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除了他的這位二皇兄,還有一個人的心思,李祁毓也是怎也琢磨不透的,這個人就是他的父皇熙寧帝,照理說,那日熙寧帝既然否了他帶兵平反的心,其用意也就是間接打消了他可能成為另一股新銳勢力的可能,但就在他的三皇兄李祁祀出兵的前一日李祁毓卻突然接到熙寧帝的密旨,金帛的密旨上只有六個字,助老三,勿曝露。
明明手裏有「八駿」卻仍舊選擇出派自己,以及那句不容置否的不予曝露。
是真心?抑或試探?
他來不及想,也容不得想。他只知道他将要真真正正上一次戰場,哪怕只是給人做個影子般的替身。當然,傳來密旨的同時,熙寧帝也許來了一個相當優厚且誘惑的條件,那就是任務完成後可以接他的母妃鳶尾搬去他的懿軒王府。
他也許是位陰鸷的皇子,卻不影響他是位孝順的兒子,生而為人,總是會有那麽一兩處的死穴,而對他而言,一者如是蘇少衍,另一者則如是燕次最尊貴的王女,他的母妃鳶尾。至于說為何這兩人會成為他的死穴,或者更大程度上應歸結于他們曾經的相依為命,曾經的出生入死,曾經的風雨兼程。
因着此次行動的突然和嚴密,李祁毓只好哀怨的在未告知任何人,其實主要是蘇少衍的情況下,就和他的三皇兄李祁祀在夜色下悄然出兵淮遠了。淮遠是淮安王原本的封地,可既然淮安王現下成了叛賊,那麽叛賊的據點自然也就被稱作了老巢。
然則淮安王作為一位想造反想了三十幾年的老皇叔,用膝蓋想都知道他的老巢不可能單只淮遠一個了。實際上,除了淮安王李允,李允下面的三個兒子,最後再算上其孫子輩,幾十年的封蔭,以及與朝中勢力盤根錯節的關系,一股勢力委實小觑不得。
最直觀的從地圖上看,北烨最土壤肥沃又占盡地利的東南部地區,以及之前提到的中洲最著名的三大主要産鹽區的長蘆鹽場都被歸在其管轄範圍內。所以說,人想要造反,沒有兩把刷子,那還當真是不行地。不過這話反過來再想一想,或許是熙寧帝老謀深算,想要替未來的儲君掃清障礙,那就不得而知了。
這一場伐逆之征率衆十萬浩浩蕩蕩一路向南,夜渡荊楚,日克藺城,雖有失利,倒也算聲勢雷霆。李祁毓按照熙寧帝的密旨一直相伴在三皇子李祁祀左右,沒有蘇少衍在身邊,李祁毓為掩身份不得不以一面銀制面具戴于面龐之上,平素亦甚冷漠寡言,人不知其名,只知李祁祀對其頗是敬重,加之其出手極快而狠,往往一招致命,人稱之「翼先生」。
自古叛亂為安民心皆會找個具有相當說服力的名頭,此時淮安王亦免不了俗,然則北烨這幾年光景雖不若從前,一貫嚴謹的熙寧帝卻到底難挑出毛病,于是乎淮安王只得雞蛋裏挑骨頭,打出了個「誅佞臣,叛昏庸」的口號。佞臣指的是戶部尚書崔卿書,說到這個崔卿書,那就不多提一句,一張俊臉實在似極了當年的七王爺李承泫,而至于昏庸麽,更是大不敬的直指熙寧帝。
一路山河血染,六軍直抵皖州時已近晌午,雲霞收斂盡最後一絲光線,滾滾烏雲低嘯着從天邊迫入,厚厚的城門緊閉着,仿佛末世裏從不曾開啓的墓碑。
最終也是走到這裏了麽?攻定襄,克雲夏,取皖州,最後……便是淮遠。冷雨貼着脊梁灌入戰甲,他們漠視着,嘴角勾出一道漠然的弧,是了,他們最終也還是走到了這裏,兵臨城下,擁軍喑啞,以手中的劍直指自己的血親。
“你們當中只能活一個,剩下的,即将死去。”
仿佛飄散風中的谶言,不經意撕開天幕的一角,抖漏出神的意志,神的手沒有溫度,卻能真實的擦亮人的眼眸。
箭雨如簇,蓋地鋪天。
旌旗染血,山河齊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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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城——!”
