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立冬這日天空難得的飄了些小雨,暗淡的天色霧霧蒙蒙,讓遠矗立于水汽中的紫寰宮更覺看不真切,這段時日,氣溫已降了不少,人們穿上厚厚的衣褲,準備迎接新年的到來。
就在不久前,沈殊白已啓程回了大燮,蘇少衍在夜|色|降臨時候目送他離開,驿道上的車鈴聲漸遠,蘇少衍緊了緊他送自己的雪白狐貍裘,只想,他要的那個答案,怕是自己今生都無法回答的罷?
三日前,他再次從自己大哥蘇淮遠的口中獲知李祁祯準備起事的準确消息:臘月初三,也就是李祁毓準備大婚的前六日,不是不知道這人對李祁毓的心思,只是事情正當值他同李祁毓冷戰之時,他看着自己哈出的白氣發了一陣呆,才終于下定了決心。
就算只是朋友,他也該這樣做的不是嗎?退卻,不過是自己給自己找的理由,為自己,更為蘇家,李祁毓都是他們現而今最合适的的靠山,朝權更替,誰都該為自己留出一條後路,政治,自古就非是易于之輩不可玩弄的。
從幾何時起,自己和這人的關系已變得這樣不純粹?互相的猜忌和利用,比起信任,條件和籌碼或許才能取得更大的談判空間,果是如此,一步江湖無盡期,罷了,想那麽多沒用的終究沒什麽意思,人,不論情願不情願,不還是一樣要學會自欺欺人?
在紫寰宮的太醫院,蘇家一直留有一個暗樁——就是曾替年少的蘇少衍醫治體弱之症的孟禦醫孟九齡,自半個月前,孟九齡的消息就開始很難從宮中傳出,而從之前的情況一一分析下來,現在怕就是楚江王李祁祯已将整個太醫院控制,而他控制太醫院的原因只可能是一個:熙寧帝大限将至。
縱觀現今情勢:前太子李祁礽被軟禁;祿南王李祁祀遠在邠州,即便日夜兼程趕回,也需一個月左右時間;李祁毓雖手中握有有雲家軍,然則到底非皇帝禁兵,并不能直接帶兵入城;最後,則是楚江王李祁祯借亡母之故,已暫住于紫寰宮半年有餘。
但最要命的不在這裏,而是不日前自李祁毓「幽啼夜判」處得到的消息,熙寧帝早已在祿南王李祁祀出發邠州之前就已将調動禁兵之兵符交予他,如此用意再明顯不過,一旦皇城出亂,兵符在握,勤王之名便是名正言順,想不出師有名都不行。
饒是如此,這其中最令人玩味的卻在于熙寧帝在明知自己身體不适時一面故意支開李祁祀,一面又替四子李祁毓指婚自己寵臣家族,一棋疏一棋親,這一局,熙寧帝步的委實“用心”。
入夜時,蘇少衍終于等到西邊天的焰火騰空。這是孟禦醫和他們一早約定的信號,微弱的靛藍火光很容易淹沒在這日形形色色的焰火中,蘇少衍深吸一口氣,易容成小厮模樣的他極輕易的和夜色融為一體。
若說起孟九齡成為蘇家的心腹,那也是多少年前之事,适年蘇榭元尚未坐上丞相之職,好容易近年關得閑,便帶着蘇少衍幾兄弟回鄉邠州老家省親。一路遇上被債主逼債上門的孟九齡,孟九齡之發妻向來好賭成性,更積下不少債款,雖那時蘇榭元雖不富裕,但好歹亦算是衣錦還鄉,又眼見那債主欺人太甚,便出手幫了他一道,如此,便算是救下孟九齡一命。倒是這層關系除了蘇家人,朝中并無人知曉。
現下,這個會面重要“人物”的場所便是原先沈殊白在北烨的生意之一,想那時自己也不過多看了兩眼,沈殊白見狀便會心一笑,那一笑,實可謂擾人心神。次一日賬房管事來報,說是這二號主人的頭銜已然移交到了他蘇少衍手上。後來仔細一想,才記起那人當時的表情,搖着折扇,一副擺明了似的事不關己,可望向自己的眼卻是分明:但凡是小衍你想要的,我都會想盡辦法給你。
其實明明是清楚的,有些人的壞往往難是看出,好比這個看似雲淡風輕的人,搞不好比之李祁毓的冷狠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面對這般潤物細無聲的體貼關心,又真正有幾個人能做到視若無睹?說到底,他也只是個凡人,有着一般人的七情六欲,日子一久,難免不動恻隐之心。
孟九齡顯然已經來了一段時間,桌上的茶涼了溫,溫了又涼,愣是沒動一口。蘇少衍看着這個雖面露疲憊但依舊瞳色清正的中年男人,心中的敬重不由多了一分。
“最近這段時間,實在委屈先生了。”清潤的聲音如泉般淌入心扉,孟九齡看着這張雖然易容過的臉,不由的想起少年時代的蘇少衍,雖然文弱,也幹淨的如雨後洗過的碧天,孰知十年過去,這人會成為那個以面冷心狠聞名于世的懿軒王的左膀右翼。
總是,世事難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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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太醫院已被二皇子控制的事你已經知曉。”
