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蘇少衍想不到沈殊白要自己除去的人是明燈暗浦的最高指揮,那個甚至連自己從未見過面的最高領導人「不系舟」江如晦。胥令辭說,其實從兩年前沈殊白就已經察覺到江如晦有可能和公子襄秘密勾結,直到三個月前,沈殊白才拿到了不系舟确鑿與公子襄秘密合謀的證據。
想當年,蜀東私鹽一事,沈殊白由于沈成公身邊愛姬權妃的極力游說,致使并未打擊到公子襄這條毒蛇的七寸處,這才有了其死灰複燃的再一次可能。而明燈暗浦,作為他多年辛苦培植的勢力,居然到了關鍵時機胳膊肘往外拐,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見,不論在什麽場,都沒有永遠的敵對,只有永遠的利益。
蘇少衍很明白這一點,而他幫沈殊白也決不是僅僅基于彼此是朋友這一點,即使他沒辦法如他對待顏羽一般,将那聲發乎情止乎禮說的斬釘截鐵,雖然他清楚,有時候越是留白,情感就越是彌足深陷。
胥令辭告訴他,江如晦作為一根老油條中的老油條,平生最愛的愛好就是愛逛倌館,尤其愛那模樣細致氣質溫文的。于是蘇少衍聽罷兩條秀麗的眉毛果斷抖了抖,說,難不成你是想讓我去色誘?胥令辭将袖一攏,撇嘴道,我可沒這麽說過。
蘇少衍很為難,蘇少衍很無奈,蘇少衍很苦逼,你讓他使點子出計謀,他可以,你讓他易個容搞搞暗殺,他也可以,但是你讓他去色誘……而且色誘的對象不是他那個本就俊的二五八萬的李祁毓,摸着良心說,這事兒辦的實在太過铤而走險。
于是蘇少衍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了句,令辭,做人要厚道。
好在長一副人善可欺臉的蘇少衍到底不是什麽随意放人鴿子之人,既答應了胥令辭,那麽他就必會守此承諾……哪怕,幹的是色誘這檔子破事。
論模樣,蘇少衍說來其實頂多算得個上乘,只是實在耐看的緊,往往看了第一眼,就忍不住想看第二眼,用沈殊白的話來講,就是越看,就越忍不住的想要把他據為己有。而如果換做李祁毓,則是心動不如行動,連想都不用帶想的。
綜上,提供了蘇少衍委實是個禍害的無限可能。
但目前的問題是,蘇少衍作為皇上欽點下河口巡查的特使,這張臉實在生的太有辨識度,但又考慮到江如晦一雙眼必然是油鍋裏煉過的,假若用易容術,被揭穿是小,牽一發而動全身導致未可知的整個明燈暗浦的反撲是大。
故而蘇少衍凝眉忖了一夜,心上一計。
和莺莺館相對的是暮暮樓,也就是邢州城最豪華的倌館。因着事先已花重金打通關系,精心易容過後的蘇少衍輕而易舉就以行之之名混入了這間南風館。
十四歲以前,蘇少衍還彈得一手好琴,可惜現在……七根弦,再加其上數不清的泛音,蘇少衍雖不知覺澀了澀嘴角,然則抱着古琴的手還依舊一副魚目混珠的鎮定自若。
繞過小池,在這條迂回的長廊的盡頭,就是那間挂着「汀芷」門牌的靜室,那裏正是不系舟所處的房間。
連尋美人做個樂子都必留退路,看來不系舟果然不簡單。
蘇少衍擡頭瞧了眼今夜的月色,蒙蒙的,如同罩了層薄紙,看來就快要下雨了,他不禁想。
門咯吱一聲推開,他将雙眼隐匿在黑暗中,然後揚起唇角,今夜,他是清倌蘇衡。
“聽老板說你琴彈的不錯。”漆畫屏風前的男人,并不如他想象的眼神犀利,雖是難得的生了副好相貌,但眉宇間刻下的世故,總也不是說掩去就能掩去的。
蘇少衍微略颔首,不卑不亢的淡聲啓口:“不才獻醜。”
言罷遂然将琴架于案頭,琴是桐木的琴,卻不是極好的桐木琴,至于人麽,江如晦的唇角一點點彎起來,琴音亦在同一刻響起。
《鳳求凰》。
蘇少衍奏的是早已備好的《鳳求凰》。
當年沈殊白曾對他彈過一曲鳳求凰,之後蘇少衍尋人找來琴譜研讀一二,實在感懷司馬相如對卓文君之用心。
有情深,何怕沒金句。
也難怪他會別有用心的選這個。
“對着我,你想別人?”江如晦的目光饒有所思覆上他的眼,堪押下一口酒,悠悠道:“說吧,是誰派你來的。”
“不請自來如何?”琴音倏然一住,蘇少衍仿佛早預料到會發生如此似的,一挑唇,将顏上假面利落撕下,“在下雍州蘇少衍。”
“此次的巡查河道的特使——光祿大夫蘇少衍?”江如晦将身體向前湊了湊,似挑釁又似調戲的朝蘇少衍耳後吹了口熱氣:“難怪總聽人說些蘇大夫的壞話,原來蘇大夫是這般模樣呵。”
“不過江某倒是好奇,不知蘇大夫憑何本事尋到江某這裏?”
