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5.1
嘉勉沒有記錯的話,這是首寫嫁娶的詩。
何彼襛矣,華如桃李?平王之孫,齊侯之子。
可惜叔叔不滿意,塗掉了。
—
叔叔的書房裏盡是書,書架上擱不下就全堆到地上來。小時候嘉勭就老不滿叔叔這一點,說他這消防觀念實在太差,一個火星子就能着了整棟屋子。
于是,嬸嬸向來不肯叔叔在書房裏抽煙的。
今日叔叔自責,又破戒了。
“嘉嘉,我有時候還不如你們的。”倪少陵掐了手裏的煙,起身開窗換氣,免得這烏糟的二手煙撲了嘉勉。
嘉勭在門外敲門,三聲不到,推門而入,他來不及說什麽,倪少陵就讓他出去,“你知道我的規矩的。”
書房是私人空間,找孩子談事也從來不許妻子插手。
嘉勭是今日酒局上唯一一個沒有飲酒的,他清醒得很,小時候嘉勉被拎到書房談話,他從來不上來維護的。這是頭一回,“規矩是人定的,可以改。小時候,你管教是天經地義,現在,兒女情長的事,沒有規矩可言。”
嘉勭糾正父親,你在飯店那會兒還說要我替嘉勉今後撐着,長兄為父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況且,我這個小妹向來茶壺裏下餃子,她倒不出來。她擔心我吃不好睡不好,還要周轸轉達給我呢,”嘉勭說這話時,不禁投一眼案前不作聲的嘉勉,後者微微紅了眼,“我很難不上來攪和一下。”
兄妹倆對視,彼此心領神會,嘉勭怪嘉勉,“小時候就那樣,現在還是,回回讓周轸做好人。那會兒是貓,現在是我。”
倪少陵看在眼裏,聽在心裏,嘉勭和嘉勉反而更像一對親兄妹,兩個人都是個守口如瓶的性格。今日,嘉勭這般,算是生生向前邁了好大一步。
嘉勉顧不得在叔叔面前,飲泣感,猶如當年獲得哥哥允許,可以在這裏養貓一樣的心情,“爸爸就是在醫院沒的,我只是怕你怪我多想多思,也覺得我的叮囑其實可有可無。”
Advertisement
嘉勭搖頭,“嘉嘉,我和伯伯是一樣的無神論者。”這也是學醫者最起碼的操守。否則,生命将毫無意義。
“你該告訴我的。嘉勵性子粗,她很少有這方面的細致,我有一個處處擔憂我的妹妹,是我的福氣。”
時間當真是擺渡者的話,嘉勉仿佛又重新摸到了那條繩索。
她感謝出現在她面前的嘉勭,更明白讓眼前一切生發的那背後推手來自誰。
餘下的,她想單獨和叔叔聊。
十二年是一輪。很有趣,嘉勉兩次出格的事,都和周轸有關。當年作婚嫁小陪娘被周轸拐跑了,今年又因為周轸,被叔叔喊到書房談話了。
倪少陵旁的話沒有,只說,他不同意嘉嘉和周轸的事。“程太太的那個侄子,邵偉臣比周轸适合你一萬倍,嘉嘉。”
二十四歲不到的嘉勉,愈發的沉靜,像水一樣,漣漪都是溫柔。她眉眼間像極了兄長。倪少陵私心而言,很懼怕這樣的肖像,仿佛是一種生命殘酷地延展,在朝他們控訴着什麽。
說到底,當初,他們肯放嘉勉走,到底存了私心了。
死者為大,更為尊。
倪少伍是背着榮譽犧牲的,他是被市政府追悼為見義勇為優秀醫務工作者的。倪少陵不允許那個檔口有人跳出來去踐踏、侮辱兄長的榮譽及勳章。
這些分量勳章的背後,同樣累計關聯着他們。
