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迂折數月,他們終于趕在春節之前回到雍州。本是喜慶的日子,蕭條的街道上,此時卻因淮安王的謀反顯出了幾分蕭索和沉重。這時距當年的七皇叔叛亂已有許長一段年頭,想不到世事更疊,居然又是舊事重演。
過丹墀門,九闳門,北宸輔道,拾白玉天階而上,壯麗宏偉的紫寰宮內,肅靜的胤祯大殿上熙寧帝揉着昏脹的眉骨,望着風塵仆仆歸來的四子李祁毓,嘴角終于浮起了那麽一絲欣慰。
“賞黃金萬兩!”熙寧帝重重道。
“父皇,兒臣願帶兵鎮壓反賊。”
“哦?”熙寧帝眯着眼只是笑,“老四,這段時日你且好好休息,此事朕已決議交由祁祀處理。”
熙寧帝寵信三皇子李祁祀已是朝野皆知的事兒,更有傳言說熙寧帝有打算将皇位交給李祁祀。此番再看情形,怕傳言早就是八九不離十,李祁毓雖是悻悻,奈何大殿之上,也只得躬身退了下。
現下的局勢,太子被廢,三皇子李祁祀在衆皇子中呼聲最高,隔着文武百官,李祁毓努力搜尋着那個清淡的身影,因着這次查案有功,蘇少衍亦被封了個正五品朝議大夫,以後可與自己同朝為官,算來多少也是個寬慰。
終是距離太遠,便是見得也到底看不真切,只是模糊辨出一排清一色的靛藍官服裏,一人若芝蘭玉樹,卓然雅致,只是低眉垂手,一副極順眼的樣子。李祁毓的懿軒王府在不日前就已建好,借着此緣由,倒是可以拉蘇少衍上府裏坐坐,李祁毓看罷牽了牽唇角,想。
這廂好容易等到下朝,李祁毓心裏盤計着拉上蘇少衍同自己一起回府,哪知怎也沒快過他那父親丞相大人,只得不尴不尬收回衣袖算是作罷。來到雍州後,花冷琛同步月行暫時在雍州第一的客棧「濯風苑」居住,此番回歸故裏,誰曾料想自己那番幾欲建功立業的心思究竟又是落了空,心中黯然實在難免。
雍州的雪,下起來總似沒個盡頭。
而長街的盡頭,正是他的新府邸。筆直的延喜街上,李祁毓獨自一人馭馬在長街上慢慢行進,大雪堵了路,他的新坐騎赤骥似還不習慣雍州如此凜冽的天氣,更是打着響鼻,有一下沒一下的呼出濃濃的白氣,“真冷清啊。”他嘆了句,話說的卻不是這蕭索的街道,而是自己面前新建成的府邸。
他停了停,終于下馬。
“四王爺,您可算回來了。”這是新來管家,名喚常順,李祁毓略掃了他眼,看起來不到三十的模樣,黃面皮、身板精瘦,倒是眉梢眼角皆透出一股的老練精幹。他點點頭沒說話,且是望了眼門匾上金漆閃閃的「懿軒王府」幾個蒼勁大字,索眉暗忖,這處若是喚作他的幾個哥哥的府邸此時怕門檻都要被踏破了罷。
“這大冷天的,王爺還真不嫌凍得荒?”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朱門後探出,他心神一緊,實在沒想到來人竟是蘇少衍!
“少衍。”
“這個拿着。”面上照舊看不出神色,只是順手推了個紫紅銅制的暖手袖護來,袖護早被捂得暖暖,李祁毓心中一熱,險些沒當着下人的門将人摟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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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室的壁爐已被燒的旺旺,一揮袖吩咐衆人退去,李祁毓一挑唇,索性扔了袖護,環腰一摟,熱吻已然落在了蘇少衍白皙的後頸上,再轉頭,眉眼含笑:“知道麽,你是第一個。”
“阿毓……”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只是……太歡喜。”極難得見那雙如泓的墨瞳浮起溫潤的霧色,蘇少衍被他牢牢抱在懷中,心中的話也似被堵住,說不出來了。
他想,自己是了解他的,了解他的堅強,更了解他的脆弱。
“餓不餓?我去讓廚子準備好吃的。”
對自己,這人永遠是心意滿滿。蘇少衍微颔首,道:“我吃過飯便回,父親還等着。”
“這麽快,對了,你是怎麽進來的?”
