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4.8
周轸到的時候,已經快夜裏十一點了。
盡管他來前給嘉勉短信,要她們不用等他了,先吃。
嘉勉發短信給他,那你确定還過不過來?
周轸:唔。
于是,嘉勉還是等他了。
司徒老早不餓了,周先生派人送了一桌的吃的,不差那鍋豬肚雞了,且,“狗糧就飽到我明天晚飯都不用吃了。”
司徒拿手機投屏到電視上,追她最近熱衷的日劇。
嘉勉到底有些尴尬,“那什麽……他送了這麽多東西,不等他來,我們也吃不掉的。”
周轸哪是叫了份豬肚雞啊,他是把人家飯店能叫的夜宵都搬過來了。
光水果盤都好幾種了。還有各種點心。
嘉勉問司徒,“你餓不餓,我給你煮湯圓。”
司徒躺在沙發上,說這樣的嘉勉真好,待人接物笨拙的熱情,而不是從前在X城遇到的那樣冷豔孤僻。
司徒坦言不敢與那樣的嘉勉太過親近,那時的她,是一種籠統的紅,像過了正月的春聯,風吹雨打,早就褪了色,沒血氣、一撕就斑駁得不能看。
今晚的倪嘉勉,光看牆上的鐘,都不知道多少回了。“如果這都不算愛。哈哈,這算什麽,竹馬也是他,天降也是他。”
嘉勉沒作聲,甘心由司徒嘲笑。
某人甫進門,就跳票人的自覺,朝裏面的客人司徒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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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視角看去,周先生站在玄關處,手裏提着的傘還挂着水,瀝瀝啦啦的,他要嘉勉拿個盆來,免得洇得地上全是。
這一刻,他俨然男主人的作派。
舊小區就這點不好,黑燈瞎火的,老司機在裏面繞也得鬼打牆。
周轸坐在車裏都給司機指道了,還是開錯了,他一個不痛快,幹脆下車了,這一路過來,反倒把自己弄得更狼狽。
一身風雨的味道。他脫了身上的外套,嘉勉扔給他一雙拖鞋,是男士的,簇面嶄新。
要知道,周轸上次來,可沒這待遇。然而,在她朋友面前,他不願意取笑她,更不願意跌自己的顏面。
于是,二人默契地“授受”。
周轸把手裏的衣裳塞給嘉勉,再換上拖鞋,進裏,去洗手間淨手出來,一邊摘脫腕表、打散袖口,一邊再一次和客人打招呼,一口一個司徒小姐,熱情但不客套。
司徒對這位周先生的認知比上次更具體了些:他不會同你交朋友的,言語與氣場都在透露這一點,但你是嘉勉的朋友,他自會招待。
“說好十點的,晚了快一個小時,真真要命,害司徒小姐等到現在。”
司徒連忙擺手,“周先生還是和嘉勉一樣喊我司徒吧。”
桌上一切都是現成的,連鍋和電磁爐周轸都讓人送來了。
周轸說,快,咱們把客套都先放一放,先吃飽再說。
其實她們已經飽得吃不下了。
周轸把摘下來的腕表、袖扣信手丢在桌上,問嘉勉,“你吃什麽了?”
好多。紅糖糍粑、司康餅、焦糖布丁、蝦皇餃、西瓜、枇杷、櫻桃……
“嗯,”有人聽着,“其他沒見着,嘴巴上還沾着焦糖。”
嘉勉下意識去抹嘴。
周轸惡作劇的笑了,“笨蛋,說什麽都信。”
對面的司徒就咬着筷子,想不尴尬都難。咳咳算作提醒,這還有活人喘氣呢。
嘉勉在桌下踢了下周轸,他這才收斂了些,鍋裏的湯燒開,周轸份外磕了些胡椒粉在碗裏,盛了碗湯,卻是給嘉勉的,他說豬肚雞就得多些胡椒粉才出味。
再招待司徒,弄得司徒受寵若驚。眼神跟嘉勉吐槽,果然人家的男朋友從來不會讓你失望。
桌上難免會聊到工作,問及司徒男友是做哪行的,等等。
周轸是這些話術上的老手。他自幼耳濡目染,想那時候,沒成年就被一桌的人架高盤地喝白酒,他都沒在怕的。
司徒和嘉勉聊的話題,他多數是聽,偶爾诙諧地插幾句話。
聊到嘉勉的工作時,周轸問老蔣那頭的單敲定了嘛?
