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過了三月,便到了雍州的桃樹花開的時候,一路清甜的花香四溢開,放眼皆是一派的光華灼灼,四人軟轎內的蘇少衍蹙着眉,到底沒半分看景的心思。想昨夜他好說歹說才得個機會讓李祁毓放他回趟蘇府,直至今日那人親自送他出宮,都是扳着副臉不給自己好臉色看。
雖說,那人的擔心也不是沒有理由,他的腿傷堪好,體內餘毒究竟是個隐患。如果萬一在那人不知情的情況下發作,他還真怕那個人會做出什麽惹人非議的事來。
那個人……真是什麽都可能幹得出來的。
他嘆口氣,此一刻,轎很穩,心很亂。
他其實并不知該以什麽樣的表情來面對自己的家人。已經走到這一步,再怎樣愚笨,該猜的也都猜到了,剩下的不過是說破不說破的問題。即便現今的北烨不禁男風,然則他蘇家一脈除是北烨的名門望族外,父親蘇榭元更是當朝丞相。
可惜最近的亂子卻是接二連三:先是長子蘇淮遠因設計謀害新帝被流放,後又傳幼子蘇少衍與新帝關系暧昧,這一粧粧一件件擺上臺面,蘇榭元一張臉赤橙黃綠輪番登臺,不用猜都知定是難看的很。
從紫寰宮到蘇府,不遠的一路,實在心盡踟蹰。
饒是人算不若天算,當蘇少衍好容易收拾心情回到蘇府時,父親蘇榭元居然因赴工部尚書駱子顯三子婚宴未在家中。蘇少衍右眼皮同時跳了跳,略略思忖番,便是将自皇城特意帶回的些精致果點帶去給他那位待他不錯的蘇榭元的九姨太:雲青漪。
蘇少衍生母早年亡故,風流的父親是在他十歲那年才迎娶的這位姨太。雲青漪是南方人,雖眉目細致,到底不及他生母一半姿色,只是性子極好,溫婉大度,舉手投足間更有一股隐隐流轉的清隽,仿佛一幕閑雲靜水,教人難以忘懷。
雲青漪只大蘇少衍十歲,但按着輩分,蘇少衍還得喚她聲雲姨。
蘇榭元很寵愛他這房九姨太,為此,更是興師動衆的替她在蘇府的後院新建了間名喚「濯纓」的閣樓。濯纓水閣建于蘇府後院的澶湖之上,因其高出水面數丈,而顯得尤為空靈輕巧。蘇少衍一路走着,忽被眼前一抹碧色晃了晃,定神再看,又仿佛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個幻覺。
雲姨生來喜靜,除了身邊的貼身侍女雲寄,就再無二人,那麽剛剛那個碧色人影是?
“小衍。”一個熟悉的聲音,蘇少衍怔了半瞬,再回身,險是沒穩住身形,這張自幼熟稔的臉,這張也曾讓年少自己心動的臉……是她,回來了?
“顏羽。”蘇少衍覺得喉頭有些澀,一時間居然連拿着錦盒的手都不知該如何放才好,眼前的女子,已完全褪去了少女的青澀,一襲碧色羅紗裙斜挽流雲髻,雪白膚上脂粉施的恰好,朱砂點的恰好,原本就是美人胚子的她現在看來更是再标致不過。
“看傻了?”顏羽纖長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不由分說的接過他手上的錦盒,啧道:“不錯麽,給雲姨帶的?不過雲姨不在,只好被我先吃掉,反正小衍也是不會介意的哦?”
一口一個小衍,甚至連習慣吃完東西抿一抿嘴唇的小動作都和小時候一模一樣,蘇少衍分了一瞬的神,再看她時錦盒中的甜點末已然沾在了她紅潤的唇角,原來……論其本質還是記憶中那個淘氣的小姑娘麽?