季漁是個尤為偏執的人,她一心只想要回女兒。毫不檢讨這空白的七年,她教了女兒什麽,養了女兒什麽。
正如後來的十一年,放手後,倪少陵夫婦也同樣沒有檢讨到這一點。
人總是愛在慣性裏懶惰自己。
多年以後,倪少陵依舊沒有說服自己的根本理由。是的,他當初堅持留下兄長的獨女,再輕易不過了,偏偏沒有做到,任何理由都是虛僞。
這是今日他在周家父子跟前,吃過最狠的一盞罰酒。
周叔元太陰險的一個老賊,然而看事也最毒辣。
說什麽,倪少陵也不會把嘉嘉嫁到這麽一個工于心計的家庭裏去的。
饒是剛才嘉勭言語裏滲透着。也許情不知所起,早在時間裏埋了種子。
“叔叔,邵偉臣只是不知道梁齊衆的事。”嘉勉冷靜回應,她指指叔叔案前的字,外界的嘉勉,其實只是倪少陵塗掉之前的書法,一念之差,塗掉後,分文不值。
這話無疑是往倪少陵心口捅刀子。
“嘉嘉,周轸和那個梁齊衆其實差不到哪裏去,你明白嘛?”區別不過在于,一個是不把自己鑽營到婚姻的套子裏,一個是拿婚姻做籌碼贏了後又反手藐視一切原則。
倪少陵給梁齊衆親自去的那通電話裏,梁某人最後保證,不會糾纏嘉勉,倪教授,您其實遠不要動怒,嘉勉是個拿脆弱當幌子的孩子,她甚至比任何人都堅強。
“我明白。”嘉勉答叔叔。
“可是,我又不想叔叔把周轸跟梁齊衆混為一談。僅僅因為,周轸是一個秘密……”
小時候,嘉勉聽叔叔打趣他的那些座上賓,秘密一旦開口,就注定不是秘密。這是經濟也是人性。
嘉勉跟叔叔說了許多從前的記憶,包括她寫叔叔的那篇作文,少年意氣風發的那些描摹詞語及畫面,嘉勉說她很難去追溯時光,所以她只能所見所得,拿周轸那會兒的樣子,張冠李戴到叔叔頭上。
那篇作文反而得了獎。叔叔很喜歡,父親也為她驕傲,然而,她始終緘默着她的秘密。
很多很多年。這些年來,周轸說他很少想起過嘉勉,嘉勉亦如是。
因為當時的明月,向來照不進今日的窗子的。
偏偏她還是遇上了周轸。或早或晚,嘉勉說,老天爺好像在和她開玩笑,少年時代那麽晦澀的秘密,一夕間,易如反掌地反攻了。
她是個再平凡不過的生命,也會膚淺也會虛榮,尤其是聽到軻哥哥口裏的陽謀,嘉勉洩氣極了。
僅僅因為她有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仿佛把她的兩雙手剪掉了,她毫無還擊周轸的巴掌。
也許那一年什麽都沒有發生,嘉勉也始終沒離開過S城。那晚,她絕對會狠狠打周轸一巴掌,或者拿酒澆他一臉,
到此為止罷。她把少年時候的秘密也悉數還給他。
可是她依舊沒逃過他的“陽謀”。是周轸的話術贏了。“他提到了爸爸,說他與爸爸僅有的一次會面,”嘉勉最厭棄任何宿命論說,然而她偏偏輸給了周轸。嘉勉在叔叔跟前,像極了一個忏悔者的救贖,“叔叔,也許你會怪我不争氣,可是我必須對自己誠實,誠實地感謝這一筆宿命,讓爸爸在我最純粹的時候,見證了我的秘密。”
嘉勉無比感謝命運,感謝爸爸與周轸的這一面之緣。
其他,她什麽都不在乎了。
哪怕周轸當真是陽謀她。她也會和叔叔坦白,叔叔願意幫他,是叔叔的情意;不願意幫他,那麽他就此放棄嘉勉,她也不會自怨自艾。
一切她得該得的。
失無可失,本身就是一種孤勇罷。
