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首輔
夜色如墨,漆黑的夜空中,電閃雷鳴一個接一個晃蕩着,仿佛要将這天空撕個窟窿出來。
京城一座氣勢磅礴的府邸中,紫檀木床上躺着一名男子,他雙眼緊閉,眉毛蹙成一個川字,像是在做噩夢,身上的中衣被汗浸濕緊緊貼在身上,顯露出他颀長的身子。
他眼前恍惚地浮現出夢中的情景,遍地屍骨,血流成河,哀嚎遍野,哭聲一片,無數老百姓慌亂地四處逃散,他忙抓住一個匆忙逃竄的男人問道:“發生了何事?”
那男人哀嘆一聲:“趕緊跑吧!鞑靼騎兵打進來了。”說完便匆匆地逃去。
還不等他反應過來,忽然,後方傳來一陣‘嘚嘚’的馬蹄聲,他回頭一看,打前陣的那人,身材強壯威猛,正拉開一把重弓,‘嗖’一聲射出去。
順着箭矢的方向望去,他傻眼了,那支穿雲箭正中柳明宵的胸口,他失心瘋一般跑過去,抱起跌落在地的柳明宵,顫聲道:“明宵,你堅持一下,哥哥這就帶你去找太醫。”他試圖抱起地上的柳明宵,可柳明宵卻像泰山般紋絲不動。
柳明宵強忍着痛按住他的手,艱難地擠出笑容,道:“哥,我……”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卻阖上了眼。
夢中的場景猶如真實發生一般,床上的人張着嘴巴,卻喊不出聲,轉瞬間,又墜入了夢境。
殘陽如血,映照在金碧輝煌的宮殿上,他眯了眯眼,鞑靼騎兵已兵臨城下,華國皇帝李長爍卻依然依偎在歌女身上,縱酒歡歌。
那領頭的鞑靼踏進宮殿,見此情景,不由得放肆大笑,對身邊的人說道:“聽聞皇帝還是太子時便是京城第一纨绔,傳聞果不欺我,哈哈哈!”
這話引得手下哄堂大笑,左邊一彪悍兵道:“可汗,這皇帝是殺了還是虜回去?”
可汗思考間,就見李長爍走過來跪倒在可汗面前,說道:“我願下诏禪位于你,在世人面前承認你是華國的皇帝。”
領頭人擡腳踩在李長爍的背上,手肘橫在膝蓋上,神采飛揚說道:“你們聽見沒,這就是華國的皇帝,想當年,那太/祖李宴是何等的威武,單槍匹馬直取我軍首領項上人頭,也就過了這幾十年,怎會生出這樣一個懦弱的孫子來,李宴若是知道,怕是棺材板都壓不住,也許還能被你氣活過來呢!”
殿內笑聲一片,歌妓們依然在咿咿呀呀唱着靡靡之音。
忽地,殿外傳來一陣騷動,依稀能聽見兵器相撞,厮殺喊打的聲音。
殿門‘砰’一聲重重被打開,一個滿身是血,殺紅了眼的人闖了進來,啞聲道:“阿完烈,就你也配做我華國的皇帝。”
阿完烈踢開李長爍,嘲諷道:“華國已是我囊中之物,你這剩下的幾十個殘兵敗将也妄想打敗我,簡直癡人說夢,你不如學學你這位好大哥,興許本汗還能留你一條狗命。”
“呸!頭可斷,肢可折,雙膝不能屈,只要本王還有一口氣在,本王便與你血戰到底。”說話間,一柄長刀刺向阿完烈。
阿完烈堪堪躲過一擊,但是仍然受了皮肉傷,阿完烈摸向腰間,沾了一手血,他怒道:“一起上,誰能搶得他項上人頭,我就把華國皇後賞給誰,一截肢體可換一個妃子,一塊肉換一個宮女。”
旁邊七八個體彪肥壯之人一起撲向李承允,群狼環繞,狼多肉少,個個都像一頭饑餓的兇狼,眼睛幽幽地冒着綠光。
在一片混亂中,李承允的聲音透了出來:“我身雖死,靈魂不滅,我将置于九天之上,看爾等滅亡。”
頃刻後,不知是誰高聲呼喊:“我拿到人頭啦……”
“不……不要……”
柳文朝猛地睜開眼睛,從床上坐起,大口喘着氣,鬓邊一片濕乎乎的,手摸到眼睛,竟還有淚。
一陣風吹了進來,凍得他一激靈。
窗外,電閃雷鳴,風雨交加,半夜三更,他再也睡不着了,披衣起身,想着夢中的情景,他心痛不已。
不能再由李長爍繼續任性下去了,必須得想個辦法保住華國。
柳文朝作為毀譽參半的內閣首輔,他在朝堂任勞任怨十三載,作出了卓越的功績,使華國欣欣向榮,國勢日強。
第二天散朝後,他對吏部尚書唐維桢說道:“唐大人,今晚去晚晴樓?我訂了包廂。”
唐維桢配合道:“柳大人,還是禧月閣那間?”
