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蘇少衍離開紫寰宮後李祁毓也去辦了件事,若不是事關蘇少衍,李祁毓決不需如此親力親為。事出無奈,誰讓他的師父是個高人加怪人,哪怕習慣了十幾年,他李祁毓也照舊不能理解。
對不能改變的習慣就去咬牙接受,反正這個世界是如此,不是你習慣他人,就是他人習慣你,歸結緣由,還是看誰的能耐大些。可見,花冷琛是個十足的後者。如果能排出最讨厭人之名冊,此人一定不下李祁毓心中前三。至于第一……那自然脫不離是大燮沈殊白。
花冷琛最近在他的新宅「盛月齋」養了一院子花,知名的不知名的堆雜在一起,甚是無品味。李祁毓尋個木樁子把他的赤骥栓好,擡眼便見花冷琛翹着個二郎腿倚在張纏紋藤椅上懶洋洋的曬太陽,此一對視,李祁毓立刻産生種想拍死他的沖動。
“喲,今天是哪路風把皇上給吹來了,啧啧。”花冷琛支起身子,那聲音聽着,毫無半分恭敬之感不說,細辨下更略帶有幾分嘲諷,倒是李祁毓倒也不惱,只劈頭就問:“少衍的藥現在如何了?”
“還差最後的兩味藥,一味虞斛,一味……。”
聽罷所需藥材居然還未齊全,李祁毓面色不由是更黑了,“既然如此,那還不趕緊讓人去找!”
“皇上沒見草民我正種着麽?”花冷琛神色示意眼前一片看似不起眼的孱弱褐色花莖,“虞斛之花需用新蕊,且要等到三月底才可開花,現在初雪堪融,急不得。”
“你當然不急。”李祁毓白他眼,“如果師父你會着急,那月行也不至于這麽久都不來找你。”
仿佛生吞了條蛇,花冷琛前傾的身體倏地一僵,“皇上說的對,他是不再來找草民,不過皇上恐怕還不清楚,是草民先不要他了。”
“哦?”
“這個問題……不提也罷。”花冷琛避開他一雙墨黑的眼,手指了指自己身後的六角全景紋的長窗,“有個人已經等皇上很久了。”
疑問。推門。皺眉。停步。
時間仿佛在一瞬凝住,面前人微胖身材一身青衣銀絲參差斑駁,幾年不見……居然就老了這樣多麽?
只是恭敬喚一聲夫子,李祁毓動了動喉頭,再見故人,忽一刻的不知該作何感想。人這一生大抵都會有那麽一段記憶,是任你如何想忘都忘不了,是刻在骨上,銘入心間。
燕次四年,為質的恥辱記憶,縱使養尊處優也到底寄人籬下,也曾有那麽多的不甘心,那麽多的白眼相輕以及難言于口的理想抱負……李祁毓微阖眼,撥動的思緒一如湖面漣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阿毓,好久不見。”百裏丘頓住腕間的茶,險險沒讓它潑灑。
這個人,自己是曾動過殺心的,李祁毓記起那時花冷琛曾問他如果有一天任務要處決的對象是你的百裏夫子,你當如何?自己當時回答,我不想殺他。
是不想而非不會。
他清楚自己那時決不是什麽年輕氣盛,他只是認為如果命運需要你靠自己的雙手拼盡全力才能争取到一樣東西時,那他除了傾其所有也再沒有第二個選擇。
這個世道,勝者為王。
所以他從不否認這點,但如今這聲阿毓,仿佛輕易的就抹去了那些不願回憶的東西。李祁毓看着這人一雙滄桑的眼微略颔首,不知何,他覺得這聲阿毓很久違,很親切,也很受用。
一登九五,六親盡絕。
從前,對這句他也是不信的。但現在,他沒辦法不信。他太孤獨,或者講是身處這個位置太孤獨,他的腳下是臣服四海之百姓,而他的眼前,僅僅能與之目光平視的,皆為争奪與殺戮。
這片天下,猛虎伺伏。
一瞬的悵然已經足夠,因為他是皇帝,只是皇帝。
所以他和故人相見,也決不會是為敘舊這麽簡單。但他料不及的是,百裏丘的到來竟會帶來這盤棋局的最大變數。
面前百裏丘斂了斂氣息,示意李祁毓打開他面前圓桌上雕刻螭首的沉香木匣,古舊的木匣,像一匹烏黑通透的緞,在它表面,有種因歲月打磨而映出的光鑒。
屏息。啓鎖。開匣。
一卷明黃絹錦是如此安靜的躺于木匣中,看不清的針腳上無數綿密的時光在流轉,是嗤笑?還是旁觀?