叔侄倆這一場對話,最後徒然落淚的竟是倪少陵。周叔元說的一點都沒錯,嘉勉當真像極了倪少陵,骨氣與現實矛盾着。
倪少陵也不知道,嘉勉背後把他比作周伯通,她懂叔叔的入世與避世。也輕而易舉地看穿了周叔元想結交倪少陵的心思。
周叔元冷眼旁觀地拱火,要倪少陵不要忘記兄長的情分,要他好生對待兄長的孤女,沒什麽侄女,就是倪家嫡嫡親親的閨女。只有把嫡親擡上去,他們周家得益才更提/純。
“席上,我答應周轸的項目邀請了,”倪少陵直言不諱告訴嘉勉,他答應周家項目顧問的頭銜,替他們奔走這一趟人脈疏通,成不成事,在于天在于人,至于其他,他不允許,也要周轸自己選。
功名利祿,兒女情長,選一個。
老二敬倪少陵的那杯酒遲遲沒喝,而是擱置了,他慧黠地眯眼一笑,“叔叔,”這些年因着他和嘉勭的關系,老二上門來,要麽打趣地喊倪少陵姨父,從他兄長的親戚關系;要麽尊師重道稱呼一聲倪老師。總之,這一聲叔叔,突兀且急功近利,很符合他們周家的派頭,“您這樣反而會讓我得寸進尺。”
看不到希望,就沒有欲/望。
不露底牌,誰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連莊。
原本只是一頓家常的席面。周轸說,他全沒任何心思,但叔叔既然挑明了,他也回複一句,大連那頭,成不成真得靠叔叔成全。但讓我這樣拿兒女情換,傳出去是要讓人笑話的。
這麽一來,哪怕大連的項目成了,誰家女兒還敢我周二來往?
“況且,對象是嘉勉。我和她說的話,和叔叔再倒一遍也無妨。即便我陽謀她,她也可以一百次來反悔。”
周轸當着他父親的面回應倪少陵,自罰了那杯酒。我反而希望叔叔願意陪我去大連,是審查後的獎賞而不是懲罰。
對于所謂乘龍快婿的獎賞。
而不是勸退不良人的一枚支票。
叔侄這場談話,最後并無結果。
如同當年倪少陵訓斥嘉勉無端逃席一樣,他最後還是要嘉勉,去罷。
沒有結果是辯論最好的結果。
嘉勉蹲身替叔叔撿起了地上的煙蒂,她靜默地看着叔叔,後者嘆一口氣,朝她,“你爸爸在,也是無果。這就是天底下所有父母的宿命。”
嘉勉從叔叔的書房出來,下樓時眼眶是紅的。
她扶着欄杆涉級而下,去到廳裏意欲與嬸嬸打招呼時,看清了廳裏坐着的人。
周轸還和小時候那樣,來倪家自在得很。
今日他喝多了,等人的工夫,他就喝了幾杯紅茶了。
嬸嬸見到嘉勉下樓來,忙細細端詳她,哭是哭過了,倒也沒什麽大委屈的樣子,“你叔叔就那個脾氣,他今天又喝多了,說什麽你随他去。”
嘉勉今日穿了件落肩港風的白T,短袖绲着墨綠色的邊,黑色長褲。
人淡薄得站在那裏,也許本身唇色就很紅,稍微塗點口紅上去,就尤為得醒目,像鮮紅的綢緞。
她對着嬸嬸搖頭,“對不起,好像都是我在說。叔叔被我氣得不輕。”
嘉勉把手裏捏變形的軟煙盒遞給嬸嬸,她說怕叔叔當真在裏面生氣不停抽煙,“所以我……”
事了了,嘉勭說要回醫院了。也踢踢一直賴着這喝茶的周轸,你也該走了。
三個人一齊在玄關換鞋,周轸遲遲不動,看着嘉勉坐在玄關凳上。
嘉勭就在邊上,某人大抵喝多了,再多的茶都沖淡不了酒精的霸道。他徐徐俯身下去,單膝着地,來截嘉勉的目光,伸手擡她的下巴,堂而皇之的酒氣與質問,“結果如何?”