“不系舟可還記得當年的「雙翼」?”
“能讓玉封座沈殊白親自擔保做「繭」的雙翼,我明燈暗浦須彌臺殺座十七人,你……”江如晦眼中閃了閃。此時但見蘇少衍一聲輕呵,衣袖中裝有金壇雀舌的白瓷罐倏被他輕擲于江如晦面前,容色一拂,眉宇已是一派清朗之色:
“玉封座的好意……還請不系舟能替少衍分心。因為少衍這一生,除了當今皇上,再不可能有別的念想了。”
一聲再不可能有別的念想了,仿佛就此觸動了江如晦心底最深處的某根弦,輕輕揉撥,餘韻竟如千鈞之力,江如晦起身向蘇少衍的方向走去,他的手已觸到蘇少衍的臉,而他的眼卻分明的透過蘇少衍沉靜的眼是在看另外一個人:
“在我年少時,也曾有一個人這樣對我說過。”
一瞬的分神,一瞬的氣息暗淡,蘇少衍甚至還未看清他究竟是何時出的手,他只聽見一聲極輕的銳響貼着他的耳際擦過,如同夏末的子夜時分,翼動,風起,蟬鳴。
“是你。”江如晦看着胸口護心鏡上薄如蟬翼的銀簇,忽而不可置信的擡頭望向西南的窗格。夜色浮動的不安氣息下,一條漆黑的人影如游龍般在活頁窗上瞬息掠過。
肆笑低磁,無限放大在星霜谲詭的子夜中,确确是比胸口銀簇更不值得人信任。
窗外,狂風忽而肆虐,纏在蘇少衍腰間的軟劍亦同時動作。
江如晦豈是易于之輩,揉身一躲,直抄壁上橫劍而去,一擊不成,蘇少衍本應撤退,然則既事已暴露,索性截殺到底。
抽劍,反手,檔格。蘇少衍的劍術并不如想象的弱,究竟是曾幹過刀頭舔血營生的,真真發起狠來,一刺一抹皆是必殺之招。
何況他們此行任務的「繭」,更不是什麽慣了省油的燈。
配合胥令辭招無虛發的袖裏箭,不多時,素淨內室的牆壁地面便被數蓬的須彌綻放的血蓮覆滿,仿佛受到莫名力量牽引一般,嗜血的氣息甚至開始讓蓮開并蒂,蓮生新蓮。
三界業火焚燹,足踏步步生蓮。
一豆瑩藍燭光猛的竄高,被鮮血染赤的古畫上淨水觀音靜靜的注視着面前,交錯的身形有如煉獄之悵鬼,金鐵迸若星火,是颠倒衆生的疏離,是翻覆紅塵的刀戟。
「有禪無淨土,十人九錯路。」
一遍遍的,那耳畔傳來隐約誦經聲,遠的如同來自彼岸浮屠。
募地,天邊一道滾雷炸下,接連着雷電若斧,将天頂劈出數道裂痕,數刻之後,雨終于落了下來。
隐約中,蘇少衍好似聽到了那聲頹然的“也好”,便被随即而至轟然的雨聲淹沒了個徹底。
随後而至的是自陰影後步出的胥令辭,他披一身的雨意很快沖淡了小室內的血腥,暗夜将他的身形襯得修長,蘇少衍注意到他從袖口拿出白綢擦了擦手,嘴角噙笑,表情卻是極自然的好整以暇:“知道麽,我就是他口中的那個少年。”
“這就信了?我騙你的。”
他走上前拍拍蘇少衍的肩,顧自繼續:“傻子,我怎麽會給蘇賢弟你有表錯情的機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