一句話,仿佛一簇焰,燃成最烈的火,燎盡最離離的荒原。
前方,志在必得,後方,一戰生死!
這将是一場血戰。凜冽的箭鋒擦着耳際而過,李祁毓一個回神間,腦海中不知怎的浮起這句話,而他的任務,不過是保護他的三皇兄,熙寧帝欽點的征伐大元帥。
“衆所周知皖州易守難攻,不知先生有何看法?”
“祿南王此言差矣。想我方此時築壘需耗數天時日,而對方城防正在加固,其援軍一到,我方便很難攻城,加之數日落雨,軍機延誤,返程道路泥濘不堪,撤退艱阻,于我方甚為不利。皖州雖堅,可用之兵卻是不多,料想以我三軍銳氣,四面攻之,定能一擊制勝。”
“祀又聞皖州駐将乃一女子,姓白名瑾,骁勇善戰,若屆時強攻不下……”
“翼既領命于陛下,必會護殿下萬全,若屆時真至如此,翼将自動請纓,一斬阻将。”
這是昨日李祁毓同他的三皇兄李祁祀在軍帳中密談時的對話,實際上,熙寧帝并未告知李祁祀自己派給他的密使會是他的親弟弟李祁毓,當然,這一點,對于李祁毓本人,他也并未透露。
李祁毓暗自揣測,或者,這本就是熙寧帝給他出的一道題。他雖不清楚熙寧帝內心是否對早年将七皇弟李承泫誅殺一事心懷愧意,但就此事攸關崔卿書性命而熙寧帝對此大動幹戈來看,也許也就間接說明了熙寧帝其實是在意這件事的。
熙寧帝到底是老了,人一旦上了年紀,便容易思舊,縱使他是個君王,亦不能例外。
一蓬鮮血轉瞬覆上他的眼眸,只一頓,便被雨水洗去,這場赤雨已落了許久,他長久的伫立在雨中,緊緊按住腰側的佩劍,雨意冷然,他呼吸着慢慢從地面騰起的鮮血氣味,心頭也漸漸滋生了種怪異的感覺:或者,這就是關于戰争怎也洗不清的罪孽罷。
“先生,只剩那個女人了!”有一個聲音對自己說。他擡首,看見高高的城樓一名白衣女子持劍而戰,自天邊升起的圓月映在她的素淨的臉上,竟有種說不出的動容。
“我生平從不殺女子。”他冷哼聲,足間急點一躍而上。月色皎潔,他的銀質面具反着冷冷白光,他掃一眼她身後的月,只覺這般的月也如一個明晃的陰謀。
“先生這麽說,可是要讓我葉瑾謝你不殺之恩麽!”劍從兵士的胸膛裏抽出來,迎面送來的血染上了女子翻飛的白衣,她掃了眼李祁毓,突是三聲大笑,長劍一挑,已是向李祁毓刺去。
“巾帼不讓須眉,可惜……”濃黑的瞳仁一如濃黑的夜色,唯一一點銳光,是來自地獄最鋒利的寒芒,太快的劍,回旋的太過凄豔。
或挑、或擋、或刺、或點,一招一式,一如一阕迎風急奏的樂章,弦樂起,風聲砥砺。
下颚被冰冷的劍尖挑起,李祁毓沖她牽起唇角:“這樣的表情,是三招讓你太沒面子了麽?”
女子撇過臉冷哼聲,未幾,閉目啓唇,那個聲調清越而铮遠,一如六月忽降的飛霜,冷的讓人悚然,也如冬末綻放的殷棠,決絕的令人驚意,她唱: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音罷即是縱身一躍,頓時香消玉殒。
夜色如晦,晦深似海。李祁毓站在高高的城樓上俯瞰那一抹暮色裏新綻的血花,只覺腳下的步履愈發的沉重,他問:“李允,你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能讓女人都這樣為你拼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