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都夜話

第1章

深藍色的火焰活潑潑地跳動着，一字排開的大竈上熱氣騰騰雲蒸霧繞。

酒樓後廚裏一片繁忙景向，洗菜的、切菜的、配菜的、掌勺的，鍋碗飄盆大合唱。

一鍋湯從竈上被端起來放置在出菜的窗臺上。唱名的師傅看了下單子，對着窗口吆喝一聲：“雅9，走～～”

于是同所有炮制出鍋的菜肴一樣，一個負責傳菜的女服務員端上了那湯，踢踢踏踏，踢踢踏踏，一路經過貼着暗金色富貴牡丹牆紙的長廊，向着9號雅室而去。

雅9今晚的客人約摸有十來個，有男有女有小孩，看樣子是幾個交情好的哥們兒攜家帶口出來吃飯。服務員進去時裏面歡聲笑語推杯換盞地正熱鬧：“喝喝喝～～”

“銀龍湯，慢用。”服務員帶着職業性的微笑介紹完便退了出去，她雖然說得語焉不詳，但客人們自然知道這個就是今晚的重頭菜，幾個當媽的連忙停止了之前的話題，先喚自己小孩過來喝湯。

那湯裏面的幹貨沉了底，一時看不出是什麽食材熬成，但湯色雪白濃稠，碗裏的蔥花兒被那熱湯一沖，立馬撲起一股鮮香，幾個小孩兒都喝得津津有味，惟有一個過來後卻先問一句：“媽媽，這是什麽湯？”

那當媽的知道這個兒子素來挑食，好些東西是連嘗都不肯嘗的，為了孩子好，此刻便刻意隐瞞了，只把調羹送到他嘴邊诓哄道：“好東西，先喝，喝了再告訴你。”

那孩子才七八歲大，聽到母親這樣說，略一猶豫便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當媽的自以為得計，笑着問他：“好喝吧？”見兒子點了點頭才得意地告訴他：“這個啊，是蛇湯。”

她本想借着這個機會教育兒子任何食物先嘗一嘗再作決定，不想那小男孩并沒把湯咽下去，一張嘴全吐到地上：“我不喝！”蹬蹬噔又跑一邊玩去了。

“哎——”當媽的那個後悔啊：早知道就不告訴他！蛇湯最是清熱解毒的好物，今天人老板也說了，是野生的蛇，絕對天然，自己的兒子真不識貨，看人家小孩喝湯吃肉的多乖？！

旁邊一個媽媽見得這一幕便插話道：“嗳，你兒子有點兒挑食啊。”

“唉，他呀，雞鴨魚兔什麽都不吃！你看那個頭兒，以後營養跟不上怎麽辦……”

“不吃算啦！”小孩的父親喝得有了幾分酒意，大咧咧地一揮手：“他不吃我們多吃點！”說着豪爽地招呼幾個哥們兒：“來來哥幾個，敞開肚皮整！”

事已至此，當媽的自然也只好哎一聲，放棄。于是一幹人等繼續吃喝玩笑大飽口腹之欲，卻不知就在他們一牆之隔，那幽暗的小巷子垃圾堆上，一卷血淋淋的蛇皮在月光下泛出幽藍的微光……

“混賬！”

随着上頭傳來的一聲暴喝，底下的衆小妖屏息靜氣，都本能地夾緊了尾巴。

無怪乎大王如此憤怒，蛇族現在已經傳遍啦：大王最寵愛的小青公子出游時被人類殺來吃了！聽說還是被賣到餐館後剝皮剔骨熬成了一鍋湯……啧啧啧，人類真可怕，真不愧是食物鏈頂端的生物！雖說那小青平時仗着大王的寵愛在他們這些低級小妖面前總是一副拽得二五八萬的樣子，但聞此噩耗，蛇們多少都還是有些物傷其類的……

衆小妖屏息靜氣，屁都不敢放一個。階下的蛇長老默默衡量了一下目前的狀況，頗為擔憂。

他很擔心蛇王沖冠一怒為藍顏——可在這當口兒報複人類真的合适嗎？蛇王千年一次的天劫眼瞅着就是這幾年了，若是在這時被安上個‘為禍人間’的罪名，那可真不是個明智的決定。

于是蛇長老只得硬着頭皮站出來，先弱弱勸慰一句：“大王息怒……”瞧了瞧蛇王的臉色才接着道：“小青雖然死狀甚慘，但那些吃他的人也并不是沒有報應……”說到此處又偷觑一眼蛇王，見他果然被這話吸引了注意力，便趕緊摸摸身上，摸出一張折疊着的紙張呈上。

“這是什麽？”蛇王狐疑地接過來。只見那紙張略厚，打開一看，兩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和圖片。

“回大王，這是人類近期的一份都市報。”

……都市報？

蛇王為這新詞兒感覺有些困惑。他此前剛閉關了數百年，如今一出來，感覺很多東西都已不懂。再仔細一看，越發煩惱地發現自己竟連人間的字都認不全了。

“這上面都寫了些什麽？！”

蛇長老善解人意：“大王，人間如今時行簡體字，讓臣來讀給您聽。”

原來那報紙上登的是一則社會新聞，稱十幾人在某餐館進餐後離奇死亡，公安機關已介入調查疑是食物中毒雲雲。

——食物中毒？

略一思索蛇王已知是怎麽一回事，不由得嘴角一牽，露出絲冷笑。

小青妖力雖微，但再怎麽微，凡人的皮囊總是消受不起的。他能肯定那些人一定是肚皮爆裂而死，所受的痛苦絕不會比小青少半分。這真是咎由自取，誰讓人類總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前幾年貍貓精引發的大報複這麽快就忘了嗎？！

