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吱呀一聲,雕花木門被從內向外推開,睢晝站在門檻邊。
他依舊站得筆直,只除了面色有幾分蒼白,聲音也有些嘶啞:“點星。”
點星連忙揣着包袱進去,将準備好的粗餅擺在桌面上。
睢晝擺擺手道:“別擺了,不想吃。明日便是皇家祭祀,東西都備齊了?”
點星點頭道:“都準備好了,六玉、牲幣我都親自檢查過,大人不必操心。”
這些固有的慣常祭祀,都會提前幾個月準備,且都是些固定的東西,根本無需國師大人親自費神。
大人為了寒食節祝禱已經好幾天不曾吃飽睡足,點星心裏着急,便趕緊催着他多吃點東西。
“大人,先填一下肚子吧。”
修行是件苦差事,月鳴教的教義追求極簡、禁欲,将人欲剝削到最極致,才能觸通靈聽,領悟神意。
因此在祝禱時,國師大人往往要穿着粗糙得磨着肌膚的衣料,長久地跪坐在神像前反省自己的過錯、抄寫一卷又一卷的經書,不到餓極困極,頭不能沾枕,口不能進食,哪怕小憩一會兒,也只能吃着最簡單無味的飯菜,在蒲團上就地眯一會兒眼。
平時國師的生活就已經很平靜寡淡,時不時還要來一場極苦的祝禱,所以哪怕國師地位尊崇、受萬人敬仰,點星卻忍不住心疼不已。
睢晝卻似乎并不以為苦,搖頭再次拒絕,一邊往祠堂走,一邊接着叮咛道:“脤膰之禮和賀慶之禮是重中之重,今日晚些時候,你再把單子拿來讓我看一遍。”
點星不敢與他争辯,低頭應了聲“是”,從包袱中另外取出一個小木匣,遞到睢晝面前道。
“大人,您不想用飯,那看看這個吧。這是公主派人送上來的糕點,很小巧方便,抄經書時也可以直接捏着送進口中。”
睢晝略停了一停,目光也跟着望了過來。
點星打開木盒讓他看,果然裏面一個個素丸子小巧地擺在瓷碟上,嫩黃的色澤和潤白瓷碟相映成趣,看起來溫軟可愛,又精致清香,是那公主殿中的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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睢晝視線多停留了一會兒,伸手接過。
點星見他終于改變主意,趕緊把食盒揭開第二層,補充道:“還有這個!這是公主着意吩咐過的,送來還是溫熱的,最好趁熱吃。”
“熱的?”
點星用力點頭:“這青筍是用地熱水溫至半熟,上面抹了醬料,很爽口開胃,您試試?還有這一格裏的鹌鹑蛋,也是用溫泉蒸熟的。”
淺淺的笑聲溢出,好似春風拂過桃枝,睢晝挽着唇角,果真當場伸手,一樣撚了一個嘗嘗。
點星想,一定很好吃,不然國師大人為何看起來心情好了不少。
祝禱還沒結束,睢晝只留下了這兩個食盒,其餘的全叫點星重新帶了出去。
點星關上門,心道,不愧是公主殿下,送來的東西五花八門,比月鳴殿準備的寒食不知精致多少,又完全沒有違背規矩聖律,真是別出心裁。
果然,看人不能帶着偏見。
其實以前,那位殿下也常常在大人忙碌時送些膳食上來,點星還暗暗責怪那位殿下不守規矩、行徑跳脫,敗壞大人的名聲。
可現在抹消了偏見,點星只覺得,還好有公主殿下,否則還真沒人能勸得動國師,哪怕他看起來溫潤可親。
皇室的家祭,原本是由皇帝主持。
自從先帝崩逝,皇後掌權後,家祭便也由皇後親自接管。
原本宗室對此頗有微詞,一則皇後身為女子,歷來被視為不适于參與祭祀之事;二來皇後不信神佛,一個心不虔的人,又怎能祈願得來天神庇佑。
但皇後第一次親祭時,便懷抱神龛,在雷霆大雨中祈願:若她身在此位不合神意,便請求天雷降罪,将她劈作飛灰。
那時天空中布滿蛛網似的閃電,雷鳴聲轟隆不絕,哪怕是站在屋檐下,也要驚懼于那狂蛇一般的閃電。
皇後卻身姿筆挺,在萬人眼前絲毫不畏地跪坐在曠野之上。
過了沒多久,那雷霆竟漸漸散去,狂風驟雨也停歇下來,天空雖然依舊陰沉,但無風無雨,比起之前堪稱溫和,仿佛在有意安慰皇後一般。
從那之後,哪怕是再古板的宗室都沒話說。
而先任國師也适時布道授課,講到不信神明之人依然有被神明庇護的權力,這正證明了神的博愛。
人和神都認可了皇後的位置,皇後便再無阻擋,成功将皇家祭祀把持在自己手中,直到今日亦是如此。
皇家祭祖先要祭天,然後祭地,再行宗廟祭祀。
祭壇下候着烏泱泱的一大片,鶴知知跪坐在最上首,身後是與皇家有親緣血脈的朝臣,以及受到皇後邀請,一同進宮來參與祭祀的人。
