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黑化第二十八天
同睢晝說清楚以後,鶴知知心裏總算好受許多。
對於睢晝這樣的好說話,鶴知知很有些意外。
她原本以為任憑她怎麽道歉,睢晝也絕不會原諒自己,兩人屆時必定要僵持不下、氛圍水深火熱。
現在的境況雖然出乎意料,讓她有幾分難以理解,但肯定比之前她想象的樣子要好很多。
到底是有着從小便相識的緣分,睢晝對她也很包容。他能這樣輕易地原諒她,大約是因為他寧願将苦咽在了心中,也不願意與她反目成仇吧。
不愧是有聖人之稱的國師啊。
鶴知知嘆氣。
但不論如何,終究是解開了心結,回宮的路上鶴知知的步子都輕快許多。
只是,剛進宮門就聽到母後傳召,像是有什麽重要事情要吩咐。
鶴知知連忙趕了過去。
結果一進殿門,就見到太常寺卿坐在下首,而母後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鶴知知頓時有點打怵,腳步也跟着往後挪。
「知知,快些過來。還不向唐大人問好?」
鶴知知只得硬着頭皮走過去,雙手平舉到身前并攏,朝太常寺卿行了一禮:「唐大人。」
太常寺卿也趕忙站起來回禮。
太常寺卿生得圓圓胖胖,一臉慈相,專管禮樂、儀制等事,看誰都是笑嗬嗬的,倒是不難相處,但鶴知知從及笄之後,便一次比一次害怕看到這位唐大人。
Advertisement
至於為什麽……
皇後又對鶴知知招了招手:「快過來,坐這兒。」
鶴知知小步挪到了母後身邊坐下,被母後握住手,拉到了她的膝頭放下。
「母後。」鶴知知小聲喚了句,盯着皇後的雙眼閃閃爍爍。
母後到底要叫她做什麽?
皇後沒有看她,依舊笑眯眯地對唐大人說話:「赤印國的使臣明日便會到大金,定要在宮中好生招待一番。」
太常寺卿點頭應道:「微臣已經準備妥當了,明日定不會冷落了貴客。」
赤印國在聶龍高原以西,與大金相鄰。
雖是個小國,但赤印國對大金依附示好多年,又在大金向西商路的重要關隘上,兩國向來交好。
每一年,赤印國都要派使臣前往金朝學習,金朝也時常留赤印使臣在皇城居住,入太學,得皇室喜歡的,還要賜屋宅俸祿、官職爵位。
「好,請了那些人到場?」
太常寺卿便一一把名單中的人報了一遍。
「再加一人。」皇後說道,「景家的世子此次護衛公主有功,把他也請來。列席嘛,就安排在公主的位置旁邊。」
「是。」
鶴知知背後蹿起一溜雞皮疙瘩。
原先母後就常在她面前提起景流晔,還幾次三番要她和景流晔多接觸,最好是一起出宮逛逛。以前她還不明白是什麽意思,可今日看到唐大人,母後又故意在唐大人面前提起景流晔,鶴知知便什麽都明白了。
自從她及笄之後,母後便越來越頻繁地提起她的婚事,恐怕這次是看中了景流晔。
鶴知知心煩意亂,她對成婚一點興趣也沒有,雖然她已經十七歲了,但大金以來,晚婚甚至不婚的公主數不勝數,她為何非要這麽着急地考慮婚事?