原來活着的人早早被一名故去的人生生擺上一道卻不自知。
想那時心中也不是沒有過疑問的,不去問,不代表就沒思量過,一遍遍的自我告誡,無非是逞強的一種方式罷了。
畢竟那時候……他也還不過是個少年啊。
李祁毓将雙手覆上卷軸,低着頭,看不清眸底的神色。
——昭和君傳位于李祁毓之親筆遺書。
有此,他以後的路大概可以輕松一些,但不知何故,偏生到了這一刻,肩頭才更是沉重。
其實只是外孫又如何?那只老狐貍在乎的從來就不是這個不是麽?他的野心,一直都在于這整片的中洲大陸,而關于繼承人的問題,亦是向來如此,就如同他選中一個人,斷不會單單給予那個人信任或者培植。
更有……磨難。
玉不琢不成器,毓不琢不成器。
原來如此。
這樣長久的忍耐,甚至到死都不肯将真相告之,僅僅只為等一個時機,這點确确是他昭和君會做的出來。
“這一路辛苦夫子了。”想到這李祁毓忽而躬身對百裏丘一揖,面色頃刻後恢複如常:“如此看來,鐘家近期可是會有大動作了。”
“陛下聖明。”一言下跪,百裏丘叩首。豈料李祁毓動作卻是更快,傾身将他一扶,慌措中百裏丘掃了眼李祁毓不見底的墨瞳,觸上的瞬間,但覺心神皆為之一緊,這樣近的距離,也是讀不清的距離啊。饒是李祁毓再一牽左唇,繼續:
“夫子這一跪,祁毓暫先留好。”
步月行是在一個起風的夜晚将正熟睡的花冷琛從被窩中吵醒的。數月前,花冷琛給身在大燮的沈殊白發了封信,說讓他找人趕緊将尚在南疆的步月行給自己找回來。理由只有一條——蘇少衍。
關于花冷琛的邏輯需要人稍稍花一些腦子:步月行是沈殊白的師父,而沈殊白所愛的人是蘇少衍,徒弟求師父辦事從來天經地義,所以花冷琛決意讓沈殊白出面,并不是沒有道理的。
這幾個月,花冷琛一直致力于研究南疆各種蠱毒,對岐黃之術,可以說花冷琛是個真正的鬼才,不僅如此,他更是習慣深藏不露,而這,想必也是他對李祁毓有恃無恐的根本原因之一。
因為對一個天才以尋常眼光看待,那才真真是世人最大的悲哀。
但這一切在花冷琛看來,只覺步月行是存了心不讓他有好日子過的。好比說現下這個人将他盛月齋的如意門樓故意敲的噼啪響,明明的,他就可以翻牆進還非要自己從溫暖的被窩爬出來冒着春寒只為他開一次門,如此這般的折騰像他這樣的老人家,還真是……可惡!
大概從南疆趕回的匆忙,來人穿的很有些單薄,未修剪的鬓發長而淩亂的垂下來企圖掩住那緊抿着的菱形唇瓣,一雙細目直直瞪着自己,仿佛一頭隐隐準備發怒的小獅子。花冷琛幹笑聲伸手去抓他的手腕,反應極迅速的,也是意料之中的被狠狠甩開。
“花冷琛,你個騙子!”
“好好,我是騙子。”花冷琛搓搓手繼續幹笑,“橫豎你也看出來大叔我是個騙子,就別再跟大叔一般見識了不成麽?”