“嗯。”
“有人将分量極輕的綠訾摻入到陛下平素慣燃的龍涎香中,此事我也是最近兩日才獲知。”
“綠訾非是毒藥,除非?”粗通岐黃的蘇少衍旋即皺起了眉。
“的确,綠訾雖不會單獨發生作用,卻可通過和其他藥材結合變成慢性毒,我翻查過陛下每日進食的食譜,發現其中的一味秦艽,便是元兇。”
“就這麽等不及了麽。”蘇少衍輕呵聲,面色像有些倦了,“不過說來也是,現下這個時局,要想為了活的比別人更長久些,總得用些非常手段。”
“最遲不會過臘月初六,初四到初六這幾天,你們萬要做好準備。”——小弟,二殿下決意臘月初三起事,若動手,你們要早做準備。蘇少衍怔了半瞬,耳邊忽響起不久前大哥蘇淮遠同自己說的話,雖說只隔短短三日,可若在二皇子壓根未起事前貿然行事,救駕便成逼宮,逼宮之罪,罪株九族。
毫無疑問,這兩個人中一定有一個在說謊!蘇少衍斂了斂神色,一面極力掩住內心的波動,一面溫聲又道:“先生所言,少衍定會好生斟酌。”
這次的賭注,是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可比拟,蘇少衍斟酌了一晚,次日晨便去了懿軒王府。
而這,也是他和陸容止第一次的見面,在這樣的情境下,自己和李祁毓冷戰還不到一個月,他聽着自己瞬間抽緊的心口,一時只是無言。眼前的少年,眉眼和自己是分明的相似,又分明的差了何止千裏萬裏。
可仍是太像了,這點連他自己都不可否認。
“蘇公子,你來了。”開口的是席君缪。
“是你,席先生。”
“容止,這就是我常跟你言道的蘇公子,四王爺最器重的幕僚。”幕僚麽?也對,蘇少衍輕勾唇角,刻意不去看眼前那個五官精致身形颀長的少年,這個模樣……他不得不在心底又暗嘆了聲。
“蘇公子,”聲音糯軟眼神無害,蘇少衍看着面前的人,一時震驚,那種感覺,當如何形容呢?就像與年少的自己對視,只可惜,彼此的目光再如何逼視,都無法泅渡這之中間橫着的長河。
“少衍,你……你來了。”
這半分的遲疑,是在不動聲色的洩露你不想我來麽李祁毓?蘇少衍躬身一揖,畢恭畢敬道:“是,王爺。”
如此的客套而規矩,望來的眼神,亦是包含着不言說的泾渭分明,以及……拒人千裏。
“他叫陸容止,是席先生的表侄。”李祁毓将少年拉過身側,介紹的不緊不慢。
“是麽。”蘇少衍直視那一雙墨瞳片刻,轉而又移開,“可惜臣來此不是要同王爺說這個,如果王爺不方便,那臣說完就走。”
“少衍。”
“還請王爺屏退左右。”蘇少衍的聲音是極淡的,卻是在變了相的堅持。
李祁毓嘆一口氣,又見他表情嚴肅,只得揮了揮衣袖示意其他人等離開。靜谧的廳室內,片刻後便剩下他們兩人,這個情形,李祁毓忽然想起許多年前,他們秉燭促膝,夜談至天明。
已是多久遠的事,連記憶都開始變得模糊不清。
“臣來此,是來告知王爺二殿下将會在臘月起事的事。”
眉峰一挑,祁毓看他的眼神不由一亮:“哦?臘月,這麽說你已經調查清确切的日期了?”
“是,但臣這裏目前有兩手情報,故難抉擇。”
“呵,我還當這世上沒任何事能難倒我的少衍,”刻意将話語加重那句我的少衍,頓了頓,道:“既是如此,不妨說來聽聽。”
輕抿下一口茶,蘇少衍随後将自兄長蘇淮遠同暗線孟九齡處得到的關于兩個不同時間的起事一一道來,蘇少衍的聲音清潤的就像這白梅瓷杯中盛着的茶,帶那麽些回味,加那麽些悅耳,只是,失了溫度,還是對自己失了溫度?失神間,且聽蘇少衍繼續道:
“臣話已說完,剩下的,想必王爺自會斟酌。”
“少衍,如果是你,你會選誰?”伸手截住那急欲匆忙離開的人,墨瞳逼視般霸道印入其中一幕湖光隽永:“還是,你一早有了決心,問本王不過是在堅定你的決心?”
“臣,不知道。”
“你不忍心了是不是?本王就知道。”一把将來人清瘦的腰際摟住,“本王又何曾忍心?”言罷細碎吻上來人的耳廓,“只是這一賭牽涉甚大,若無十足把握……”
王爺知臣,難道臣就不知王爺?蘇少衍心中滞了半瞬,緩道:“王爺還請放心,臣自會周全将兵符拿來。”
“少衍,你這又是何必?”
“難道給臣一次讓王爺欠臣的機會,王爺都如此吝啬麽?呵,還是王爺對臣的身手不放心,如果真是那樣,那也只好等來年晴明……”心猛的一跳,唇已被那人霸道堵上,蘇少衍沒推開他亦未迎合,他閉着眼,默默的在心中重複:
李祁毓啊李祁毓,我已為你做至如此,縱使下地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