蘇少衍心中忽地一抽,身在紫寰宮中的李祁毓永遠不會知道,如果當年不是自己和顏羽賭氣,去燕次的那個人或許就不會是他蘇少衍。
即便已時隔了這麽多年,即便心中那個最重要的位置早已被另一個人取代,可在面對這個女子時,他仍舊沒有絕對的抵抗力,更何況他蘇少衍原本就非是生來的斷袖。
不去問她怎會忽然出現,這個原本該随淮安王一起身在燕次的她,只是習慣性的上前一步替她擦了擦唇角,就像幼年時願望照顧這個帶給他陽光的小姑娘一樣。終究這些年太多的陰謀早讓自己喘不過氣,眼前哪怕是一絲的真實也讓人覺得希翼,蘇少衍不由在心中嘆息。
“小衍,燕次要出大事了。”顏羽吃過甜點,皂白分明的眼沖他看去,裏頭且略略飄出層霧氣:“阿爹為了自己竟想我同那姓鐘的小子成親,我是逃出來的!”
“鐘庭翊?”蘇少衍蹙眉,瞬即想起彼時走投無路替明燈暗浦賣命的日子,他清楚記得那次沈殊白來客棧中交代他們新任務時曾同他說的,為盡快結束這段無王之治,鐘家決議先扶植僞帝,然後廢。如今看來,當是時機足夠成熟了麽。
“想不到吧,其實這幾年我們在燕次的日子也并不好過。”顏羽嘆口氣,聲音忽而幽幽起來:“聽說小離他是成親了。”
肯定句而非疑問句,蘇少衍拍拍她的肩想想是把那句他始終等不起你的話收回去,就算說出來又有什麽意思呢?還不是跟小時候一樣,自己再好,這個人的心都從來沒有在自己身上過。自取其辱倒是其次,總歸是,求不得。
求不得。
“小衍,那姑娘好看麽?”明顯的酸意,蘇少衍略略抱了抱她,湊近了低聲開口:“自是……不如你的。”
“當真?”
“我幾時騙過你。”
“這麽說倒是,小衍從來都是這世上除了阿爹最疼我的。”話到這,顏羽才似乎開心了些,随即故意賭氣似的用勁掐了把蘇少衍的手臂,饒是蘇少衍也不避,一張臉表情淡淡的看着她,顏羽臉微紅了紅,這個人似乎永遠是如此,真是……窩心的有些太過分了。
“小衍你臉色很差,是病了麽?”顏羽拉過他的手,一雙有着彎彎睫毛的明亮大眼盯着蘇少衍直看,這種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讓蘇少衍背脊都開始覺得涼,想抽回手又覺不妥,曾幾何時也被這樣看過,只是看着看着下一句就會自然而然的被換成你如果是我親哥哥那該多好。
世上沒有比這更溫柔的殘忍。
他想自己并不畏痛,但他多少會有那麽些的疼。
他以前總想提示她用這樣的眼神看人是不對的,是個真真需要糾正的壞習慣。可每每話到了嘴邊,總又被咽了回去,其實被多看一下也沒什麽關系吧,他是個男孩子,又怕什麽人看?可潛意識的他又會覺得,或者只有被這樣的眼神注視,才能滿足他一點小小的虛榮心:其實自己也會受人期許的,即便在幼年時他從不肯承認這點。
記憶的鮮明總是如此的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枚石子擲下,落水便是周而複始的漣漪……直到後來他哪天終于有勇氣敢說出口,卻是把她氣了個十成十,索性賭氣的說那不如大家再不往來的好。誰人年少不狂狷?值時皇帝一道聖旨落下蘇家點名要一名公子随同四皇子出質燕次,原本就不受寵的他不做二想,也輪不得他想,便是匆匆啓了程。
此一別,就是四年,而後淮安王謀反逃逸燕次,再別,又是四年。
光陰如梭,前後算來整是八年,人生有多少個八年?
他皺眉,不由得感慨。
“小衍,我不想回去了。”顏羽低低扯了扯他袖子,“跟姓鐘那小子成親不如跟小衍你,反正……你總不可能跟他一輩子的。”
前者退而求其次,後者左右也是……不可能跟他一輩子的,蘇少衍唇邊扯開道晦澀的弧,為拖延李祁毓大婚的腳步自己竟不惜以身涉險,如此卑劣的手段,還真是……幼稚。
說白了,他統共有多少條命可以拿去賭?或者,除了這條命他已再給不起其他的賭注?
可笑。
“如果北烨與燕次開戰,你現在的處境當會相當危險。為全萬一,我先替你易去容貌。”畢竟,我答應過你母親定要保護好你的,蘇少衍将她飄落在肩頭的發撥至耳後,想了想,還是開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