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場白事在院裏熱熱鬧鬧的辦了五天,終于到了出殡前夜也就是本地人稱之為坐夜的大日子。
坐夜是整個停靈過程中最重要的一晚,親戚朋友們就算前幾天已來過這一晚也會特意趕來送最後一程。下午四點已陸陸續續有客人到來,臺上的第一場樂隊也開始演出。這個時間段的表演只是暖場,真正有口碑有名氣的樂隊是晚上那一波,那才是重頭戲。
吃過晚飯夜幕落下,人漸漸多起來。主力樂隊登場,臺上載歌載舞,客人們邊打牌邊看戲,偶爾笑着點評幾句。而對大院裏的孩子們來說可是難得有這麽個撒歡的機會,尤其明天周末不用早起,家長又允許他們可以玩得稍晚一點,是以興奮得在人群裏鑽進鑽出,滑溜得象魚一樣。
張傳玺有點犯懶地坐在他寫花圈的位置上,捧着臉發呆。今日來的客人大多之前已送過花圈,所以他的生意不大好。生意不好工作熱情就不高,工作熱情不高就難免思想溜號東想西想。
今天沒看到那兩只妖呢他想。之前說是鄰居那就是住在這區委大院裏的了,不知隐匿在這兒是想幹嘛,想為禍人間?還是只是單純的栖身于此?那個叫王錦的男的看着倒是個儀表堂堂的樣子,但本身就是條王錦蛇吧。資料上說王錦蛇又叫王蛇,雖然無毒,但卻是名符其實的蛇中之王連同類都吃的,那在他旁邊那條難道是他的儲備食物……
正在那兒天南地北的胡思亂想之際那主持忽然跑過來:“傳玺傳玺,你弟呢!”
張傳玺回過魂:“……玩去了,找他幹嘛?”
“當然是有活兒幹啊!”
喪家希望找個人哭靈,最好是小孩,因為死者生前最疼他的小孫子,而小孫子又實在是太小了。
張傳玺一聽就來了精神。“給多少錢?”
“真哭四百,假哭三百。”
張傳玺沒有再問,只中氣十足地大喝了一聲:“張傳璧——!你人呢——!!!”
張傳璧猢狲一般很快就連蹦帶跳從一蓬萬年青後面竄了出來,後面還帶了個小跟班。“哥,找我幹啥?”
他不知是去哪裏滾了一圈兒,搞得一張臉跟那小花貓似的,衣服上也沾了泥巴。若是平時張傳玺不免要唠叨幾句,但此刻卻是顧不上了,抓緊時間把喪家的要求跟他一說,又循循善誘地道:“多想想傷心的事就能哭出來……真哭不出來也沒事,使勁嚎……”
旁邊發小壞笑着啓發:“你啊,就想想上次你哥怎麽揍的你就行了。”
張傳玺白他一眼懶得理他,只連聲催傳璧快去把手啊臉的洗一洗,準備上場。張傳璧年紀雖小這種場合卻是見慣了的,因此一點不怯場,一口應了轉頭對旁邊賀小年道:“你就跟我哥在這等我,等拿到錢了我們去吃燒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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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小年從他們對話裏隐約明白他要上場表演,又聽說等下有燒烤吃,便高興地猛點頭。張傳玺難得看自家弟弟這麽照顧其他小孩,不免多看了賀小年兩眼,燈光下也沒看出什麽來,只覺這小孩兒眉眼挺俊,穿着打扮也是好孩子的樣子,只是可能剛被傳璧帶着瘋過,小臉紅撲撲的滿頭大汗。
“這誰家的孩子?”
“我同學!”
“行行,快去吧。”
于是兩小孩手拉手奔去洗了手和臉,張傳璧準備上場,賀小年則跟着張傳玺在旁邊有些興奮地看他表演。
稍頃,音樂變幻變成了哀樂,張傳璧來到場中央,先規規矩矩對着遺像磕了個頭,磕完了也沒起身,仰起頭來凝視着那遺像吸吸鼻子,接着就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當然光哭是不行的,哭靈這種儀式要求演員扮演死者親人的身份,要邊哭邊說最好是邊哭邊唱邊哭邊舞,要哭得聲淚俱下一詠三嘆方能引起親人的共鳴。張傳璧還是太小了,叫他唱一段《哭七關》是肯定不行的,所以他的臺詞簡單又樸素,拍着腿幹嚎:“我的個爺爺哎~~你起來看看我呀~~”
“噗——”張傳玺一口口水岔進氣管嗆咳起來,掩飾地捂住半張臉。旁邊那發小亦硬生生扭過臉去,憋笑憋得一臉便秘。其實大家都很想笑,但實在在是葬禮上發笑太不合适了,所以都只能強行憋住,實在憋不住的就把頭深深地埋下去,雙肩抖個不停。
場子裏唯一不想笑的就是賀小年。
他神情嚴肅,有些發怔。也許是那沉重的哀樂觸發了某種情緒,也許是張傳璧的表演讓他想起他也曾經有過類似的經歷,隐隐記得是誰抱着他用蒼老的聲音說‘給爸爸媽媽上香磕頭……’,白布黑幔,滿堂花圈,同樣放大的黑白照片,同樣悲戚的哀樂,什麽也不懂的他頭上綁着白布條,照大人的指示一一行禮……賀小年怔怔看着,忽然眼睛一眨,眼淚唰一下就下來了。
張傳玺的臉正向着他這邊,看到這架式吓了一跳:“嘿,你哭什麽呀!”