周轸來這裏就是想問結果,問她和她叔叔交代的結果。
這是在倪家。周轸就敢這樣輕佻,嘉勭整個人都傻眼了。他恨不得一腳踹到周轸身上去,這厮太狂妄了。
嘉勉當着嘉勭的面,回應周轸,“沒有結果。”事實如此,叔叔還在樓上生氣呢。
嘉勉站在門口認真與嬸嬸道別,口吻如同日常孩子出門那樣。
嘉勭和周轸随後出來,庭院裏到處可見汪汪的水。
嘉勭怪周轸,“你能不能把你的習性改一改,這不分場合的動手動腳的毛病,祖傳的,是不是!啊?”誰能信你這浪蕩樣有真心,誰信!鬼都不信!
某人死性不改,“你憑什麽替鬼代言。”
嘉勭真的要被他氣得心肌梗塞了。
外面落雨沒停,出了院子,嘉勉就被小旗給堵住了。小旗左一個嘉勉,右一個姐姐,問她,老表在裏頭,姐姐沒有看到他嘛?
嘉勭要回桐城,不方便送嘉勉了。周轸看兄弟有點生氣,勉強哄哄他,“你這人好矛盾,通知我來的是你,忍不住潑我冷水的也是你。你們兄妹倆真得很難伺候哎!”
他媽什麽叫沒有結果!
周轸朝倪嘉勭揮揮手,說倪醫生,您快些回去救死扶傷吧。這些氣短的事,您這輩子都琢磨不透的。
至于你妹妹,我會好生給你送回去。
“周老二,我還是那句話,你和嘉嘉的存續決定了我倆的交情。”
周轸怪倪嘉勭矯情,“少來這套。我從前說這些是想你勸嘉勵死心,你還當真以為我怕你不成。”
二人家門前分手,周轸回自己車前,倪嘉勉被小旗給攔住了,周轸走過去,可沒小旗那麽好耐性,摸開車門,就把倪嘉勉塞進去了,“你哥哥的托付,送你回家。”
“順便跟我說說,沒有結果,是個什麽果!”
周轸坐進車裏就要小旗開車,“一路只準直走或者右拐,随便開。直到你的嘉勉姐姐說出個結果來。”
小旗什麽人,他個鬼機靈真的游起車河來。
車子一路閑逛的架勢,嘉勉也不記得過了第幾個紅綠燈,拐了幾個右拐彎,她甚至都不知道車子開到哪個區了,身邊的某人無比閑心的等她開口。
哪怕直到天荒地老。
“靠邊停車。”嘉勉突然開口,是朝小旗說的。
小旗委屈賣乖,“姐姐,你別為難我,我聽你的,回頭是要被老表打的。”
又捱了幾分鐘,嘉勉愈發得坐不住,“停車。”這次是跟周轸說的,她微微側臉看他。
周轸醒豁開眼,扭頭也看向她,問她要結果。
他不關心她叔叔說了什麽,只問她,你的結果是什麽?
确實是沒有結果。只是,嘉勉和叔叔坦誠的那些,她也不想告訴他。
眼前她更顧不上這些,她急得有些亂了方寸,“你停車,我要上洗手間。”
某人真的壞透了,他看出嘉勉是真的急了,他也急。
或者他就是要看這樣急迫的倪嘉勉,越狼狽越接近真實的她。
周轸不動聲色地趨近于她,一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捏着她的指骨玩,嘉勉急得鼻頭都冒汗了,“周轸,你停車!”
“就不。”
“我要上洗手間!”貓貓要咬人了。
“忍着!”他學她的急躁,“要麽你就告訴我,你喜歡我。很多很多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