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五章
林月芽吩咐碧喜再去倒杯水來。
她望着掌心中那顆紅色的藥丸, 看了又看。
她一想到不過這樣小的一個東西,就能奪取一個尚未出生的生命時,就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小腹。
碧喜顫顫巍巍遞來水杯, 猶豫太過緊張害怕,她過來時灑出去不少。
季嬷嬷也實在看不下去, 卻又不放心林月芽,她只好背過身,擡手捂住臉, 最後低低地嘆了一聲, “造孽啊……”
雲騰院的書房內,李蕭寒垂眸望着快馬加急送來的信件,這信件足有四頁, 可他的目光始終落在第一頁,很久都沒有移開過。
“邊州此次瘟疫是由周邊鎮上的水患引發的,當地知州已将城門封鎖,城內實行戒嚴, 百姓不得流竄,周邊的……”
夏冗在他面前不住地說着邊州的情況, 李蕭寒眉心微蹙,食指不斷地撥轉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一直沒有表态。
夏冗已将了解到的消息盡數說完,卻依舊未見李蕭寒有任何反應。
夏冗一時不敢打擾, 只得在旁邊靜靜等着。
過了片刻, 李蕭寒蹙眉極深地緩緩搖頭,“不對, 他那番話是有旁的意思……”
夏冗疑惑地問道:“誰的話, 知州的麽?”
“不對……”李蕭寒似是沒有聽到, 口中繼續低喃。
夏冗實在聽不清他到底在說什麽,好像提到了“香囊”,又提到了“小腹”之類的詞,最後他看到李蕭寒猛然擡頭,一張面容陰冷至極。
夏冗微怔,“侯爺,是出了何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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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蕭寒并未回答,而是直接起身朝外走去。
跨出書房的門檻,他腳步又加快幾分,到最後,他幾乎是一口氣直接跑進春和堂的。
正屋的門被他一腳蹬開。
他直接沖到林月芽面前,一雙眉眼腥紅似火。
睡房內只有林月芽一人,她雙手捧着一杯溫水,眸中噙着淚,面上的淚痕還未徹底幹掉,揚着臉望向面前已經怒火中燒,幾乎随時就要爆發的男人。
“藥在何處?”李蕭寒從未想過,他的聲音竟可以顫抖到幾近失聲的地步,而他伸到她面前的這張手,每一個指節都在震栗。
碧喜端着一盆水,從淨房出來,剛要開口行禮,就聽李蕭寒一聲怒吼,“滾!”
碧喜吓得将那盆子掉在地上,水灑了一地,卻也顧不得收拾,慌忙跑了下去。
李蕭寒見林月芽就這樣直直地望着他,等了這般久卻一言不發,便直接将她手中的杯子奪走,狠狠摔在地上。
“藥呢?”他咬着牙根,再一次問她。
林月芽垂眸,李蕭寒順着她目光看去,床褥旁躺着一個白玉小瓶,正是陸淵今日給她的那個。
李蕭寒深吸一口氣,竟一時不敢去拿。
他怔住片刻,最終還是顫顫微微将藥瓶拿起,停了一瞬,才又擡手去開蓋子。
白玉小瓶裏,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而陸淵分明說過,這裏面僅有一粒藥。
李蕭寒用力握住藥瓶,手背上的青筋似乎剎那間就會破皮而出,白玉瓶在他手中破碎,觸目的猩紅順着指縫一滴一滴地敲在地板上。
“林月芽。”他叫着她的名字,擡起眼時,那雙明亮的眸子竟也蒙上了一層薄霧。
他用力捏住她下巴,強迫她擡起頭來看他,聲音低沉沙啞地問她:“你為何這樣糟蹋我對你的信任?”
“為何?”他指節愈發用力,明明将她掐得生疼,卻不見她蹙一下眉頭。
就好像在無聲地與他較量。
李蕭寒倏然擡起另一只手,重重地一拳砸向林月芽身後的床梁,她的眸子竟也未曾有過一絲躲閃。
壓着無盡的怒意,李蕭寒再次顫着低啞的聲音問她:“林月芽,你便是這樣糟蹋我對你的信任的?”