金鐘敲響,那厚重的聲音一圈圈滌蕩開,禮樂編鐘随之起奏。
大殿四角屋檐下,膺人穿着長袖随禮樂翩翩起舞,風鈴不斷清脆撞響。
皇後從後殿請神龛,一路經過南門、西門、東門,每過一個門,便要在各香案前跪下,行三叩禮。
終于行到前殿,皇後又順着玉石長階三步一跪,直至登頂。
這會兒的日頭有些熾烈,鶴知知仰頭看着皇後的背影,不得不眯起眼。
今日從天不亮的時候母後便開始忙碌,又要跪這麽多次,母後一定辛苦至極。
也不知道她前些日子給母後送去的那對護膝,母後穿戴上了沒有。
那是她叫宮裏針線活兒最好的綠枝仔細縫的,比照着母後的尺寸,很是厚實溫軟,比她前年自個兒縫的那半吊子護膝好用多了。
但凡皇室家祭,母後總是以最高的規格,也是最累人的。
偏偏鶴知知也只能跪在這兒看着母後受苦,無法分擔一二。
皇後終于爬完了長階,一只手伸過來,将她扶起,皇後垂頭向那人行禮。
鶴知知目光稍動。
平民百姓祭祀,除了墳前,大多還會去神祠,向膺人祈福。
皇室家祭,自然是向國師祈福。
為了體現皇室的尊貴,睢晝今日穿着花紋繁複的缂絲白袍,白袍上所有花紋皆是用莊重的黑色絲線一層層繡出。
輕薄的長袍在風中獵獵輕揚,在日光下團着一圈柔光,映襯着年輕國師俊朗無暇的面容。
真好似神人一般。
有這樣的國師,大金自當受到神明庇佑,自當國泰民安。
身後輕輕的贊嘆聲傳來。
鶴知知也不自覺地看着睢晝。
睢晝難得地将烏發以一玉冠束在腦後,露出劍眉,線條淩厲流暢的下颌,飛揚的鬓角與長頸。
睢晝的這般打扮很少見,端莊之餘,卻也與世俗中的少年郎更為相似。
若他身在俗世中,定然也會驚豔一方。
身後的人全都站起身來,福安也來扶鶴知知,鶴知知這才回過神,跟着站起。
至此,皇後的任務便已基本完成了,接下來只要坐在涼亭中,等待國師主持接下來的祭禮,其餘人也不必再跪着,可自由交談走動,只待到自己的次序時,再上前受禮。
鶴知知朝涼亭走去。
皇後坐在軟椅上,身旁小桌上擺着花茶瓜果。
鶴知知蹲下來,想給皇後捏捏膝蓋,皇後卻将她拂開。
“多大人了,在外面動不動就蹲在地上,像什麽樣子。”
鶴知知有點不高興,但不待她說什麽,身後已來了一批又一批向皇後請安問好的人。
鶴知知只好退到皇後身後,依次向那些宗親行禮。
直到眼前忽然出現一個眼熟之人,鶴知知的臉色登時一冷。
景流晔自然察覺到了鶴知知的态度變化,饒有興致地一笑,并不在意,先向皇後行了一禮。
皇後見到他,笑着将他招過來,絮絮地問話。
“你家祖可都健朗?”
“勞娘娘挂記,祖母、母親都很好,自從聽聞臣今日要入宮随祭,都很感念娘娘的恩德,氣色比之往日更要好數倍不止。”
皇後被逗笑,掩唇道:“你們這些年輕人,還是嘴甜的才好。”
鶴知知在皇後身後頗為不平地努努嘴,難道她不好麽?母後幹嘛對那世子和風細雨,對她卻橫眉冷對。
越想越覺得這世子果然不是個好的,那種一聽便是假話的漂亮話也能說得出來,真不知害臊。
察覺到公主殿下冷冰冰的注視,景流晔忍不住頻頻擡眼去看。
皇後注意到了他的動作,眼底閃過一抹戲谑的笑意,把鶴知知從身後拖了出來,接着揉了揉額角道:“本宮乏了,你們去別處走走,莫要在這裏礙事。”
鶴知知屢次被母後嫌棄,心裏不忿得緊,卻礙于外人在場,不好發作,只能跺着腳走遠了。
景流晔也跟了上去。
金蓉嬷嬷洗淨一粒烏棗,放在手絹上遞給皇後,小聲道:“娘娘果真中意那景世子?”
“目前來看,人品不錯,家世也相當。讓知知同他接觸接觸,有何不可?”皇後眉眼含笑。
“那景家……”
皇後輕輕擡手打斷了她。
“景家在東海,離朝堂遠,沒有這些烏七八糟的事,且是有大用處的。更何況,莫說景家家底清白,哪怕是身陷這旋渦中央的世族,只要知知看得上,本宮也不會阻攔她。”皇後撚着烏棗,輕輕松手,将它扔進了茶杯裏,“本宮的女兒,在最好的年華,絕不應該被這些煩心事給困住。”
金蓉嬷嬷點頭應下,力道适中地敲着皇後的肩膀。
“娘娘為殿下思慮周全,慈威并濟,這份拳拳愛護之心,奴婢真不曉得,還有哪位賢母能比得上。”
“殿下對娘娘也是至孝至誠,再體貼不過的了。”
“她?”皇後笑出聲來,“她那個榆木腦袋,能按照本宮的吩咐把事做好,不出岔子,本宮就感激不盡了。”
皇後眼尾弧度彎彎,伸出手指撫了撫膝頭,“前年做的一副護膝,今年還在紮得我發癢呢,可不指望她體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