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李祁毓的家宴,蘇少衍作為賓臣前去實屬尋常,但這一回,衆賓客中卻是多了一個人,一個人蘇少衍看罷但覺心口就再不那麽舒坦的人——一襲銀月衣衫的陸容止。
是娈寵也好,是佞幸也罷。這個人實實在在比他放得開,比他做的絕。什麽蘇家,什麽顏面,什麽寡廉鮮恥,這都是他蘇少衍所要顧及的,換成那陸容止,通統加起來也不比得李祁毓對他說一句好聽話來的歡喜。
把自己的開心難過都寫在臉上,雖是省去了過程中讓人猜想的空間,但這樣未必就不比自己精明,換做別人自己或許還不好解釋,但起碼對他李祁毓,蘇少衍還是清楚的,除了自己……這個人是斷然不肯多花時間的。
當然,那些都是以前,面對現在的他,自己如何還能再天真?
人總是如此,可以一再單純,卻不可以一再天真。
更何況,那人朝夕面對的,是一個和自己生的九成九像的人?一個甚至比自己還像他心目中的那個自己的人?
他不認輸,但亦不想自欺欺人,他冷靜也清醒,何必呢?他蘇少衍始終不可能也做不到像個女人一樣争風吃醋。
從前他愛這堆危險而熱烈的火,但現在,他早有被這堆火焚毀的覺悟。那名女子,是他蘇少衍今生不能再守護,不論因何緣故,在他知曉顏羽之死後的今天,就決定了他再不可能對着那名臺面上墨瞳深深,傾杯一黯日月的男子還懷有當年的心境。
失了半瞬的神,才知已失初心。
很多錯,一旦種下,就會漸長成籬笆,成為人和人之間的隔閡。
“蘇卿不喝,難道是怪朕的酒不夠好?”墨瞳男子沿着臺階而下對他舉杯,六角宮燈俜停搖曳,将男子襟袍前繡有的五爪的金龍襯的一時明暗,蘇少衍看清那是尾繡工繁複的駕雲騰龍,畫面栩栩生動,一時只教人辨不清何謂真,何謂幻了。
“不喜歡,朕還可以換。”近,已經很近了,李祁毓的酒樽眼見着就快要碰上蘇少衍的,卻見他倏地仰起頭将酒一飲而盡。
看着那脖頸繃緊的線,李祁毓突然就想起很久以前蘇少衍第一次為他醉酒,那時蘇少衍穿着身湖綠的袍子杵在林子裏,夏風徐徐,吹的四裏很有些應景的情致,走近了看才瞧見他雙頰泛起的紅,明明一副喝高了的勢頭,但就是靜靜的,也不鬧。
歲月真遠,一瞬間,李祁毓覺得很想笑。
“臣豈敢。”比了個已盡空杯的姿勢,蘇少衍對他露了個不算是笑的笑。不過一道弧而已,偏又讓這張自己分明鐘情的臉透出了些分明寡情的味兒:
“皇上的酒,臣就是再不喜歡,都會飲完。這畢竟是臣……自少年始就對您的承諾。”
“蘇卿是在對朕不滿?”當着不少賓客,李祁毓一伏身,就這麽唐突地擒住他的下颚,僅一瞬的對視,墨瞳仿佛在其中看見了某種讓人不悅的物什,倏忽便是松開。
“蘇卿醉了,來人,扶蘇卿到朕的「撷隐齋」歇息。”
“皇上,這……”身後小黃門搓着手一臉為難,“內臣不可留宿宮中的規矩……”
“朕的話,不想說第二遍。”
“是,遵旨!”