柳文朝笑着打趣道 “知我者,喻之也。”
唐維桢和柳文朝同是陵州老鄉,他們倆從小毛發還沒長齊之時就一起玩耍了,柳文朝更是從小就是陵州遠近聞名的神童,三歲識字七歲寫文章,長大後更是連中三元。
唐維桢的父母在唐維桢十幾歲時便雙雙去世了,于是唐維桢與其妹妹唐亦清便直接住到了柳家。
晚晴樓是座孤樓,依水而建,飛檐畫角,景色極佳,此刻在殘月的微光下勾惹吟魂。
放眼望去,共有三層,層層爆滿,來這裏吃飯的人絕大部分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達官貴人,而禧月閣這一間視線最好的包房是長年留給柳文朝的。
唐維桢到時遠遠地瞧見柳文朝站在晚晴樓大堂前,他褪去了朝服,衣着一件雪白寬袖長衫,此時他正仰頭望着天上的月亮格外出神,顯得格外清冷孤傲。
唐維桢邊走邊說:“清川,讓你久等了。”然後快步地走了過去。
柳文朝拉起他的袖子往大堂裏去,說“明日休沐,今晚不醉不歸。”
大堂的掌櫃看到二人後,滿臉堆笑地上前迎接,随後拖着肥胖的身子帶他們上了三樓的禧月閣,一臉谄笑地問了句是否現在上菜,得到肯定地回答後,轉身對身後的小二輕聲吩咐到:“叫後廚先上禧月閣的菜。”
不過片刻,菜便上齊了,柳文朝端起酒壺給唐維桢滿上酒,道:“晚到的人罰酒三杯。”
唐維桢也不推脫,仰起頭飲起來,連着幾杯下肚後,笑道:“一起喝一杯?”
柳文朝端起酒杯與他碰杯。
要說人生最大的樂趣便是,知己兩三,有酒有肉,促膝長談,說彼平生。
不知不覺夜已深,遠處蟲鳴悄然入耳,室內其樂融融,幾巡酒下來後,二人的臉色皆些許紅潤,柳文朝開了窗戶,風适時地吹進來,帶來了無限清涼,也稍稍帶走了些二人的醉意。
柳文朝望着窗外忽而擺動,忽而沉寂的柳樹,惆悵道:“喻之,廢太子之事你怎麽看。”
唐維桢迷離的眼睛瞬間清明,盯着柳文朝形單影只的背影感嘆道:“朝中分化成‘太子黨’、‘楚王黨’,除太子外,大家最看好的便是楚王,你想讓我加入‘楚王黨’?”
柳文朝回頭看向唐維桢道:“咱倆若是珠聯璧合,諸葛亮在世怕也要退讓三分。”
唐維桢靠在椅子上哈哈大笑說:“殺人我不會,東風我也不會借。”
柳文朝坦然道:“唐亦清如今也到了适婚年齡了吧?”
唐維桢笑聲嘎然而止,迷茫一瞬忽而頓悟道:“你想讓楚王回京娶親?然後在找理由把他留在京都?”
柳文朝心想果然最懂我的還是喻之:“她嫁過去當個正妃不會吃虧,将來我們若是能将楚王扶上太子位,那唐亦清的皇後位置還會遠嗎?”
唐維桢雙手抱在胸前,上下打量着柳文朝:“你自己至今尚未娶妻,難道是因為楚王?當初楚王尚在京城時便時常粘着你,京城男風盛行,難保你們二人不會日久生情。”
柳文朝順手拿起桌上的酒壺喝起來,說道:“沒有的事,別瞎說,喻之你又為何至今未娶妻?不會是人家姑娘看不上你吧!”
唐維桢捏着自己的下巴,思慮了片刻後,說道:“恐怕是。”
柳文朝驚訝道:“嗯?是誰把我們喻之的魂兒都勾走了,想來是個絕世美人。”
唐維桢扶着柳文朝坐下:“确實是個絕世美人,你幫我支個招兒讓他明白我的心意。”
柳文朝幸災樂禍地笑着:“這方面我不是行家,改日得空了你去問問清纓館的姐兒。”
唐維桢接過柳文朝手裏的酒壺,很自然地喝起來:“不了。”頓了頓,又說道:“清川,你想清楚了?作為文臣,你現在已是登頂,也可以稱得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你還要再折騰嗎?”