想到此蛇王不由得恨恨哼一聲，雖未完全解氣，但多少也解了些恨。長老察顏觀色便暗松一口氣，也有閑心抒發感慨道：“這些人啊，真是害人害己……唉，只可憐那個活下來的孩子，一夜間便成了孤兒。”

“孩子？什麽孩子？”蛇王敏感地捕捉到疑點。“還有人沒死？”

“啊，是。這樁中毒案，還有個小孩幸存……”

報紙的另一版上果然有後續，甚至還配了張照片。

以人類的未成年保護法來說，這照片顯然是無良記者搶拍的：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正被警察抱走，他趴在那警察肩頭木愣愣地往後看，巴掌大的小臉上布滿迷惘，仿佛壓根兒不清楚自己家裏到底發生了些什麽。

蛇王視線在這照片上淡淡一掃，哼聲道：“這小孩倒是命大。”本是一句無心之言，但話一出口他腦子裏忽然叮一聲閃過一個念頭，不禁又盯了那照片一眼，漸漸便露出些若有所思的神情來。

片刻後蛇王緩緩吩咐：“長老，你……去查查這小孩的近況。”

“……是。”難得見蛇王對人間事感興趣，長老有些奇怪，但又不便多問，只得躬身去了。

很快新的消息就送到了蛇王案前。

據說那小孩姓賀，父母生前做家電批發生意，這次雙雙一蹬腿，算上保險什麽的給這孩子留下了百來萬，于是現在兩邊的長輩都在搶他的撫養權……

“嗯？為什麽？”

“為了錢啊大王！”雖說也有一定的骨肉親情，但明顯那百來萬的遺産才是重點好嗎！錢哎，當今人類最喜歡的東西！誠然古時的人講的是‘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但現在，那個‘理’字早就被‘錢’字代替啦。

長老資料搜集得十分齊全，平時又好關注人間百态，此刻便興致勃勃講起了八卦：

原來這小孩的爸爸當初是農村出來的，也就是所謂的鳳凰男，談戀愛時遭到了女方家庭的強烈反對，雙方關系一度鬧得很僵，也是這近兩年女方父母見外孫都幾歲了、女婿現在看來也還算争氣方才漸漸有所緩和。不過男方父母家一直對此耿耿于懷，所以這次兩邊争撫養權所有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都翻了出來，一個口口聲聲說你看不上我兒子還想養我孫子？休想！孩子姓賀，是我賀家子孫！另一個則冷笑以對，說：笑話，這也是我女兒的血脈！你養？養在農村跟你喂豬？你別糟塌了他！

“行了。”蛇王并不耐煩聽兩家如何扯皮，閉目沉思了一會兒，忽然兩眼一睜鐵板釘釘地道：“這個孩子，我養！”

長老愣住。

本來動物收養人類小孩什麽的他活到這個歲數也聽說過幾樁，不過那一般都是狼孩熊孩，好歹和人類一樣都是哺乳動物倒也說得通。可他們蛇族是屬于爬行類的啊，蛇收養人類小孩……尋思了半晌仍然覺得自家大王這決定有些匪疑所思，長老只得吞吞吐吐勸道：“大王，這養人……可不比養其他寵物……”

“我知道。”蛇王看來心意已決，輕描淡寫地道：“我自然不會把他弄到這深山老林裏來。正好，我也多年沒去過人間了，就去游歷一段時間也未為不可。”

長老越發地納罕：“不知大王堅持收養這孩子有何用意？”

蛇王默然許久才緩聲道：“你還記得妖界那個關于度天劫的傳聞麽……”

長老略一思索，這才啊一聲，恍然大悟。

原來唐朝開元年間，有一穿山甲精自號甲龍，因其未成氣候時被一淘氣小孩打瞎了一只眼睛，成精後便心生報複，将那已長大的小孩擄了來白天視作奴仆，夜間床上折辱，直把那人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此這般虐了一年光景，某日那人正在園中勞作，忽然間卻天色驟變電閃隆隆，洞府中小妖均現出本相争相逃逸，那人見突生異變心中也自是驚懼，正待也尋個安全處躲避時卻見一只穿山甲避無可避，在暴雷中團身瑟瑟。那人明知其為異類但也不忍見死，心軟之下便将它抱起一同躲入假山山洞……事後那妖王感念其恩義，許諾前仇一筆勾消，日後更是日久生情，成就了一段美滿姻緣。

這奇聞在妖界傳為一時美談，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有那心思靈巧的妖怪便忍不住潛心思索：

想那天劫如此兇險甲龍卻能安然度過，莫非是因為那人以身相護之故？說起來人類的地位一直以來便十分奇特，盤古開天，混沌便分為天地人三界，天與地倒也罷了，而‘人’如此脆弱的生物何得何能竟能于天地同列？莫非是因人類乃女娲伏羲之後所以才格外與衆不同？

那妖越想越覺得窺得了天機，剛好他千年天劫也已漸漸逼近，便有樣學樣綁了人回來随伺身側，他生怕一人不夠，竟綁了十數人之多，然而這麽多人卻也沒有護住他，天劫來時仍是被轟了個粉身碎骨身魂俱滅。消息一傳開，大家全都被唬住了，再也沒有妖怪敢輕易作此嘗試。

蛇王近幾年也細細思索過這個傳聞，他想那些人無緣無故被擄來心中哪有不恨的，天劫來時怎會真心護他，恐怕是心中稱願恨不得一閃電劈死那妖才好，所以歸根結底，到底還是得人類真心自願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