更何況,她對那景流晔一點興趣都沒有,母後真是亂點鴛鴦譜。
鶴知知蜷起手指,想要從母後的手裏逃脫出來,找個借口溜走。
但皇後早有準備,察覺她的動作後反而抓得更緊,牢牢按在膝頭,讓她逃脫無門。
鶴知知吃癟,乾脆悄悄将手反過來,用手指撓母後的手心。
皇後呼吸微滞,一把攥緊她的手,扭頭無聲地瞪着她,眼中閃過數道暗芒,以示威脅。
鶴知知眨了眨眼,卻也沒退讓,一會兒瞪着眼一會兒蹙着眉,用非常活躍的眉眼動作來表現自己的不情願。
皇後冷冷地看了她一會兒,似乎是在确認什麽,半晌終於嘆了口氣。
妥協一般,皇後不再盯着她,又轉向了唐大人繼續同他說話。
鶴知知暗暗松了口氣。
母後這回應當是能放過她了。
結果立馬就聽見母後對唐大人說:「今年剛好是科考之年,這樣吧,乾脆把那進士及第的三人也邀進宮來,一起見見赤印國的使臣。」
「那位置?」
「嗯,安排在公主的後面吧。」
鶴知知還沒松完的那口氣又卡在了胸口。
完了,她折騰什麽呢。
好不容易少了一個景流晔,結果又多了狀元榜眼探花。
一換三呢,她虧上加虧。
鶴知知蔫噠噠地坐在旁邊,整個人都沒力了。
唐大人察言觀色,等皇後安排完了便抓緊離開。
皇後嘆氣道:「知知,你也年紀不小了,該考慮考慮終身大事。」
鶴知知雙手抱頭捂住耳朵,縮着背靠在椅子裏:「母後,能不能別說這些。」
時間那麽多,可以說的話那麽多,為啥非挑這個說呢。
皇後拉下她的手,柔和的目光從上至下,把她好好地打量了一番。
「你小時候胖胖的那樣,誰能想到長大了,是個漂亮的小公主。」皇後嘴角噙着笑意,輕輕摸了摸鶴知知的側臉,「人家的女兒到了這個年紀自己便會思慕郎君,為何你就是不開竅?」
開竅。
又是這個詞。
鶴知知想到上一次陶樂然跟她這樣說了之後,她在馬車上發的那個夢,還有後來在月鳴殿,坐在睢晝腿上時眼前又出現了的夢中的場景……
她緊張地吞咽了下口水,趕緊撇開目光,此地無銀三百兩一般搖了搖頭。
皇後又嘆了一聲。
「是不是宮中太冷清,我一個人把你帶大,沒給你好的榜樣?」
鶴知知趕緊擡起眼。
她最怕母後說自己沒把她教好之類的話,最怕母後自責。
鶴知知湊近抱住皇後的腰肢,晃來晃去:「母後,我就想留在宮裏陪着你,不想嫁人,不可以嗎?」
皇後被她哄得發笑,還擡手摸着鶴知知的頭發,很寵溺的樣子,道:「母後也舍不得你。」
鶴知知放心地蹭了蹭。
皇後又道:「所以你若是能招一個能乾多才的驸馬,也不必搬出宮另外建府,就在靠近中政殿的地方新建一處宮苑做你們的新房便是。」
鶴知知一僵。
搞半天還是要成婚啊。
皇後覺得這個規劃很不錯,興致盎然道:「這樣,你離母後也近,跟現在也沒有什麽分別。若是那驸馬惹你不高興了,你就把他丢在新苑中,又回金露殿來住便是,在這宮裏,總不會少了給你撐腰的人。」
聽着母後的話,鶴知知有些出神,不由得跟着暢想起來。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成婚後的生活似乎的确跟現在沒什麽區別,只不過是多了一個有些礙事的驸馬。而且母後還說,若是看他不高興,可以随時丢在殿裏不要,那似乎也不會是什麽大麻煩。
鶴知知想着想着,又覺得婚姻這事,的确沒有原先想的那麽可怕惱人。
皇後摸着鶴知知的後腦勺,看公主兩眼發直,好像一只趴在她懷中發呆的貓,嘴角便隐秘地上揚起來。
她的女兒,她還是很懂得拿捏的。
鶴知知一直想着成婚的事。
她第一次這麽認真地思考。
其實如果她真的成婚了,說不定也是好事一樁。
起碼在她夢中的那本書裏,那個「鶴知知」是一直沒有成婚的,所以她那樣囚禁、折磨睢晝,也根本沒人能管得了她。
她既然想改變書中的結局,那自然是越跟那個「鶴知知」不一樣就越好。
而且,雖然睢晝現在已經表示了原諒,但她終究是對睢晝做出過那等孟浪之舉,也許睢晝只是裝作雲淡風輕,但背地裏,其實已經非常地害怕她。
或許只要她成了婚,便不會再讓睢晝感受到威脅。
-
「咚!咚!」京鼓擂響,賓客齊坐,對彼此舉杯高呼。
赤印國的使臣坐在對面的長桌上,随着樂曲打着拍子。