一定是故意的讓自己難堪,蘇少衍悶頭又倒了樽酒一口悶下,“皇上,其實這幾年,臣的酒量……”
“蘇大人還請小心些,蘇大人!”身子被半推半就的幾名小黃門扶着就要往內室裏拐,蘇少衍回身,不料想就對上陸容止一雙妒火中燒的眼,果然,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總是這樣的沉不住氣。
躺在「撷隐齋」的鋪着錦繡雲被的軟床上閉目眯了一會,待那惱人的小黃門均已離開,蘇少衍這才起身下地,也不過喝了兩杯,頭腦就開始有些迷糊,索性推開門打算去庭院吹涼風散這一身酒醺味兒,這廂堪堪推門,迎面便又對上那雙墨入飛鴻的眼。
“要走?”随即而來的李祁毓動了動唇,倒也沒攔他的路,夜裏四下無人這一聲喚,蘇少衍且是驚了驚,面上剛鎮定下來,才後知後覺剛那聲是質問多過參詳了。
“臣回蘇府。”蘇少衍淡聲開口。
“朕聽說卿收養的那個孩子最近回來了。”李祁毓盯着他避開的眼,頓一頓,又道:“卿心裏藏着事,不打算告訴朕?朕記得,卿從前可不這樣。”
“臣不敢勞煩皇上大駕,”蘇少衍擡頭望了眼天色,旋即對李祁毓拱了拱手,“已經這個時辰,臣再不回去恐怕今晚莫非又會對臣使脾氣……”言罷向前邁了兩步,步行雖有些虛浮,到底武功底子擺在那還不至于跌倒,李祁毓見況心底瞬地一抽,勾唇冷道:
“看來在卿心中,連朕的位置都要比那孩子靠後。”話甫落,倏地一将蘇少衍拉回懷內,再一低首,已将人截到沒有退路。
“蘇少衍,朕好久沒碰你了。”垂目,他看着清淺的月光凝在蘇少衍被酒濕潤過的水色唇上,一陣的心神動蕩,伏身啄上一口,随即而來的熟悉感不設防的直竄上天靈蓋,瞬間的光陰,仿佛前塵往事皆被一股腦的全沖了出來,遏制不住似的,于是只好咬住蘇少衍的唇,極用力的,像以為如此就能抹去兩年前得知的一切一樣:
——“孟禦醫,蘇卿一直經你診治,所以對他所中之毒砃息,你最好給朕一個合理的解釋!”
——“臣……臣知罪,罪該萬死!當年若不是臣一家老小受蘇丞相庇佑逃過一劫,臣恐怕也……也不會有今天,臣只是……”
——“所以連向來清正的孟卿家也開始徇私了?”
——“臣知罪。實話說那時臣替蘇大人診脈時就已覺出異樣,但觀蘇大人這一路拖延似是故意……”
——“故意什麽?說下去。”
——“故意讓皇上揪心,臣知蘇大人對皇上情誼非比尋常,皇上您另結新歡……臣是眼看着蘇大人這一路成長,臣心中又何曾忍心,皇上還請明鑒啊。”
——“呵,被你這麽說欺君倒成護君了。孟九齡,難怪當年少衍會選你做太醫院的暗樁,果然以少衍的眼光,實在是……呵,你怕什麽?怕朕殺你?放心,朕不會殺你,殺了你,以少衍之心思必定起疑。”
“皇上玩夠了,就還請放開臣。”蘇少衍對上他的眼,眸中一閃而逝的亮光倏地打斷他紛亂的思緒,李祁毓扳過他的肩擁的更緊,雙唇在他的眼尾半寸住停住,“朕不準。”
“皇上說的是,因為您是君,少衍是臣。所以臣做錯是活該,顏羽莫名失蹤也是活該!”
“不要再跟朕提那個女人!”李祁毓突然暴喝一聲推開他,“蘇少衍,這是通敵叛國,你知道不知道朕當初若不是為了你……”話到這,李祁毓才突然像記起什麽般頓時噤聲,猝地,他用力将蘇少衍一把推入房門內,随即一臉不善的帶好門闩。
“朕就坦白跟你講,你就是恨朕也無所謂,朕就是不許其他人碰你親近你,更不許你碰其他人親近其他人!如果你夠膽勾引,朕就有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滅一雙!”
“李祁毓,你個瘋子,你,嗯——”
粗暴的動作,也只有在強要自己時才會和當初一般的任性沖動。蘇少衍被他按在黃花梨的四人圓桌上強迫交吻,李祁毓似乎總愛以這樣的方式對待自己,其實這樣又是何必?說白了無非是占有欲罷了,人之唇舌相親代表心中愛意,如此又何必以這樣一個假象一次次刺激的自己,讓自己覺得好像是真的?蘇少衍極力推着身上人,心念一時翻湧。
居然連這樣都可以有感覺,一時間,他只是覺得恨,曾經,他花了十年光陰去愛這個人,但現在呢?他實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愛多些,還是恨多些,他說不清楚,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曾經的他可以巧舌如簧舌粲蓮花,可是現在……他真的連一句話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也可能,真是他太賤了。畢竟那時的他曾那般費盡心力的去為這個人做盡惡事,即使他明白有時候不是為與不為,而是為與如何為的區別。既然終究善惡有報,那為何第一個死去的不是蘇少衍他自己?
漆黑的房屋裏,他就這麽被李祁毓一直吻着一直想,直到腹中忽然一個反胃,混着胃液的酒氣登時直沖喉頭,吐開了。
“故意不讓朕親你?”李祁毓被激的一起身,居高臨下睨着他慘白的臉:“那麽蘇少衍,你會後悔。”
而此時,沒有人留意到不遠處那個穿一身銀月衣衫的年輕身影,更沒有人知道,這個原本不可能被宣之于口的秘密,即将因此揭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