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鶴知知盡量讓自己笑得和藹可親,善解人意,努力對谷映雨釋放着友好的訊息。
畢竟不會有人在突然被暴力壓制之後還感到開心。
谷映雨驚愣一瞬,很快再次掙紮起來。
這女子是誰?江湖上從未聽過這號人物,她又為何懂得繪制國師的信號圖樣,引他受騙?
雖然不能開口,但鶴知知似乎聽到了他心中的疑惑,拿出一塊木牌,在他眼前一閃而過。
但那一瞬也足以讓人看清。
谷映雨漸漸停下了掙紮,眼中怒意漸漸被疑惑代替。
那确實是國師的所屬物,他不會認錯,那麽至少眼前人不會加害于他。
但她把他騙上門,究竟是什麽目的?
一個侍衛上前,屈起一腿蹲在地上,沉聲道:“你眼前的是大金皇後嫡女,唯一的公主,尊號元柔殿下。殿下有話問你,起身後行禮,低頭進屋,不得聲張。”
谷映雨喉嚨口突突直跳,公主?的确,他有所耳聞,皇宮派了人到清平鄉來,他也正是因此才決定不能再拖下去,必須在今晚殺了譚經武,免得以後動手,更加引起朝廷注意。
但他沒想到這位公主的消息竟然這麽快,他還沒動手,就已經被攔下了。
侍衛揚了揚手指,谷映雨身上的桎梏便被解開,只留幾個人高馬大的侍衛死死守在身側。
他咬緊牙關,依言起身對公主行了一禮,沉默進屋。
屋內也是尋常的驿所擺設,并不像谷映雨方才被困住時所想象的龍潭虎穴。
鶴知知轉身坐下,擡手請他用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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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少俠,不瞞你說,我注意到你,也是因為國師大人。今日借他名號引你過來,并未同他商量過。”
“我問你,你要殺譚經武,為何?”
谷映雨氣息起伏,半晌後促聲道:“此事是谷家家事,事關弑父之仇,映雨不得不報!公主要論及律法,也不能罔顧天倫孝道。”
弑父之仇。
鶴知知摩挲着竹椅扶手,壓低聲音問:“據我所知,令尊無辜卷入土匪派系鬥争,痛惜喪命。那窩土匪據傳已被譚明嘉剿滅,也算是報你仇恨。為何你卻仍要追殺譚經武?”
谷映雨冷笑數聲,悲痛和恨意齊齊湧上,自面龐發膚中滲散出來。
“剿匪?若他當真誠心剿匪,為何我翻遍整個塘湖,連一具土匪屍首都不曾見到?我父親死在他們手上……譚氏便是幫兇,同樣該千刀萬剮。”
鶴知知心念來回打了數轉,放柔了聲音,緩緩問:“你懷疑譚明嘉暗中包庇土匪。那你可知,他包庇一窩土匪有何裨益,令尊又是為何卷入了山匪的争鬥?”
谷映雨呼吸聲再度加重,沉默了好半晌,嗤笑一聲。
“公主問的問題是不是太多了。我只是個江湖閑人,公主關心我的家事作甚。”
身後铮羌一聲,侍衛已拔劍出鞘。
鶴知知以目光阻止,繼續緩聲道:“你現在不願意告訴我,沒關系。我只是想同你說清楚,譚經武的命你暫時不能動。”
“他是朝廷官員,也是我們正要查的人。你若動了他,我們的線索也就斷了,你父親的仇也只能報得不明不白。襲此人絕不清白,等查清之後,自要償還他應付的罪孽。”
“至于你的家仇,若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只要你将原委實情告訴我,我非但不會阻攔,還會助你一臂之力。”
谷映雨目光頻頻閃動,少傾後道:“我又怎麽知道,公主說的這些不是在蓄意騙我,好保下譚氏那條狗命?”
鶴知知一動不動,同他對視。
“你信國師,但不能信我?”
谷映雨搖頭:“國師一諾千金,朝廷謊話連篇,誰人不知。”
鶴知知徐徐吸進一口涼氣,暗自咬緊牙關。
站在一旁伺候的福安也不禁神色變了變。
鶴知知拂袖站起,與谷映雨錯身而過。
“我與你的交易,大約與國師的準則不同。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我可以給你時間,考慮清楚了,再來這裏找我。”
侍衛拉開門扉,鶴知知擡步離開。
福安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
迎着殘月,鶴知知走了數百步,才慢慢停下來。
她目光有些散漫,輕聲問:“朝廷在百姓心中的信用竟如此差?”
