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直到景流晔離開中宸宮很遠,回頭看那齊整的朱牆,仍舊心情複雜。
其實,他并非單純是來回禀金礦之事,更重要的,是得跟皇後伸手要東海的軍需。
東海疆域遼闊,海岸線綿延又曲折,多的是防不勝防之處。僅僅依靠從前的軍需份額,将士們的日子已然逐漸捉襟見肘。
獻上金礦只是一個讨好的手段,景流晔的真正目的,是要說服皇後增加給東海的撥款。
不過,那就不能操之過急,須得沉住氣,以後會有機會的。
這次進都城,景流晔做了幾手不同的打算。
最好的情況,便是皇後直接答應,增撥百萬白銀,即刻押往東海,可解燃眉之急。
但是這種情況概率極低,不說景流晔,哪怕是丁洋王出手,恐怕都無法做到。
而差一點的情況,則是皇後有意推诿,遲遲不肯增撥。
畢竟東海距離遙遠,沿岸又歷來是窮苦之地,無肥田沃土,也無龍鳳人才,将銀子花耗在這種地方,當然不如花在富饒之地。
景流晔已打定主意,若是遇見這種情形,便得慢慢熬,不論皇後如何推诿,他也要将銀子帶回去。
至于最差的情況……便是皇後直接下旨給東洲節度使,将金礦從景家軍手中搶去,撥款一分也不給。
這不是沒可能,或者說,其實景流晔一直覺得,這反而是最有可能的。
如今皇室式微,血脈稀薄,僅憑皇後一人支撐。
朝臣表面風平浪靜,內裏不知有多少盤算。
至于遠在天南海北的節度使、各親王,則都在暗中培養自己的勢力,在外人看來,皇室的權威已然是懸于一線,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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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不一定會對丁洋王有足夠的信任,能放手将金礦和軍需都交給景家管轄。正如景流晔在來都城之前,也并不信任皇後的手段和眼光。
他其實私下裏屢次想過劍走偏鋒,直接将金礦私挖據為己有,用以填補軍需。
這麽一大筆財富,到底是冒着顆粒無收的風險拱手讓人,還是硬起心腸塞進自己荷包中……
這是個極其艱難的抉擇。
所以景流晔才會來來回回考慮數日,拖延到今日才進宮。
卻沒想到,親眼見到了皇後,景流晔那顆懷疑的心反而變得踏實了幾分。
這位娘娘雖身為女子,但她言辭中所透露的敏銳、義膽豪情,似乎并不輸于景流晔在邊關所見的任何男兒。
甚至,她身上女子獨有的柔和華美,比起身為男性的君王将領,更容易讓人心生親近,與強權對比碰撞,折射出動人心魄的力量。
這種力量有些類似于崇拜。
就像,就像民衆對于神祠裏長袍膺人的崇敬。
或許皇權也不像他先前想的那般無用。
景流晔心中的疑慮不知不覺消散大半,穿過宮門,早有一頂深紫的馬車在等着他,景流晔矮身鑽了進去。
即将要出發去清平鄉,鶴知知這幾日都忙于準備,連金蘭好姐妹從宮外進來找她玩,都無心搭理。
陶樂然趴在公主榻上,将軟枕壓在胸下,身體懸空起來,左搖右晃地跟鶴知知說話。
“你這次要去多久啊?”
鶴知知沒回頭道:“不知道。何時解決了水患,何時便能回宮吧。”
對陶樂然,鶴知知只說治水患,沒說那麽多細節。查大壩、童謠那些事,都沒告訴她。
也不是因為不信任,只不過這些事情并非尋常談資,可以在好友之間随意交流。
萬事都在心中留一根弦,不必要的話不亂說,這大約是皇室之中每個人必備的修養。
陶樂然一聽便哀嘆一聲。
“清平鄉那麽遠,送一封書信也得好幾天,你去了那種地方,我一個人留在京中,豈不是要無聊死。”
“你還會無聊?”鶴知知好笑,從妝臺上翻出一盒胭脂,轉身遞給陶樂然,“一模一樣的,多了一盒,還沒啓用過,你拿去吧。”
“哦。”陶樂然也不客氣,伸手就拿了過來,塞進荷包裏。
她們常常用一樣的胭脂、化一樣的妝容跑出去玩,這些小物品早就不分彼此。
鶴知知看着她的動作,卻是直了眼神。
陶樂然奇怪地歪頭,伸手在她面前揮了揮。
“你看什麽呢?”
