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莺哥兒口銜着紅櫻桃
春雨飄搖而落,淺淺細細的雨絲如同雲霧傾下的淚滴,随着風散落滿了人間。
落進了塵埃之中,混和泥土讓地上泥濘了一片。車馬進行的有些艱難了。
雲蝶看了看随着細雨飄落而下的花瓣,低聲說道:“可惜了這些花兒了。”
粉紅色的桃花瓣被風雨打下了枝頭,落在泥濘的地面之上,原本泛着絲綢般光澤的花瓣頓時就委頓了,被馬蹄深深踩進污泥之中。
水袖怔怔的看了半晌,眼中幾乎滴下來淚來。卻聽見鳳靈柔的嗓音如同銀鈴般清脆,随意說道:“化作春泥更護花。”
水袖的頭深深垂了下來,眸中閃過一絲恨意,自己可不就是那從枝頭被打落的花瓣嗎?更護花……
心中冷冷一笑,想來公主便是那朵花了吧?
雲蝶卻歡快的笑了起來,“公主說的是,都說春雷來得早,稻米長得好。看來今年是個豐年呢,又是公主出嫁的日子,是極好的兆頭。”
鳳靈柔想了想,莞爾而笑,“不錯,今年果然是豐年呢。”她還記得,她出嫁的第一年,天下豐收,金國的糧庫從來沒有過的滿,說是收來的糧食吃都吃不完。
他高興的舉着她在寝宮裏轉圈,說是她帶來的好運氣。她生氣的撅着嘴,粉嘟嘟的小拳頭捶打他肩膀,她是皇後,這般青天白日就被他抱在懷裏,讓人瞧見了不端莊。
整個寝宮裏的侍女奴婢都低着頭,捂着嘴偷笑。她氣得整整一日都不與他說一句話,後來,還是他答應了教她騎馬,又送了她極俊美的一匹汗血寶馬,她才消了氣。
那馬還是匹小馬,還騎不得,要再養上一兩年才能飛馳。卻通體都是雪一樣的白,瞧起來就俊朗不凡。頭顱昂得高高的,帶着一種俾睨衆生的神氣。跑得暢快了,馬的肩膀上就滲出淡淡的血紅色的汗水來。
像極了她調配的桃花胭脂膏子,她便給它起名叫胭脂。
他聽了,笑得眉也彎彎眼也彎彎,捂着笑痛的肚子連聲喊着:“快把朕的烏龍骓牽遠一些,莫要叫皇後看見,也給改了名字。”
她氣得直跺腳,他卻笑得彎了腰。
只可惜,後來到底沒學成騎馬。
好容易胭脂養成了,她卻日日覺得困倦,只是想吃想睡,一點都不想騎馬了。那便是,她懷上了麟兒……
鳳靈柔的嘴角輕揚,這樣的小事她與他之間有千百件之多……
“公主,咱們該下車了。”雲蝶的聲音将她從回憶中拉了出來,鳳靈柔擡起雙眸,那雙眸子中猶自閃動着喜悅的光。
“好。”鳳靈柔輕輕一笑,白玉般無暇的臉龐浮現起一個小小的笑靥來,如同盛滿了波光潋滟的美酒,看一眼也教人醉倒在她的笑容之中。
雲蝶縱使見慣,也被她洋溢着滿滿幸福和甜蜜的笑容閃花了眼。
水袖站在車下,手中撐着一把天青色畫了桃花美人半掩面的油紙傘。車外的小丫頭早放好了紅木的腳踏,恭恭敬敬垂手而立。
扶着雲蝶的手站了起來,車裏的小丫頭便伸手高高挑起車簾來,車外被雨水洗得清新之極的空氣頓時湧了進來。
帶着絲絲春日的寒冽,卻又不覺得冷,只讓人覺得清爽之極。
鳳靈柔帶着淺淺笑意,擡腿下車。
水袖看見了繡着鵝黃色莺哥兒銜紅櫻桃的軟底繡花短靴從車上伸出,落在了紅木腳踏上。連忙伸出手去,一只柔軟纖細的手便搭在了她手上。
柔美嬌嫩的仿佛沒有骨頭,輕輕柔柔的,帶着養尊處優的尊貴。水袖失落似的看了一眼自己略帶幾分薄繭的手……
曾經,她也有這樣花樣的繡鞋,這樣的一雙手……
鳳靈柔看了一眼地上的泥濘,眉頭微微蹙起,還不等她說話,立刻就有識趣的小丫頭将大紅色的氈子鋪在了車前。
水袖低着頭,看着那雙莺哥兒銜櫻桃的繡鞋一步步沿着紅氈向着廟中走去。小心翼翼的一手攙扶着鳳靈柔,一手高高舉着油紙傘為她遮雨。
小小的油紙傘只遮得住鳳靈柔一人,自己卻被帶着寒意的雨滴澆了一頭一臉,臉上的妝容被雨殘了,順着臉頰滾落下來,掉落在泥濘的地面上。
走在紅色地氈旁邊的泥地上,深一腳淺一腳跟随着鳳靈柔的步子,縱然明明看見眼前就是水坑,卻也只得毫不猶豫的踩下去。
冰涼刺骨的雨水霎時間滲透了繡鞋,腳上傳來陣陣寒意。水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怎麽了?”鳳靈柔感覺到水袖的手指顫抖,轉過頭去低聲問道。
“沒事,不小心踩到水裏去了。”水袖帶着笑容回答,那從腳底傳來的涼意一波波在身體裏蔓延着,一直讓她冷到了心底。