宴會已過半,酒過三巡,大家都沒了最開始的拘束,放松了許多。
使臣隊伍裏有能說漢話的交流官,但大多數人還是只會簡單的幾個詞。語言不能溝通的時候,酒杯和歌樂就成了最好的交流方式。
使臣席上,一個頭戴氈帽的男子突然站了起來,雙手各執一只酒杯,腳步一踮一踮地來到桌前,繞着圈對每一桌都作勢敬了一下酒,接着走進場地中間,混入一群舞姬之中。
旁邊的太監想要阻止卻來不及,猶豫害怕地看向高位上的皇後。
皇後沒說什麽,只是興致盎然地看着底下。
那男子頗為優雅地彎腰行禮,臉上帶着滑稽讨喜的笑容,還有三分醉意,接着長臂晃動,随着樂曲的節拍和舞姬的動作前後搖擺起來,那動作很有韻律,雖然簡單粗糙,但也別有一分美感。
身後的人群發出驚嘆的笑聲,使臣席上坐在正中最英俊年輕的那位王子也站了起來,高聲用赤印國的話器宇軒昂地說了什麽,接着帶頭鼓起掌來。
赤印國的交流官趕緊跟着高聲喊道:「大臣波魯為大金皇後、大金公主獻舞一曲,祝大金國運昌隆,永葆平安盛世!」
皇後也露出明豔笑容,微微颔首,官面上的鎏珠在額前晃動:「賞!」
氣氛頓時活潑起來。
受邀的官員們開始互相走動,寒暄敬酒,鶴知知身邊也湊過來幾個人。
是今年的科舉進士前三名。
大金科舉看完才能還要看相貌,在殿試上能進前三的,都樣貌不俗。
鶴知知早有心理準備,此時便怡然站起來,端着杯子朝他們一一點頭。
為首的那個有幾分娃娃臉,長相可愛清秀,像是羞窘,小姑娘一般低着頭,只敢偶爾朝這邊看一眼。
第二個則個子高些,長相端正,但在這三人中間比起來,算是木讷。
最後一個探花長得頗有俊逸之态,尤其不笑時唇角也微微勾起,很是風流。但那雙眼睛飛揚得過了頭,顯得他的風流也有幾分造作。
鶴知知在心底裏嘆了一聲,她雖然沒有反駁母後的安排,也在試圖改變自己的想法,努力去接受婚姻這件事,但說到底,婚姻并不是說熟就熟的果子,到底還是得等待一個合适的人選,合适的機緣。
她在心中如此慨嘆着,面上并沒有顯露出來,同他們一一打過招呼,只留下了為首的狀元郎。
為了不讓母後回去又念叨自己,鶴知知必須得選一個人留下。
狀元郎便是那個羞羞怯怯的娃娃臉,聽到公主點自己的名字,便渾身一僵。
同伴相繼離去,他踟蹰再三,也只好在鶴知知身邊坐了下來。
鶴知知雖然不是什麽人精,更比不上母後敏銳,但是一雙眼睛也不可謂不鋒銳,幾乎掃一眼,便能看出這位狀元郎并不甘願坐在她旁邊,恐怕不只是因為羞怯。
她微微扯唇,在心中想道,原先她不曾考慮過成親,很大原因是因為她不太願意去接觸別人。在她眼中,旁人總有這樣那樣的不好,極難成為親密的人。
倒是沒想過,在別人眼中,她大約也有這樣那樣的不好,也并不是人人都願意來親近她的。
如此一想,婚姻還果真是艱之又艱,要花上許許多多的心思,許許多多的時間,還要耗費諸多的心情,最後還不一定會有結果,真是極大的浪費。
有這般時間,去做點別的什麽不好呢。
鶴知知指尖在面前的果盤上繞着圈,陷入思辨之中。
一旁的狀元郎裴緒見公主并不搭理自己,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指偷偷糾結在一起。
他父親亦在朝中任職,正是鳳閣侍郎裴新文。父親常常在飯桌上還讨論國事,也曾提及過公主,此次他進宮來,父親更是暗示過他,要在公主面前表現得端正一些。
裴緒壓力很大,再加之,從時常來往的好友那裏聽聞了不少傳言。
說這位公主目無法紀,蠻橫專治,作風很有問題,對國師有不軌的企圖。
對於信教的人來說,這樣的傳言,便相當於是在說,公主對天上的神明起了色心,與那觊觎女娲的纣王又有何異。
而且,退一步說,就算這些傳言都是假的,裴緒也絕不希望被公主看上。
大金以前,科舉制度還不完善,尋常的學子若沒有門道,便很難進入宮城,那時候驸馬的身份很值錢,尚公主便意味着一步青雲,扶搖直上。
但現如今不同了,但凡有志氣的學子,都不肯去尚公主,因為身為驸馬有諸多忌諱,大多不能擔任朝中要職,又如何實現心中的抱負。