“你怎麽敢?你怎麽能……”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許久後,一滴溫熱,垂落在白皙冰涼的手背上。
林月芽倏然擡眼,望着那雙只落下一滴淚,便又即刻陷入一片死寂的眸子時,她心髒莫名的難受,就好像被人用力捏了一把。
“最蠢的人應當是我。”李蕭寒說完,将手松開。
“侯、侯爺,”季嬷嬷在外面聽到這裏,終是忍不住進來勸道,“姑娘沒吃下去,她将那藥吐了,就吐在淨房的桶裏。”
李蕭寒顯然不會相信。
他将夏河叫進屋,命他立即去尋,很快夏河就在桶裏的一堆穢物中尋到了一粒褐色藥丸,雖然形狀已經受損,但依舊能夠辨認得出。
夏河又将藥丸沖洗了一遍,随後放在帕子上,雙手遞到李蕭寒面前。
此刻李蕭寒的神情又成了那副強壓怒火的模樣,而方才他在林月芽面前失神落下的一滴水珠,似乎從未出現過。
他垂眸掃了眼那藥丸,聲音帶着森森寒意,“叫餘大夫來。”
不過須臾,餘大夫就提着藥箱匆忙趕到春和堂。
到底是在宮中待過十多年,餘大夫一進門就覺出屋內氛圍不對,他沒有多話,直接拉過床邊的凳子便坐下,藥童遞來一張帕子,他擦了把汗,略微緩了片刻,這才開始給林月芽號脈。
林月芽安靜得過分,面上甚至還帶着一抹淡笑。
很快,餘大夫裝作無比震驚的将手臂一顫,擡眼看向一旁的李蕭寒,支支吾吾道:“林姑娘,她、她……”
餘大夫按之前便想好的那番說詞道,“不可能啊,怎麽會有子嗣呢,莫非是……”
李蕭寒在床邊坐下,一直緊握到已經麻木的雙手手,終于在聽到餘大夫的這句話後,漸漸松開。
他狠狠地瞪了林月芽一眼,随後面若寒冰地望向餘大夫,“餘大夫,不該解釋一下麽?”
此刻餘大夫額上已經滲出一層細汗,便是想得再好,真要這樣在李蕭寒面前演戲,也實在太過考究人的心理。
餘大夫哆哆嗦嗦開口道:“許是、許是老夫人顧忌林姑娘身子,總是讓我多開些滋陰養身的藥給姑娘喝,又不允我将避子的藥方開得太過寒烈,這兩副藥效相撞,這才會使林姑娘意外得了子嗣。”
這番話乍一聽十分有理,又将問題的根本推到了李老夫人那處,反正說來說去,都是在為林月芽着想,能怨得了誰呢?
李蕭寒忽地一下笑出聲來,可不論如何聽,這笑聲都沒有喜悅的情緒,而是帶着一股極其刺骨的寒意。
“好,”他慢慢斂住笑意,繼續冷冷地望着餘大夫,“那便将藥渣收好,明日我親自帶去太醫院,讓各位太醫引以為戒,省得日後再出這樣的岔子。”
到底是見過大場面的,餘大夫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他起身朝李蕭寒拱手,這便退了下去。
出門後,藥童着急地問道:“師傅,這怎麽辦啊?”