“你忘了這個?”蘇少衍伸出右手,且見玉質的修長骨節上一枚血紅绛紋石扳指,“我跟他們說,這是信物。”
“是定情信物。”李祁毓一句話擠進來飛快,又笑一笑便是看定他的眼,半真半假道:“真不知幾時才能把你娶進門來,再不讓你走了。”
聽罷蘇少衍心頭突地一跳,溫聲的将從前那句重複:“看不出你哪裏像夫了。”
蘇少衍是個喜歡吃辣,又不大吃得辣的人。對此李祁毓很有些無奈,事實上李祁毓并不怎麽愛吃辣,可就因為這點,往往到最後帶辣的菜李祁毓吃的比蘇少衍還要多。蘇少衍習慣一本正經的說飯菜不能浪費,李祁毓則習慣挑唇看着他,然後甘之如饴。
今兒個上的菜皆是平素少衍愛吃的,模樣精致,且不失風味。
“來嘗嘗這個,”李祁毓替他夾了塊炸肉餡藕,微眯眼一邊道:“你瞧這粉糊外頭裹了層辣椒粉,不過到底是新廚子,也不知是不是合你口味。”一邊心道,你知道麽,父皇讓我去禦膳房挑廚子時我就想,一定要找個會做地道辣菜的廚子,只想……只想幾時來,能吃的歡喜。
李祁毓見他沒答話,便道:“要麽,先喝點湯暖暖身子?”他牽過蘇少衍微涼的手,心中又是一咯,別說是這三九天,便是到了三伏,這人的身子也照舊暖不起來。
“我自己來。”蘇少衍微勾起唇角,不緊不慢取過面前的湯匙,卻是再看見面前的混着藥香的湯後皺了眉:“我記得你從前很愛喝黃豆炖豬腳。”
李祁毓看他一眼,耳根子登時便發了熱,“叫你喝你就喝,哪來這麽多廢話。”
“好。”這人小孩子脾氣一上來,蘇少衍便是沒轍。
“來來,多吃點。”李祁毓一旁看着他斯文的夾菜吃飯,總也覺得這是件極雅的事。起身幫他又添了碗飯,道:“我決定要把你養胖點。”
“然後炖了吃麽?”蘇少衍想也沒想旋即将話給回了,不曾想此時李祁毓卻是突然不開口了,他擡眼看他,疑惑的低嗯了聲。
只見那人沉吟半刻,只是照舊保持着俯視他的姿勢,動也不動。
“到底怎麽了?”蘇少衍眼波轉了轉,又問。
“我總以為我家少衍是個嚴肅且寡言的人。”李祁毓忽然呵一聲笑出來,“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原來是蘇少衍的唇角不小心沾了顆飯粒,而他自己又并不自知,那感覺就如一幅清衡雅致的水墨畫上突然被鄰家頑童惡作劇般添了筆豔黃的油菜花,一時大俗大雅,看罷人心中五味紛呈,竟不知做了何形容。倒是這事此時應在蘇少衍身上,李祁毓一番絞盡腦汁,終終才得了句——可愛。
在自己心中,對蘇少衍的形容,可以是聰慧、堅韌、缜密,也可以是銳利、清冷、一針見血,但卻甚少能形容一句可愛,他想,或者是自己一早習慣看這人只有在熟睡時才能卸下的僞裝,可現而今看罷,只覺心中的柔軟被什麽觸了一觸,霎時便化了開,盈的這一室都滿滿的。
“不要擦,讓我就這麽……看看你。”
就這麽看看你,然後再也不忘你。他伸手慌忙的截住蘇少衍發覺後欲拭去的手,在那一瞬,他甚至驚覺原來自己也可以是有這樣哪怕片刻的矯情的,再想一想,便是如此又有何妨呢?自己只是想掏心掏肺的對一個人好而已,僅此而已。
“阿毓,我這次來,是……希望你能幫我救出顏羽。”半片衣袖就這麽在空中僵持着不上不下,蘇少衍将湯匙擱下,直視他的烏黑幽深的瞳:“我答應過姨娘,要保護她的。”
顏羽,又是顏羽,李祁毓牽起嘴唇,停頓的時空像是凝了,急轉的氣氛下,他們對視着,周遭靜的甚至能聽清窗外落了一夜的雪,那雪片很輕,又仿佛很重。
“少衍,這麽久,你從沒開口求過我什麽。”李祁毓松開他的袖,臉上的肌肉牽着,不知這樣的表情是否還能謂之笑:“就算如此,你又憑什麽以為我會幫你?”
“我說過,她喜歡的是……”
“但她是你未婚妻,不論如何,我在意!”李祁毓擡手将筷子重重擱下,身子一僵,食指順着蘇少衍線條柔和的臉廓一點點向下,指尖終是挑住了他的下颌,倏地鉗緊:“你知道跟惡魔談交易,是要付出相當代價的?”
“阿毓……”
“叫我王爺。”
明顯的一滞,片刻後,清潤的聲線再啓,雖是不卑不亢,也無疑帶出了幾分疏離:“從今往後,只要少衍有,只要王爺要。”
“如果我現在就要呢?”
阖目,屏息,蘇少衍木偶似的解開衣領的第一粒盤雲扣,再度啓口:“可以。”
李祁毓看着他的目無表情的臉,只覺這一幕就像當衆被人搧了個耳光,響亮幹脆,連點回音都不帶。白色的盤雲扣一顆連着一顆被解開,他挑眉,終于再難忍的劈手制止,他對他說:
“蘇少衍,你真殘忍。”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