“花冷琛。”
“嗯?喂——”話未畢,忽聽哐當一聲悶響門倏然被帶上,對有些人,從來就是沒有任何道理可講也講不通的,最好的方式就是以實際行動堵住他的嘴,步月行一個用力将他推至牆邊,表情兇狠的就像一頭小獸,“你居然敢騙我?”倏一下的背部撞擊,讓單單披着件薄外衫的花冷琛當下吃痛,才又啊了聲,随即被沒緩沖的吻迅速堵回去。
“裝傻充愣倚老賣老,小冷你是想我恨死你麽?!”
“哈?”反應過來的花冷琛一把擒住他的雙肩,用力向後扳過:“我說……你老師沒教過你要尊老愛幼麽?!對待老人家,你得……”話音落,暗夜裏一雙桃花眼朝他不設防眨眨,那感覺一若穹頂的星皆倒映在深宵的瀚海,臨晚風折出深淺不一的浮光。
一陣心馳激蕩。
視線沿着眉睫一路蜿蜒,花冷琛低頭湊近他,微暖的氣息自他口中透出直撲步月行凍的發紫的嘴唇邊,近,已經很近了,差,只差一點點。
且見花冷琛刻意頓住吹上口熱氣,話鋒一轉,道:“我說小鬼……這裏好像有些冷。”
!!!
花冷琛你個混蛋!
“不是大叔說你,想要爬我的床你也先洗個澡再說啊。”花冷琛一副慵懶模樣的松開他的肩,抽了抽嘴角替他拿過肩後的包裹,卻見他杵在原地不動,于是背過身故意向前走了兩步,饒是那人也未跟上,他嘆了口氣,只得開口:“想用目光殺死我也沒用,這是原則問題。”
“……”
“誰教你這一身臭汗,換了誰也是無福消受啊。”
“……”
話未畢,後腰募地被人一個大力死死箍住,花冷琛動彈不得,一瞬但覺後脊的肌膚因身後人熾熱的體溫而猝然發僵發緊。“小冷,我都知道了……那個蠱。”步月行甕甕的話語就像從舊陶罐子中傳來,一語出,花冷琛的雙腿也恍因被地面同時黏住了似的再移不動。
沒有人說話,須彌的光陰亦被無限的拉長放大。
許久,花冷琛動作很慢的撫上他的後頸,再開口的聲音很輕,平靜的就像在用齒梳輕柔梳理着美人的長發,“知道麽,我原本是可以殺了你的。跟這樣的我在一起,你真不害怕?”
選擇在這樣的時刻吐露這樣的真實,花冷琛,這一次你究竟又是在用計,還是,真心?步月行盯着地面那團這人模糊不清的影,到底還是不自覺的緊了緊手心,“橫豎你又打不過我。”很快,不輕易認輸的個性讓他再次擡起頭,那一瞬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曾經劍挑中洲十三門派的風光年代,他仰首,滿臉滿臉都是年輕人獨有的張揚和意氣。
“我步月行的命就在這裏,想取,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他握緊手中的配劍,倏忽一泓秋水脫鞘瀉出:“來吧,這一次,我定要你心服口服。”
他想自己其實并沒有別的意思,他只是想挫一挫這人可惱的嚣張。
僅此而已。
“啧,欺負老人家,原來你是想勝之不武。”一聲輕呵,花冷琛轉過身,唇角尤餘那一縷的優柔,像是好心好意的提醒,又像長輩對後輩平靜的闡述一個事實,“想要除去一個人,武力從來都不是第一位。”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越是這樣,就越是可恨。
步月行劈手奪過包袱甩在自己肩頭,“那又如何?總之我已賭上一切,只為跟你在一起。”灼灼的目光,有劈開人眼角的力量,但可惜,是個呆子。
世上除此一家絕無分號的……呆子。
花冷琛嘆氣,臉上的表情認命又無奈,他走上前将手覆上步月行緊握劍鞘的右手,低沉的聲音仿佛是這濃濃夜色下一段不和諧的音階,但又是如此篤定的,直扣人心:
“你不要後悔。”
“那你也不要給我讓我後悔的機會!”
“呵。”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