若是當真送去太醫院,餘大夫的聲名便會就此掃地。
餘大夫踏上長廊,了然一笑,“怕什麽,都這把歲數了,活不活得過明日都不知道,哪裏還顧得上擔心那些。”
在他自願從太醫院來永安侯府的那刻起,他便什麽也不在乎了。
餘大夫走後,夏河拿來包紮傷口的藥,李蕭寒又叫夏冗去書房将信件取來。
碧喜和小桃收拾屋裏的一片狼藉,林月芽忍了許久的血腥味,終是忍不住又幹嘔起來,季嬷嬷忙扶她進淨房。
待出來時,李蕭寒的手已經上過藥,他一面蹙眉看着邊州來的信件,一面冷聲對夏河道:“碧喜與季嬷嬷,各十板,扣半年月例。”
林月芽怔愣一瞬,随後連忙上前想要同李蕭寒說什麽,卻被季嬷嬷一把拉住。
季嬷嬷沖她搖頭,扶她胳膊的那只手也略微用力捏了一下。
碧喜在李蕭寒說完的時候,就已經哭了。
李蕭寒擡眸看了眼小桃,問道:“你可知此事?”
小桃其實有所發覺,卻一直沒有與李蕭寒說,她悄悄看了一眼林月芽,最後沖李蕭寒搖搖頭,“奴婢不知。”
李蕭寒“嗯”了一聲,繼續垂眼看信件,“那要你何用?”
“一并罰。”
林月芽推開季嬷嬷,幾步沖到李蕭寒面前,可李蕭寒一直低着頭,不肯擡眼看她。
林月芽直接上前按住信件。
李蕭寒擡眼,卻不是看她,而是對夏河冷聲道:“各二十板。”
林月芽徹底愣住,她還在西院的時候,曾經見過一個婢女不知犯了何事,被仗打了十板,擡回西院的時候,她身下血肉模糊,一連燒了五日,最後命留下了,人卻落了殘。
那還只是十板,若當真今日這二十板下去,林月芽不敢想,她見夏河帶着那三人向外走,便不顧一切似的要跟出去。
她此刻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便是打,她也要攔在他們身前。
可當她剛一轉身準備離開時,身旁便傳來李蕭寒強壓怒氣的聲音,“你敢,你若敢離開我半步,我便将她們三個都殺了。”
林月芽回過頭來,漠然地望着他,一字一句決絕地道:那侯爺便把我也殺了。
二人無聲地對望,最終季嬷嬷三人的板子是免了,卻又被罰連夜搬離侯府,前往彬縣的別莊。
林月芽心裏清楚,這已經是李蕭寒最後的忍讓。
待屋裏屋外徹底靜下,李蕭寒才開始與夏冗重新說起關于邊州疫情的事,絲毫沒有避諱她。
這一日林月芽過得身心俱疲,春蘿被叫來伺候她,夏河也與春蘿簡單交代過,知道林月芽懷了身孕,她便更加小心的照顧。
林月芽頭疼,只想清靜,她将春蘿揮退,躺在床榻的最裏側,起初她聽着他們談論的聲音,還無法入眠,最後竟也能夠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餘光瞥見床帳內的人沒再輾轉,李蕭寒聲音放低許多,到最後,他依稀聽到床上傳來輕輕的酣眠聲,便沖夏冗揮了揮手。
當他輕手輕腳的躺到她面前時,她眼皮略微動了動,呼吸也比之前亂了幾拍,李蕭寒凝神屏氣,瞬間止住一切動作,待她呼吸恢複沉穩,他才緩緩松了口氣,慢慢向她靠近,最後在幾乎要貼到她身上的時候,才停下。
他望着她,一度想要伸手幫她撫平眉心的褶皺,可那張手擡起來又放下,放下又擡起來,最後他還是沒有碰她,只是在許久後,他長長地嘆了一聲。
也不知是何時睡下的,第二日醒來時,林月芽還未醒。
李蕭寒動作如昨晚一般,小心翼翼地從床上起身,他将床帳放好,提着衣服直接繞開屏風去正堂穿衣。
李蕭寒怕在淨房洗漱,聲音會将林月芽驚醒,便輕輕推開門,帶着夏河回了雲騰院才洗漱的。
洗漱完,他連早膳也沒用,直接就去了松蘭院。
李老夫人年紀大,覺也少了,她此刻正坐在院裏的小涼亭內,搖着團扇喝茶吃點,時不時掃一眼空落落的長廊。
沒用多久,她看到長廊的那頭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李老夫人淡笑一聲,停住手中搖晃的團扇,擡起滿是皺紋的眼皮,與王嬷嬷對視一眼,就好像是在說“看吧,我猜對了。”