嗯。
周轸面上淡淡颔首,這事他再沒說下文。但是嘉勉知道,周轸許姚方聖好處了,通常業內一個大佬就能帶動一個行業的蝴蝶效應。會展更是如此,敲定一個大佬的展位,主題就成功了一半。
這廂,嘉勉還記着嘉勵給她介紹工作的人情,一直想請師兄一頓飯。嘉勵嘛,又始終吊着姚方聖;
那廂,周轸已經拿最江湖的法子,壓倒性地還了他姚方聖一頓席。
某人和小時候那會兒一樣,吃東西總是三心二意的,死活要過來吃夜宵的他,最後就喝了兩碗湯,吃了幾個點心。
他嘴刁得很,說一切從籠屜上下來的食物,不趁那鍋氣消失之前吃掉,都是沒有靈魂的。
所以他最最看不慣打包面條點心的人。
純粹瞎對付。
大晚上的,他被幾個點心頂着了。嚷着要喝茶。嘉勉搬家東西本來就有限,哪會面面俱到到如此細致,她說沒有茶葉。
但是冰箱裏有瓶裝的烏龍茶,問他要不要?
“熱一下吧?”甲方永遠只是甲方,條件很多。
嘉勉拿才買的雪平鍋給周轸熱烏龍茶,司徒要幫着收拾桌上,嘉勉說什麽也沒讓,于是電燈泡幹脆自覺去洗澡了。
騰空間給他們二人,站在竈臺前,嘉勉微微嘟囔,說看吧,弄得人家司徒很尴尬。
周轸不依,他說我做什麽了,就尴尬了。我就是來會你的朋友呀,“這麽多年,你都沒忘記人家,可見有值得交的地方。”
或者,值得這個詞本身就利益化了,小時候的朋友才不圖什麽值得,就是和他(她)在一起很開心,萬萬足夠。
接近三十而立的周轸,其實他門清得很,世故圓滑,甚至急功近利。他能陀螺轉地安排自己漏夜也要去拜訪榮休的官員,卻也在這六十平的房子裏,認同嘉勉無關利益的微時夥伴。
一切的目的,她開心就好,還能損失什麽?
鍋裏的茶滾了起來,嘉勉倒進杯子裏,再遞給他。
某人受用,享受她的熱情,“謝謝。”
逼仄的廚房裏,站兩個人就滿了。嘉勉把桌上的碗碟搬到水池裏來洗,她洗碗其實很費水,一直開着水龍頭,全用流水沖。
她小時候在他外婆那裏就是如此。
提起他外婆,嘉勉多嘴問了一句。
周轸說,早不在了。過世五六年了。
啊。嘉勉面上一怔,說了句抱歉。
某人渾不吝,“人老了總要沒的,難不成真做老不死啊。”
嘉勉垂首沒說話,她很難像周轸這樣,對生死看得像明日的天氣。
時間沉默了半分鐘,廚房裏只有流水的聲音和燃氣熱水器工作的聲音,周轸擱下了手裏的杯子,從嘉勉身後環過去,替她關了水龍頭。
就着她的手,替她洗起碗來,耳鬓厮磨的氣息裏,他難得認罰的嘴臉,“都不死,我們都得長命百歲的活着,好不好?”
嘉勉卻自顧自悶悶地抱歉,她不是這個意思,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人不會不死的。
只是她也許比許多人多了一層感受,就是意外背後的創傷。上一秒還在平靜裏,下一秒就被裹挾進了毀滅的漩渦裏去,她永遠記得,那天醫院派人來接嘉勉。
說的是,你爸爸不好。
十三歲的嘉勉是爬上車的,因為整個人是軟的。
從那以後,她怕談及生死。
也怕醫院,從前她引以為豪的外科醫生父親,如今,已經很多年沒有提及過了。那日一起吃火鍋,周轸問她,想過嘉勭當醫生嘛?