鶴知知卻是騰的面紅耳赤,口舌緊閉,說不出話來。
那驚訝的目光,直看得陶樂然惱了,爬起來要捏着粉拳作勢揍她,鶴知知才指着她身前道:“你、你何時這般……綿延。”
陶樂然低頭看了一眼自己。
她趴在軟枕上,手臂放在兩側積壓着胸前的軟肉,再在軟枕上一壓,可不就是滿溢出來,綿延起伏。
她這個姿勢,手臂一晃動,那綿延也跟着軟蕩,看着頗有些驚人,也難怪鶴知知瞠目結舌。
陶樂然“嘿嘿”一笑,伸出爪子在自己身上捏了捏,似乎很是滿意,接着一臉怪笑,要把手伸到鶴知知面前來。
鶴知知尖叫一聲,轉身躍過木幾,沒命奔逃,陶樂然提起裙擺狂追。
金露殿內一時只有追逐的咚咚腳步聲、笑得喘不過氣來的叫鬧聲穿堂而過,揚起一張又一張珠簾,掀開一扇又一扇紗門。
福安揮着拂塵,只差沒叫小祖宗,站在院中扯着嗓子喊:“別摔倒了哎喲。”
金露殿的宮人們偶爾轉頭看看,公主與好友追逐打鬧,與三五歲時的模樣無異,便又接着做自己的事,顯然是早就習以為常。
好不容易跑累了,鶴知知手腳一攤,在前殿的木板上躺下來,呼哧喘氣,溫潤的春日,竟也跑出一身汗。
鬧到極致之後,靜下來時特別容易晃神。
鶴知知有些眩暈地看着頭頂的屋梁,忍不住想,她去了清平鄉之後會遇到什麽,會跟現在有什麽不一樣。
陶樂然也跪坐在一旁休息,看鶴知知一眼,便知道她有心事,于是伸手推了推。
“喂,你在擔心什麽?”
鶴知知搖搖頭。
她擔心的事很多,只是現在還沒一樣說得準。
“哼,不說我也知道。”
鶴知知好奇扭頭,陶樂然知道什麽?
陶樂然神秘兮兮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手臂:“你最記挂的,肯定是将龍塔上的國師啦!”
鶴知知下意識翻她一個白眼:“胡說八道。”
“你想否認!哼,你此去清平鄉,天高路遠,見不到我你不會舍不得,見不到國師,你怕是三餐都吃不下了吧。”
鶴知知一頓,她方才的确想過這個問題。
她去了清平鄉,離宮中數百裏遠,雖然依舊能讓暗衛傳信來,但終究不能時時掌握睢晝的情形。
若是在這段日子裏,那個夢中的惡女趁虛而入,将睢晝這樣那樣,她的心血豈不是白費?
鶴知知有如一只要離巢的雌鷹,對巢中的蛋蛋留戀不舍。
這種記挂,的确是會影響食欲的。
鶴知知讪讪,反駁的聲音也弱了些:“怎麽會。”
陶樂然卻窮追不舍,聳聳鼻尖湊近道:“你便老實承認吧,你對那位谪仙,根本就是有非分之想。”
“我哪有!”鶴知知坐了起來,想要認真解釋,但凝眉思索半晌,終究是找不到合适的說辭,只得閉嘴道,“唉,我的心思,你不懂。”
“你那不容于世的心思,我當然不懂。”陶樂然抱起手臂,“我說真的,雖然你是公主,但你的口味是不是也太特別了些?”
鶴知知被她念得頭疼,揉了揉額角道:“陶、樂、然!你可是月鳴教的信徒之一,怎能用這種話來編排國師?”
“正因為我信奉月鳴教,我才更要勸勸你呀。”陶樂然有些嚴肅道,“神祠中人不染俗世,生來潔淨,不沾塵埃。就算你心中有國師,國師心中卻只有蒼生,你到時候豈不是可憐?”
鶴知知無語道,“我真沒那個想法。不過,神祠中人也太慘了吧,七情六欲也要斷絕,還要被你們看作理所應當。”
“這是當然的了!我們信奉月鳴教,便是為了洗滌自身罪惡。我們生來是俗人,免不了五谷、愛恨,但月鳴教的人都是神使,他們的存在與罪惡無關,當然不能有那些污濁的情緒。”
陶樂然對教義的信仰很誠摯,對鶴知知的勸誡也同樣很誠摯。
鶴知知眼眸閃動,斂下眼睫,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她不認同陶樂然的看法,但也不會去反駁。
畢竟,這是陶樂然的信仰。
鶴知知只是覺得,那些被尊為“神使”的人聽起來有些可憐。
誰不是血肉做成的呢?為什麽他們的愛恨,就成了需要被禁止的事。
不過這只是鶴知知淺薄的認知而已。
對于信仰者來說,這就是他們所追求的道路,一心追随着自己純潔目标的人,都是光明而偉大的,別人又有什麽權利置喙。
鶴知知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當中,在心中探索着哲思的神聖領域,這時肩膀忽然被陶樂然拍了拍,她懵懂地轉過頭:“嗯?”
陶樂然一臉興奮,趴在她耳邊,熱氣噗噗地直打在耳朵上,小聲地跟她說。
“哎,你要是喜歡那種禁欲款的,國師你是不要肖想了,不如我去替你找幾個想還俗的僧人,叫你來挑一挑?還有啊,有的神祠裏,那些膺人長得也很不錯的,我跟你說……”
鶴知知轉身抓過一個墊子壓在她身上暴打。
“你這家夥倒是給我虔誠一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