鳳靈柔點了點頭,沿着地氈一路走進了破敗的廟宇之中。
雖然是破敗的廟宇,可早就有人打掃過了一遍。地上鋪了厚厚一層地氈,數個碩大的黃銅火盆在四周燃氣,銀絲炭沒有一絲煙霧,燒得火紅火紅的,溫暖的火苗在銅盆中跳躍着,發出噼噼啪啪的細碎聲音來。
一室之中,都散發着融融暖意。
鳳靈柔四周看了看,在小丫頭剛擡進來的牡丹花開貴妃榻上坐下,雲蝶連忙将手中的滿功刺繡的薄毯搭在她的膝頭。
水袖在門口收了傘,交給一旁的小丫頭去料理。才一進門,大紅色的地氈上就被她踩出一個泥濘的腳印來。
只得在門口站住了腳,半邊身子都在冷風裏。早被春雨濕透了的衣裳貼在身上,瑟瑟而抖。屋中的暖意和屋外的寒風交替着,身上一陣冷一陣熱,說不出的難過滋味。
鳳靈柔看了她一眼,見她的發絲濕潤,幾縷淩亂的發粘在臉頰上,嘴唇都凍得有些蒼白。心中一軟,臉上帶着溫柔的笑意,“去換件衣服再過來伺候吧。”
水袖低低答應了一聲,蹲身行禮,這才一步步倒退出門去。才轉過身來,兩行熱淚便止不住的滾落了下來。
雲蝶看了她的背影一眼,轉頭對着鳳靈柔笑道:“公主,奴婢去瞧瞧他們準備了些什麽飯食,只怕這個地方可要委屈公主了。”
鳳靈柔無所謂的搖了搖頭,這點子委屈在如今的她心中又算得了什麽,“也好,去瞧瞧吧。我看着水袖似是不高興的模樣?你順便也去瞧瞧她好了。我這裏還有春蕊和秋蕊,無妨的。”
随口點破雲蝶的真實意圖,眼眸中帶着笑意。水袖與雲蝶兩個關系好是她早就知道的事。前一世這兩個奴婢也算忠心耿耿服侍了自己一輩子。如今這點小女孩的嬌氣,她還包容得了。
雲蝶讪讪的笑了笑,答應了一句,倒退着走出門去。
幾步追上水袖,一把拉住她袖子,“你怎麽了?”說話間看到水袖臉上的淚水,“怎麽哭起來了?這可是公主送嫁的日子裏呢,哭不得的!你就不怕讓人知道了,送你做苦役去!”
水袖又跑了幾步,見離的廟宇遠了,這才回身恨恨看着雲蝶,低聲吼道:“我便是哭了,怎麽了?你告訴公主去,送我去浣衣局,讓我做苦役去吧!”
水袖索性哭出了聲來,“這麽日日伺候着她,奉承着她,與她比着……我還不如去做苦役的痛快!”
雲蝶一把捂住水袖的嘴,“你不要命了?你就是不想你自己,也想想你家小兄弟!若不是公主時常有賞賜,你拿什麽養活他?”
水袖渾身顫抖着撲入雲蝶懷中,極力壓抑着哭聲,低聲吼着:“我好恨……我好恨……”
雲蝶伸開雙臂緊緊抱住了水袖,低聲在她耳邊說道:“快別胡說了,溫翰林的罪是皇上欽定的,你這麽說是恨哪個?”
水袖在雲蝶懷中哭了一會兒,這才伸手推開了雲蝶,慢慢站直了身子,深深呼吸了幾口清冽的空氣,擡手擦掉臉上混合了雨滴的淚珠,低聲說道:“好姐姐,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今日的事,不要告訴別人,我以後再也不會了。”
雲蝶點了點頭,心中卻是百轉千回。
水袖無數次曾說過,她的父親溫翰林是冤枉的,是皇上錯判了她家,她不該落個如此下場……
這話,她卻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公主知道。
她與水袖一道進宮,互相照顧着在宮中艱難度日。宮裏的規矩大,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罰,才做了公主貼身的侍女,這樣的身份在宮女中也算得上是上上等的了。
何況公主天真純善,對待下人從來不疾言厲色,更別說拿她們出氣了,能有個這樣的主子已是天大的福分了。
那一年,她家中遭了災,娘又偏偏病倒了,若不是公主偷偷從自己的份例裏拿了一百兩銀子給她,只怕她娘墳頭的草都有一人高了。
水袖家中有個庶出的小兄弟,因為是外宅生的,一向不曾納入族譜,反倒因此得了濟,未曾被罰沒入宮為奴,算是給溫家留下一線根苗。
公主知道了非但沒有說什麽,反而時常賞賜水袖些錢財。就是自己也看得出來,公主是有意在找個名頭給她錢,讓她養活兄弟。
可水袖……
雲蝶一聲長嘆,她怎麽就是不知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