賀小年也不答,只哭。他不象張傳璧那樣嚎哭,很安靜地淚如泉湧。張傳玺比較習慣自家弟弟那種調皮無賴的小孩,對賀小年這種可真是沒轍,手忙腳亂地去找紙巾:“乖,乖,別哭了,還掉金豆子,早知道讓你上場啊,多浪費……”
張傳璧一下場就見到賀小年雙眼噙淚不住抽噎自家老哥彎着腰哄他的一幕,這一幕讓張傳璧愣了下,馬上就沖過去嚷嚷起來。
“哥!你怎麽把小年弄哭了!”
這話張傳玺可不愛聽,更不滿意他這态度,遂直起身傲慢地橫他一眼:“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弄哭的?!”
沒良心的小子,有了媳婦就忘了娘!他也不去想這類比合不合适,只想狠狠把這不孝的苗頭扼殺在搖籃裏。但可惜,正準備來出三娘教子時便見發小在對面沖他猛招手——快過來,過來拿錢了!
于是萬語千言都化為一句狠話:“……等下再教訓你!”說完張傳玺就跑走了,留下面對面的兩小孩。
張傳璧才不在乎他的教訓呢,他更關心眼前的賀小年。在他看來賀小年小小的軟軟的,又剛剛哭過,兩顆眼珠濕漉漉黑漆漆跟那黑寶石似的,映得他越發象尊瓷娃娃,張傳璧不自覺地就想把他護起來,便搔了搔頭放軟聲道:“怎麽了嘛,你哭什麽……”
賀小年帶着哭腔:“我想我爸爸媽媽……”
張傳璧一愣,自以為懂了。“你爸媽在外面打工嗎,哎,過年的時候就會回來的。”
賀小年抽泣着搖頭:“他們……他們死了……”說到最後兩個字,越發悲從中來,眼淚撲簌簌地掉得更兇。
在信息如此發達的今天,電視裏什麽都有演。‘爸爸媽媽是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這種臺詞已經騙不了現在的小孩了。賀小年雖然還弄不懂死亡究竟意味着什麽,但他知道爸爸媽媽被裝進了一個小盒子裏,是永遠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張傳璧睜大眼睛,完全沒想到賀小年居然父母雙亡。他自己雖然父母也死得早,但一來當時太小了壓根沒留下什麽印象,二來還有個哥哥,這個哥哥對他該寵寵該打打有時候兩兄弟鬧得雞飛狗跳甚是熱鬧,所以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孤兒啊好可憐啊,倒是此刻聽了賀小年這麽一說同情起他來,悶頭苦想了一會兒,忽然道:“那,要不我陪你看他們去?你知道他們埋在哪兒麽?”
這大膽的提議讓賀小年一驚,一時也忘了繼續哭。他先點點頭,想了想又搖搖頭:“他們不在主城,在老家。”
“你老家在哪兒?”
“瞿江……”
“瞿江啊,過年的時候我還去過!”張傳璧一聽是熟地方就放心了,滿不在乎地道:“坐車也就兩個多小時而已,你想去嗎?想去我們就去,反正明天又不上學。”
別說,這提議還真讓賀小年挺動心的,小白牙齒咬着嘴唇想了一會兒,難過地道:“可是我沒有車費。”
“我有啊!”張傳璧跟個小大款似的神采飛揚:“我剛賺了好幾百呢!我哥說了,我賺的錢他都給我存起來,我現在就去找他拿!”說着蹬蹬蹬地就跑開了。
“哎——”賀小年沒叫住,看着他飛快地奔到張傳玺身邊仰頭說了幾句那當哥的便掏出錢給了他一張粉紅票子。倒是張傳璧似是嫌少妄想還從他哥手裏再拿一張,被張傳玺作勢一個爆栗給吓走了,嘟着嘴過來說:“我哥好小氣,說一百塊吃燒烤夠了。”
賀小年睜大眼道:“你跟你哥說是去吃燒烤?”
“那當然。說實話他會讓我們去嗎!”
賀小年蹙眉想了想覺得也是,雖然隐隐約約覺得就這麽走了似乎有些不妥,但去爸爸媽媽墳前的願望實在是太強烈了,遂豁出去地道:“那,車費夠了嗎……”
張傳璧作出一副老道的樣子說:“嗯,我們兩個都是半票,單面肯定是夠了。回來再看吧,要是不夠我們就跟司機說說好話,再不行就直接找警察,讓他們送我們回來。”
賀小年信服地點點頭,兩個人就手牽着手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