福安彎腰道:“殿下莫要多想。那谷少當家是江湖中人,江湖之中多的是魚龍混雜之輩,最容易對各種小道消息偏聽偏信,不能等同于尋常百姓。”
“但他們對國師卻是衷心耿耿。”
鶴知知微嘲地輕撇唇角。
福安不敢接這話。
殿下身旁的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殿下對國師是多麽上心。此時驟然有人當着殿下的面踩落朝廷而高捧國師,将兩人放到對立面上,殿下定然會心裏不好受。
鶴知知又在原地站了會兒,才轉身往回走。
一邊不忘囑咐福安道:“今夜的事,記得讓他們守牢了,一字也不能透露。”
“尤其,”鶴知知頓了頓,“是谷少俠那些胡言亂語,決不能往外說。”
福安一一應下。
悄悄擡眼看了看身邊的殿下,福安目光有些驕傲,又有些心疼。
谷少俠那些胡說八道的話,若是傳回了宮中去,定然是對國師最為不利。
國師本就權勢頗大,若還被人傳出有心與朝廷對立,那這猜忌和嫌疑怕是難以洗清。
殿下從來都是這樣,一面自個兒生着氣,一面還替他人考慮吶……
谷映雨被送離了驿所。
他一被放開,立刻跳到了隐蔽處躲起來。
在原地等了好一會兒,直到确定身後無人再跟蹤,才緩緩走出。
他轉了轉手腕腳腕,倒沒有任何地方不适。
那公主果然如她所言,只是捉他問話,并沒有傷害他。
但這整件事還是詭異得緊,谷映雨心神混亂,不知道到底該相信誰。
他回到暗閣取出一只信鴿,将今晚的事全都寫在紙條上綁起來。
信鴿呼啦振翅飛遠,這是父親出事之後谷映雨專門對國師的将龍塔養的信鴿,只需一夜便可将信帶到,盼國師能早些給他答複。
宮中的車馬到清平鄉後已過了數日,洪澇遺留的問題已被整治妥當,赈災、重建都在陸續進行,李少卿那邊也派人來傳信,說已經查得差不多了。
每一日譚經武都會派人來邀請公主和兩位欽差大人游山玩水、閑暇娛樂,每一次鶴知知都找借口推拒,但今天鶴知知沒再拒絕。
她讓譚經武帶着轎子過來,卻将車夫都趕走,換成了自己的人。
公主任性,譚經武也沒辦法拒絕,只得也一起上了轎。
可這路走着走着,卻不大對勁了。
譚經武扯着臉皮,強笑道:“殿下,咱們不是說去古芳亭,不是在這邊……”
鶴知知微微一笑,說:“不去古芳亭了,去縣衙。”
譚經武吃驚,坐直起來:“為何去縣衙?”
他一動,身旁同坐的侍衛立即橫刀抵在他腰上,逼他坐回去。
鶴知知笑道:“辦案當然要在縣衙辦,譚大人,這一趟,恐怕沒有你想的那麽愉快了。”
到了縣衙,裏面的縣丞早已被趕到一旁。
侍衛提着譚經武的領子跨上月臺,直接将他扔在了大堂裏。
大堂的地板剛擦洗過,濕漉漉的,浸透褲子上的布料,涼意沁到膝蓋縫裏。
譚經武不由自主地開始發顫。
鶴知知被護着坐到了主位,李少卿、曾都使分別站在兩側,已換上了整套的官服。
他們先後捧起以預先寫好的禦狀,一條條将譚經武的失職罪狀念出來。
洪災突發時,未及時遣散住戶,致使大面積死傷。
眼見遭災後身無分文的農戶在藥堂求藥而不顧,最終病患病狀拖延流連而死。
洪災過後,不及時處置難民,不開倉赈災,導致逃出生天的部分難民又活活餓死……
念着念着,譚經武反倒冷靜下來,不再全身發抖。
“殿下,殿下,容臣辯解。”
“大壩崩塌,臣憂心成疾病倒,幾日不吃不喝,遑論處理公務?這都是有縣衙的大夫看過,縣衙都有記錄!”
“就算殿下要将臣治罪,這也并非臣有意為之,還望殿下開恩。”
鶴知知冷靜地瞅着他。
“哦,你是嫌這些事兒太小了。”
鶴知知擡了擡另一只手,對李少卿示意。
李少卿捧起禦狀,接着曾都使念。
程序失當,大工程項關鍵處無主使批字。
征地時無主使在場協調,多方争執下打死打傷農戶數名。
下料失誤致使河內魚蝦毒死無數,河水污臭三月有餘……
原來他們查到,就是這些。
譚經武的脖頸反而揚了起來,拱拱手道:“殿下,這些确屬實情。”
“當時欽定的主使是叔父,叔父遠赴千裏之外剿匪,難免程序上有些疏漏。為此,叔父已然向朝廷自請懲罰,皇後娘娘也說過,不再追究了!”
“是嗎,也就說,你一點錯兒都沒有?”
鶴知知身子前傾,展開一卷白紙,垂眸冷聲念過。
壓榨民工,從工錢中又抽成收入私囊三千兩。
官商勾結,收受賄賂五千兩。
偷工減料,貪墨官銀三萬兩。
鶴知知念得越多,譚經武洋洋得意的氣勢越是灰敗。他跪坐回去,如一只低頭的鹌鹑。
譚經武一臉菜色,求饒道:“臣,臣被財迷了心竅。可大壩崩塌事發後,臣已知錯了!臣心中惶恐不已,知道自己犯下了彌天大錯,只是不敢主動投案。”
“臣心中有虧欠,所以才會大病一場,才會病好了之後,就立刻去向清平鄉的百姓們負荊請罪……”
“咚”的一聲,極沉悶的響聲,驚堂木落在木桌上,打斷了譚經武慘兮兮的自訴。
鶴知知用手指撥弄着那“驚堂木”,笑容微嘲。
“那這個,你也對清平鄉的百姓負荊請罪了嗎?”
譚經武怔怔擡頭,看清桌上東西的瞬間,臉色唰然慘白。
那哪裏是驚堂木,分明是一塊敦實的金磚。
“這種東西,我們搜出了三十箱。”
鶴知知說着,一邊起身走下高臺,站定到跪着的譚經武面前。
“三十箱金磚……靠你那樣貪,能貪出這個數?”
她低頭看着譚經武,眸似冰霜,仿佛能生生割斷人的咽喉。
“你究竟在背後,做了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