李蕭寒恭敬地沖李老夫人拱手,“祖母安康。”
李老夫人拿團扇指了一旁的椅子,“得說上一陣子呢,坐下說吧。”
李蕭寒卻站着未動,語氣淡漠道:“不會耽擱祖母太久。”
李老夫人眉心微蹙,擡手揮退旁人,待人都走遠,徹底聽不到亭內的任何響動,她才開口:“你我親祖孫,我便不與你兜圈子,那避子湯的事的确是我授意的。”
李蕭寒已不想再追究此事,他冷冷地望了李老夫人一眼,“祖母不該如此。”
李老夫人“嗯”了一聲,神情卻無半分愧疚,她起身來到李蕭寒面前,眼眸微沉,唇角卻淡淡向上勾起,“月芽是個好姑娘,我很喜歡她,只可惜了她的出身,若當真為了孩子着想,那便不能養在春和堂。”
李老夫人見李蕭寒沒有立即出聲反駁,便又緩緩道:“我雖年事已高,卻還不至于糊塗到護不住我這永安侯府的長孫,待孩子一出生,便送于松蘭院養着,哪怕是庶出的身份,日後也不會叫人低看。”
“那林月芽呢?”李蕭寒問道。
李老夫人略微一頓,拉過李蕭寒的手,語重心長道:“我方才便說了,月芽是個好姑娘,很得我喜歡,若你當真對她有意,待孩子平安出生後,不妨納了她。”
“哦?”李蕭寒反手握住李老夫人的手,垂眼望着上面的一道道山丘般的褶皺,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地弧度,“我猜林月芽撐不到那時去,在生孩子的那晚,便會血崩而亡,祖母說是麽?”
果然,在李蕭寒話音落下的時候,李老夫人的手微顫了一下,可随後她又很恢複平靜,眯眼道:“寒兒,你從前最是恪守規矩,如今為何這般糊塗?”
“我以為祖母會知道,”李蕭寒将她松開,回望着她,肅道,“孩子不該和母親分開。”
李老夫人聽出他意有所指,可當初不管她對長公主心裏有再多的怨責,當初将李蕭寒養在長公主名下這一點,李老夫人覺得是無可厚非且必須如此做的。
就像如今她對林月芽的這番籌劃一樣,她那天之驕子的孫兒,怎能因一個低賤的女人失了方寸,若這女人安分守己,她不會動這念頭,偏她不知深淺,一度讓寒兒做那破了規矩的事,她這個做祖母的不能坐視不理。
李老夫人也不想和李蕭寒鬧得太過難看,便嘆氣道:“寒兒,我全當你方才說得是氣話,你我心知肚明,往後那春和堂怕是連只耗子也鑽不進去了,我又如何能讓她血崩而亡?”
“祖母知曉便好。”李蕭寒說完打算離開。
李老夫人跟了兩步将他叫住,“寒兒!”
“不管你如何怨我,我還是要提醒你,你位居朝中重職,又是李家獨子,若這孩子平安誕下,林月芽這樣的身份……”
李蕭寒懶得再聽下去,回頭直接将她打斷,“我娶了便是。”
見李老夫人驚得連嘴都沒有合上,他便徹底回過身,不疾不徐道:“既然祖母覺得她身份低微,擔心子嗣受人冷眼,我便将林月芽明媒正娶,屆時她便是名正言順的侯府夫人,若有人膽敢微詞,便是不将我李蕭寒放在眼中。”
“這、這……”李老夫人沒想到李蕭寒能夠做到如此地步,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最後只是道了一句,“母憑子貴也不能是這般樣子。”
李蕭寒低低笑道:“祖母錯了,不是母憑子貴,是子憑母貴。”
作者有話說:
子憑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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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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