因此此次進宮前,裴緒的友人們都憂心忡忡,希望自己不要被公主看上,另一位榜眼和探花亦在其中。
卻沒想到,他就是這麽倒黴,竟然被公主單獨留下。
公主的恩寵讓周圍數雙眼睛都看向這邊,讓本就不平靜的裴緒更加緊張,偷偷地握着拳,不停地悄悄提氣。
樂曲停了,赤印使臣大笑着離場,離場前雙手抱拳舉在頭頂,大聲說了一句長長的話。
交流官喜氣洋洋地替他翻譯道:「波魯大人是我們赤印有名的樂癡,他很喜歡金國的曲子,他說是他聽到的最美的音樂,忍不住就想翩然起舞,如果能一直聽到這樣美麗的音樂,他會流連在金國不忍離去。」
太常寺卿站起身來拱手致意,客人誇他招待得好,當然要致謝。
鶴知知卻看向了左邊,那一排單獨的桌椅被蓮花座墊高,用檀香萦繞着,只坐着國師一人。
這些年來,金國的新曲子大多都出自睢晝的手筆。
不管是可以被歌女和着詩詞吟唱出來的小曲,還是全部由器樂演奏出來的恢弘樂曲,他都非常拿手。
每一次聽他寫的曲子,都讓人感覺心曠神怡,哪怕不懂音樂的人,也能直觀地感覺到好聽。
有的時候鶴知知會不由自主地想,這世界上好像沒有能難得到睢晝的事情。
她的目光似乎被察覺,睢晝撩起眼簾,朝她直直地望了過來。
和她的目光對上,睢晝彎起唇角,微微一笑。
鶴知知迅速地收回眼神,撇開頭。
她用手指抵着唇瓣,反複蹭來蹭去。
裴緒的凳子是額外加的,有人從旁邊經過,不小心在他背上撞了一下。
裴緒連忙回頭說:「無、無礙……」
對方是唐大人身邊負責招待使臣的官員,還沒道歉呢,裴緒便已先開了口。
那人眼珠子在裴緒和公主之間轉來轉去,嘿地笑了一聲,拍拍裴緒的肩膀,喊了聲「世侄」,便抱着肥肥的肚子離開。
鶴知知以手掌撐着臉頰,跟裴緒湊近了些,問道:「你很緊張?」
裴緒正懊惱自己方才的失态,聽到鶴知知跟他說話,整個人都差點跳起來。
「我,嗯,是的。」裴緒并不擅長撒謊,乾脆直接承認。
鶴知知又看向他的手,因為剛剛的碰撞,它們從袖子裏露了出來,握成兩個鐵拳,正放在桌上。
這動作放在如此文弱的書生身上,已經堪稱暴力了。
鶴知知輕聲問:「你想打人?」
「什麽?」裴緒腦袋發懵,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趕緊松開,在衣擺上抹出一個濕痕,是汗的印跡,「不不不,我……微臣,微臣只是緊張,緊張的時候微臣就特別喜歡抓點什麽東西在手上。」
「噢。」鶴知知點點頭,「原來如此。」
她瞥見旁邊有一盤核桃,便拿了過來,放在裴緒面前。
裴緒懵懂地看向鶴知知。
鶴知知點了點下巴,示意道:「喏,你捏吧。」
裴緒雙眼立即瞪大,滿是感動。
公主竟如此照顧他。
他這種小怪癖不知被父親訓斥了多少次,責令他一定要在人前改過來,免得遭人恥笑。
他為了不被公主誤會有鬥毆之嫌,才不得不解釋,公主卻沒有怪罪他,也沒有嘲笑,還替他想了辦法作掩護。
只、只要他在這裏剝核桃,就不會有人看出來他的緊張了。
裴緒用力地點點頭,雙手環抱着那盤核桃,一手抓起一個,蹙眉抿唇,奮力一捏,就碎一個。
不一會兒,面前的盤子裏就堆上了一堆果肉。
裴緒專心致志地捏着核桃,表情果然舒緩下來。
好像只要這樣做,就可以屏蔽周圍所有人的打量。
鶴知知看得津津有味。
這可是聶龍山下野生的核桃,殼非常非常硬,沒有專用的工具,很難打開。
這裴緒看着柔弱無力,卻把這硬得出奇的核桃一捏一個,如此反差倒很是有趣。
左右無聊,鶴知知便乾脆托腮欣賞起裴緒的捏核桃表演。
這一看,倒是能看挺久。
左下首的蓮花座席上,睢晝朝公主的正席望了好半晌,都再也沒有得到過回應,臉色漸漸地沉了下來。
點星端着一個銀壺上來,替睢晝換杯。
「大人,您嘗嘗看,這個果漿很好喝,公主那邊也是用的這種。」
說完卻沒得到回應,點星奇怪地探頭一看,結果給吓了一跳,大人的神色怎麽這樣吓人。
「點星。」睢晝聲音恻恻的,「你說。」
「大人,說什麽?」點星摸着腦袋。
「你說公主殿中,是不是真的很缺一個剝核桃的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