柳文朝緩緩道:“喻之,你有沒有想過太子繼位以後,咱倆會怎麽樣?陳學良是太子太傅,而我們和陳學良是政敵關系。”
唐維桢嘆了一口氣,滿是無奈:“你啊!總是想得這麽多,撇開這些利益關系,就憑咱們二十多年的總角之交,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站在你這邊。”
“好喻之。”
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把壺中最後一點酒都喝完了。
喝得醉醺醺的二人互相攙扶着下樓,晚晴樓外,兩輛馬車靜靜在等着他們各自的主人,唐維桢把柳文朝送上馬車後,準備離開時,柳文朝一把掀起布簾,拉過唐維桢的手臂,胡言亂語說着話。
唐維桢露出寵溺的笑容,伸手把柳文朝淩亂地發絲別在耳後,又從柳文朝手裏拉回了自己的手臂,小聲對車夫說了幾句什麽,便步履蹒跚地走了。
柳文朝回到府邸時已是寅時,府中的管家還在門口候着,見到柳文朝的馬車便立馬上前迎接,車內遲遲沒有人出來,便喊了聲:“大人,到家了。”
車內仍然沒有反應,管家掀開簾子一看,才發現柳文朝頭靠在一邊居然睡着了,管家見狀只好回府把柳明宵喊了出來。
柳明宵一邊抱怨一邊背着柳文朝回了卧房。
——
第二日。
日上三竿,柳文朝緩緩地睜開眼睛,全身的肌肉酸痛,比一宿沒睡還累。
門被粗魯地推開,柳文朝想也不用想,便知道進來的是誰,在這個府裏,唯有柳明宵一個人大大咧咧,做事毛毛躁躁。
“哥,父親讓你起床去書房找他。”柳明宵幸災樂禍又道:“挨訓!”
柳文朝納悶道:“臭小子,我要被訓你是不是很高興。”
柳明宵得意道:“誰讓父親平時只訓我,這回終于輪到你了。”
“去!”柳文朝看着眼前這個得意洋洋的人,腦子裏突然蹦出來一個想法,他知道柳明宵垂涎他那匹皇上賞得汗血寶馬很久了,于是柳文朝說道:“小子,我們來打個賭吧,你贏了的話,皇上賞的那匹汗血寶馬就歸你了,你輸了的話,你讓淩然跟着我,你賭不賭?”
柳明宵問:“賭什麽?”
“就賭我今天不會挨訓。”柳文朝靜靜地看着他。
柳明宵不假思索地答應了,父親這個人他是最了解的,畢竟家規大于天。
片刻後,柳文朝收拾好自己,二人走到書房,只見一個頭戴‘子瞻帽’,三縷長須,身穿袖子寬大灰色的氅衣,年華垂暮之人,坐在案幾後面的椅子上,看上去精神矍铄,只是坐在那裏就有一股上位者的威嚴。
柳清遠皺皺眉頭,對立在案幾前的柳文朝問道:“你昨晚上哪去了?”
柳文朝狡黠一笑,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父親,昨夜孩兒與喻之在一起,聊了孩兒的終身大事,所以回來晚了。”
此言一出,滿室皆驚。
坐在椅子上的柳清遠一臉吃驚地望着柳文朝,假裝鎮定地說道:“你的終身大事怎麽不和為父商量?你看上哪家的姑娘了?芳齡幾許?”
柳明宵哈哈大笑:“哥,你這棵鐵樹終于要開花了,哈哈哈。”
柳清遠端起案幾的茶呷了一口:“說說你和那姑娘怎麽回事?”
柳文朝早就在心裏想好該怎麽回答了,于是他說:“這姑娘我只見過一次,體态輕盈,明眸皓齒,最重要的是才華橫溢,芳齡二十四。”
柳清遠滿意地點了點頭:“若是按平常,女子二十四歲倒是年長了些,”說完他看了一眼面前的柳文朝:“但是她配你那是搓搓有餘了。”
柳明宵毫無征兆地一拍桌子:“你說得不會是陳學良家的閨女吧!”
“你知道她?”
“二十四還未出嫁的女子在京城有幾個?也就只有他陳家的女兒。”柳明宵一屁股往旁邊的椅子坐下。
柳文朝悄悄瞥了一眼柳清遠,見他還想說些什麽,立馬打斷道:“父親,好餓啊!”
柳清遠看了看一旁快燃盡的香,沒再多說,站起來出了書房,一場危機便被柳文朝巧妙地避開了。
用完膳後柳文朝寫了一封加密信,剛把信封好,柳明宵就大大咧咧破門而入,他往旁邊的椅子上一座,手裏還端着兩瓣西瓜,邊吃邊問道:“哥,你剛說的事是騙人的吧!我才不信,你喜歡陳學良的女兒。”
柳文朝微笑道:“她挺合适的。”
柳明宵吃完一片西瓜,接着吃第二片,淡淡道:“哥,那都是老姑娘了。”
柳文朝搖了搖頭,從懷裏取出一方手帕遞給他:“傻樣,快擦一擦,有事交給你。”說完從桌上拿起信件遞給他:“你讓淩然快馬加鞭親自送到楚王手上,記住,一定要親自送到楚王手上。”
柳明宵擦了手,把手帕随手扔在桌上,不甘心地說道:“早晨那個賭注雖說你使了詐,但是願賭服輸,你自己和他說。”
柳文朝搖了搖頭:“淩然從小就跟在你身邊,他與你有深厚的感情,我還是不奪人所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