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直到後來的後來,蘇少衍也不清楚這個人說的,究竟是真話還是謊言。直覺告訴他,搞不好胥令辭是他見過最不靠譜的人,甚至比他師父花冷琛還不靠譜,而實際情況是,在他還來不及糾結到底是胥令辭不靠譜些還是花冷琛更不靠譜些這事前,另一件事,俨如驟降的寒冰,将整一個六月的暑氣吹散的無影無蹤,甚至的,讓他從心到身,都徹徹底底的如置冰窟。
重光四年,六月,重光帝李祁毓大婚,舉國歡慶。
是刻意等自己走後才開始匆匆籌備的皇族婚宴麽?故意将自己當面說一句恭喜的機會剝奪,就是他對自己僅剩的慷慨麽?他想不到,也從來不曾這般想過,他只記得自己在聽到這個消息後,端着滾茶的手抖了一抖,然後一個人獨自出了驿站。
夜雨仍驟,不知不覺,他來到河口的堤壩邊,放眼,是沛湧的汶河水,一浪緊接一浪的用力拍着橫堤,像是河神宣洩不開的騰騰怒意,空氣中都是渾濁的濕氣,他帶了壇酒,但一直沒有喝,只是拎着,單手拎着,其實真正到這個時候,連醉酒都可以省下不是麽?
他還很清醒,足夠清醒,還知道撐了把傘蓋過自己的肩頭。
其實就算那個時候,在燕次……
其實就算那個時候,他還是他的懿軒王……
其實就算……
但都過去了不是嗎?
已經過去了。
他想自己并不是真正不知情識趣的人,也許就這樣讓自己離開,已是給了自己最大的臺階下。即使,他還想問,“縱然我為你下了地獄,你也會回過頭看看我這塊墊腳的石麽?”
可他卻問不出口,更沒有立場問。人總要學會知足的,橫豎事已至此,他李祁毓已将事做至如此,自己還能說什麽呢?
他唯有緘口,只得緘口。
就像面前這壓抑着的洶湧汶河水,它們再不甘,也要受制于河道的形狀。
如果他的命運也有形狀,那會是什麽樣子的呢?
他能自問,卻不能自答。
也許是如此,有些事,便是消這一次,便消那幾年,便是夠本,便只能夠本,若是還忘不了,就永永遠遠藏在心裏頭,就夠了。
就夠了。
大抵人的悲傷是如此,一旦到某個限定的點,便再不能悲傷下去。更何況,在這之後的第五天,邢州城就發生了一件自建城以來最驚天動地的事。
重光四年,六月,汶河暴漲,逼近河口,侵淩邢州,其勢萬鈞,終人力不抵暴雨,僵持十日後,州城破。
而淹城之時,正值防範最是疏松的子夜。
蘇少衍這日好容易在莫非跑了幾家藥鋪才買到的安神藥下睡了個稍稍安寧,神不知鬼不覺的,被莫非混在了他的茶中他也不曉得,只是飲完便覺一股困意,不時便就寝去了。邢州的驿站客房陳舊狹小,莫非就睡在他的鄰屋,而莫非的鄰屋,住的是胥令辭。
這幾日,胥令辭似乎對莫非起了某些不當有的邪念,蘇少衍原本沒什麽心情,豈料胥令辭隔三差五皆以一副風騷至極模樣前來找自己順便接近莫非,實在是瞎子都看的出來胥令辭不懷好意,偏生莫非瞧不明白,每每嚷嚷要和自己擠一張床,惹得一旁胥令辭幾乎要對自己痛下殺手外橫加鞭屍。
可能人是如此,越是對在意自己人的不在意,在意自己人就越是會在意。
不過無論怎樣想,蘇少衍都表示甚甚懷疑此人天下無雙的品味。
最先驚醒的是莫非,湧入城內的河水一路咆哮着,甚至并未被橫阻的民房所阻,暴雨傾盆,睥睨的水勢穿過石街,越過窄巷,直沖塌了木質結構的驿站梁柱,年久失修的驿站瞬時垂危,感應到房屋不尋常的搖動,正于二樓就寝的莫非第一個念頭,就是向蘇少衍的房間跑去。
顯然的,蘇少衍此時睡的正沉,莫非喊了幾聲沒反應,一咬牙,索性将人背在了自己身上,十七的莫非有着比尋常少年更寬厚的肩膀,他将蘇少衍緊緊置在肩頭,機警的避過最可能塌陷的房梁,幾乎在一瞬間,他迅速的撐開和合窗,謹慎向外探了探:
寂夜如瀾,漆黑的河水仿佛暗夜裏沉寂太久的遠古妖獸,向人們張開不見底的口,令人望之齒冷膽寒。
不好,定是汶河已經沖破白茅堤了!他腦中飛快的冒出一個念頭,情急下忙搬過床底張納涼用的竹床,倒放過來,又解下束腰,将竹床一腳牢牢系于手腕,旋即連拖帶拉的從和合窗推了下去。
落水的聲音并不重,可見,此時的水勢究竟有多高。
情勢已容不得他多思考,他只知道,這間驿站,多呆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險。
他咬唇,望着漆黑的夜吸了口氣,那個時候,蘇少衍将他自黑牢中救下的那一刻,這份恩情就注定了要為之延續罷?所以,就算是真到了那麽一刻要為這個人死,也當是毫不猶豫的麽?
