謂專家對她心理的“剖析”。
其實她什麽都聽得出來,省廳的人害怕她在賊窩裏待久了被毒素滲進了骨子裏,她本就是一介普通實習警察的身份進去的,猜忌的目光與警惕的試探自始至終都未從她身上卸下來過。
他們說她……看起來不像個警察。所以連帶着對她的忠心與功勳都一并懷疑了去。
但她難道不是個抓住了壞人,潛在拯救了無數個普通老百姓的“英雄”嗎?可是為什麽他們要糾結于她是否患了所謂創傷後應激障礙?為什麽要不斷扒開她的過往仔仔細細地瞧,去追問那些她最不願回憶的過往?
室友都出去了,宿舍裏沒開空調,燥熱的空氣在狹小的室內不停地打着圈兒,蘇然的內心卻比冰櫃裏還涼上三分。
不知過了多久,她倏然沉沉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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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海、血液、屍體、狂笑……
蘇然就這樣孤身站在無數尖獰聲的正中央,好像身在這無邊惡毒裏面,又好像置身事外,只是俯瞰着這令人難以言喻的罪惡。
“你為什麽要主動申請出這個任務呢,明明有更好的前途等着你,你完全可以把這個任務推給那些緝毒大隊裏面經驗豐富的專業人員。”
“可他們和我不一樣,我才大學剛畢業,可信度比他們大得多,那幫人有多謹慎您比我清楚。更何況我都已經獲得郭榮的信任了,有他帶着,也許我很快就能滲入內部……”
“而且我想看看,這世間的極惡之地……”
面對季局的關心那固執又稚嫩的臉龐在濃霧的彌漫中逐漸消失,蘇然的眼前頃刻間又變成了一個陰暗冰冷的地下室,她的身上是無數鞭打出來的傷痕,而那個她費盡不少心思才接近的叫艾家宇的中年男人正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手中的皮鞭上血跡斑斑。
站在艾家宇身邊的,是一個打扮粗糙也難掩其優越長相的男子,他冷眼看着眼前的這一幕,眸底甚至還流露出一絲好笑。
“說!你是不是條子派來的卧底?!小女表子,是不是你招來的條子?除了我之外,只有你和郭榮知道交易地點的情報,郭榮是我一手帶大的,洩露情報的不是你又還有誰?!”艾家宇掐住蘇然脖頸的手很用力,在即将窒息死亡的那一刻,蘇然第一次覺察到自己內心的恐懼。
“Bloody Mary……你倒是給自己挑了個好名字,我他媽還真以為你是我這邊的血腥瑪麗,吃裏扒外的東西。”
“不……不是我……”蘇然保持着內心最後一絲清明,掙紮着說道。她不能讓專案組兩年來的心血就此付諸一炬。
“矢口否認又如何,Gin Fizz,你什麽時候這麽心慈手軟了?”那個冷眼旁觀的男子倏然笑了,他笑起來比方才好看許多,卻更添了一絲血腥氣:“想查清真相,給她來一針不就好了?”
蘇然一怔,睜大了雙眼愣愣地看着面前端上來的一根針管,那針管裏的白色粉末是如此刺眼,像極了一個朝她張牙舞爪的惡魔。
她對它實在太過熟悉,這是氯|胺|酮——也就是人們口中大名鼎鼎的K|粉!
艾家宇顯然欣然接受了這個好提議,松開了蘇然的脖頸,拿起針管就又向她徐徐走來。
蘇然心中一沉,難不成她就要止步于此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