“叔叔都說,嘉勭像極了我爸爸。我不知道嘉勭當初報醫有沒有爸爸的影響,我一直不敢問,怕有,周轸,真的,每次見到嘉勭,他和我說回醫院了,我都會很認真地囑咐他,路上小心。”
“我不敢多說什麽。盡管我一直很喜歡哥哥,但他到底不是我嫡親的,我想要叮囑他,多休息多吃飯,他吃的比你還要少,這樣不行的,體力會跟不上……”
司徒從洗手間裏洗漱完畢出來,看到的一幕是,嘉勉被周先生抱在懷裏,低低的掩泣着,周先生朝司徒不遠不近地一個噓聲,是抱歉也是禁止。
禁止司徒過來詢問。因為有時候,眼淚是最好的宣洩,不哭一哭,你都不知道自己苦在哪裏。
你當葬禮上的人,都是哭去了的人嘛,不是,哭的從來是活着的自己。
生到死的法門,就在那口氣,那口氣沒了,人一切都歸無。
唯獨活着的人,她不能饒恕別人,也不能饒恕自己。
時間秒秒分分地過去,周轸能感覺到懷裏的人逐漸平靜下來,她是平靜了,濕了他襟前一片。
嘉勉紅着眼睛,不說抱歉,也沒下一步的動靜。
冷不丁地,周轸問她,“你小時候有沒有暗戀誰?”
嘉勉瞬間擡首望他。
聽到的是他的笑與嘲諷,“你這性子太吃虧了。什麽都放在心裏,對嘉勭都這樣,對別的男人豈不是,七老八十的愛情。”
周轸口裏七老八十的愛情是指,七八十歲再重逢初戀,你中意我,我中意你,然而呢?
有什麽卵用!
互相都要成為一把灰了,談什麽愛情,狗屁!記住,愛情就是折騰,七老八十老早折騰不動了!
桌上的吃食全收拾妥了,吃不下的全擱到冰箱裏去了。
周轸在陽臺上抽煙,窗戶洞開,手裏的煙全架在窗外。
嘉勉把他的打火機還給他,她原本要自己試着買氣換的,不太會。
周轸搖頭,讓她別瞎弄,不安全,要先放氣的,“你笨手笨腳的。”
“還笨嘴。”他再內涵她。
這是個嘉勉永遠不會回答他的問題,她無從解釋,她為什麽會那麽笨拙。
周轸把手裏另外一個火機換給她,說給她點蚊香。
無煙蚊香在防風火機的苗頭裏靜靜地燃起來,嘉勉拿到房裏去,周轸掐了手裏的煙,說他也該走了。
“再留下去,你朋友估計要連夜打車回桐城了。”有人的嚴肅始終捱不過三秒。
嘉勉把他的外套還給他時,周轸不接,他看着她,再正經不過的嘴臉,卻說着再狂妄不過的話,“她要是願意走,我可以安排車子送她回去。”
聲音不高不低,房間裏的司徒未必聽得見。然而倪嘉勉卻炸毛了,打他,“你小點聲!”
“你聲音比我大多了,好嘛?”
周轸不情不願地被嘉勉推到門口,倪二小姐像極了一個催促自己小孩出門上學的老母親,各種怕小孩落了東西,傘、衣服、桌上的表和袖扣。
統統拿給他。
某人耍賴地全不要,然後腦洞跑到銀河系去了,“你說一千零一夜得有多扯?”
那女的花了一千零一夜才讓那個國王改變了想法,不殺她,也做他永遠的王後。
“嘉嘉,你要多少夜,才決定不殺我?”
周轸說完這句,就推門走了,嘉勉愣在原地好久,某人走出去,門沒替她掩上。
她走上前,原本是打算阖上門的,然而鬼使神差地,力往外,最大化地去洞開門,
她想聽外面的人下樓的聲音,萬萬沒想到,某人終究棋高一着。
他沒有走,擡手接住她推門出來的力道。
下一秒,贏棋的人享受他勝利的喜悅,一把扽出倪嘉勉,門砰地被阖上了,是在外面。
他把她鎖在了門外。
氣息跌纏到那道被鎖住的門上,
黑暗裏,失去光明的感官反而更強烈了。笨嘴拙舌的倪嘉勉是顫抖的,熱絡鼓動的,像一顆急急升騰的氫氣球,然而又被牽線人,死死繞在指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