他來不及多想,又拍了拍蘇少衍的後肩,仍是無反應,索性将人橫腰抱緊貼到自己的胸口上,心猛地一沉到底,就在房屋就快要塌陷的一瞬間,跳入了黑暗。
兩個人的重量,讓他狠狠的嗆了口水。
還好,竹床離他的位置不遠。他咳了咳,将蘇少衍小心放在了竹床上。
夜裏的水勢,遠比想象的要來的湍急,他護着竹床漫無目的的飄了很久,直接告訴他,還有很多如他這般的人正漂浮在這片洪水中,他想看,卻被那一波接一波接連湧入他眼角耳膜的洪水狠狠打消念想。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嗆了多少口水,他只知道,此刻的時光如同一場虛無缥缈的夢境,是那般的不真實,不真實到讓人本能的覺出畏懼。
“莫非——”冰冷的洪水中,他聽見有人在喚自己的名字,他已渾身濕透,卻是拼命的握住竹床的那一腳,不讓竹床上的人和自己被洪水沖散。
“莫非——”
那個聲音還在繼續,那是種極動聽的男音,動聽到仿佛連這驟雨都能為之隔離出一道細密的線,讓它隐隐約約的傳進自己耳朵裏,他擦擦眼,終于看清那是對面遠處一點極微弱的亮光,孱弱而倔強的,朝着自己的方向緩慢靠近。
他不敢上前确認,只是緊盯着蘇少衍被雨打濕的眼睛,是在做什麽惡夢麽?這樣用力的将眉頭蹙起,可雖然如此,還是漂亮的如同用琉璃打造的一般。有着這樣幹淨眉目的人,怎麽可能是個壞人呢?他用力擦了擦自己的嘴唇,努力打消不該有的念想。
對這樣的人心動妄念,實在是……最可恥的亵渎罷。
“莫非——”
由遠及近的聲音,他回頭,總算看清一直叫着自己名字的人是誰。
可惡,為什麽又是那個陰魂不散的花花公子!
“你手臂怎麽了?”小舟上的人穿紫袍,撐傘立在船頭,他看不清這個人此刻的表情,但他知道這個一直喚着自己名字的人叫胥令辭,寫得一手好詩詞,可惜卻是個風流鬼,主人曾告誡過自己,對這個人,有多遠就躲多遠。
“你上來,”胥令辭話音住了住,随即望見被他一直拽着不放的竹床。
“姓胥的,你會救他的吧?”莫非警戒的看了看他,“不過你要是敢動我家主人一根……”
話未完,他便見這人足間在水面急點了幾下,回神間,一身濕漉的蘇少衍已被這人抱在懷內,暗夜裏,且見這人一雙眼彎起來,修長的手指刻意的在蘇少衍的唇間來回點了點,“我就是動了,你奈我何?”
“想報仇,就上船來。”
“你!你混蛋!”仍在洪水中的莫非用力拍了拍水,堪才因護蘇少衍而受傷的肩,頓時生疼起來,他咬唇,正欲起身時,倏然一陣怒濤襲來,眼前瞬時一黑。
在蘇少衍這輩子最後悔的事裏面,有一件事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自己,那就是害莫非的眼睛險些失明。
即使莫非從來沒因此怪過他,胥令辭說,這個孩子是因我所累,我會好好照顧他。蘇少衍記得胥令辭在說這話時眼裏有不尋常的霧氣隐現,蘇少衍想追問,到底還是沒說,因為對于那一夜,他自己能記下的,只是一個接一個光怪陸離的夢魇。
就仿佛獨身一人颠簸在無盡的海面,他實在畏水,想努力掙紮着說救命,然而喉頭竟發不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聲音,他努力睜眼,望見的只是一望無際的漆黑海面,就如同一場永難消遣的永夜,孤冷,深寂,他看不到任何人,也看不到任何一點的光。
時間仿佛就此停止,變成無邊廣漠且漫長,他想盡辦法平複自己的呼吸,但發現灌入口鼻的只是一浪接連一浪的海水。
鹹鹹的,就像淚水,他聽見自己瞬間抽緊的心髒,再擡頭,已是無盡的眼淚般如驟雨般将天頂生生鑿穿,随即傾覆在他的臉上,身體裏,誓要将他淹沒。他拼命的躲,連呼吸都快要顧不上,就在他以為自己快要被吞沒時,他聽見耳畔傳來一個聲音,遠的仿佛來自天邊,那個聲音很低沉,也很熟悉,它在對自己說:
“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
一瞬間,他的眼淚就像止不住的血,從眼眶裏流了出來。
原來一個人再怎麽竭盡全力的隐藏,也是有一種東西,即使細小,也是流在了他每一滴的血液裏,刻在了他每一片的靈魂裏,拼湊起來,便成了生命中最虔誠的重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