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4.4
幹濕分離的洗手間裏,嘉勉把自己困在裏間裏,蹲在馬桶邊,吐出來的紅色液體,是酒也像血。
先前吃的也全嘔出來了,這種感覺很糟糕,她說過的。
所有的記憶全爬出來了,因為這劇烈的感官誘導。
她回想起那個晚上,端午被放出去了,媽媽說的那些摧毀她信念的話,她高燒了幾日在病床上蘇醒過來,梁齊衆弄來了只似是而非的貓,他坐在床邊攬抱哭得難以自已的嘉勉,要她相信,一切都會過去的。
嘉勉就是那時候把自己的心弄丢了,她任由梁齊衆抱着自己,因為起碼他身上的溫度是熱的。
她想停止思考,想自己醒來的明日簡單一點,也想報複媽媽,是她把嘉勉所有的信念全掠奪走了。
嘉勉沒有告訴任何人,哪怕沒有叔叔,她也不會再和梁齊衆有任何瓜葛了。
因為她是痛苦的,難以愉悅的,更是難以救贖的。
她從來是孑然的,這一點不該以父親的在或不在而轉移。
倪少陵年前帶侄女去兄長的墓前,懊悔也保證,保證嘉嘉回來了,一切如舊。她依舊是倪家的女兒,她所有的過錯,我們會替你糾正,你也不要過分苛責女兒了。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這話說嘉嘉,也說我們。
我和美賢只希望,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嘉嘉今後還是要過得平安順遂,她會從我們這裏出門子,就是我倪少陵的女兒。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你不得做到的,我都會替你彌補。
裏間的門,陡然被人從外面打開了,嘉勉跪在地上,擡眸看到的人,很高很冷漠,幾乎占據了她眼前所有的光明。
她嘔不出東西了,再嘔就是她的魂靈了。
周轸走過來,俯身來撈她,撈她起來,嘉勉感官裏全是他身上的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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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攔腰抱起來的人像只牽線木偶,任由周轸操控,抱到外間的穿衣鏡前,大理石的臺面上,他要她坐在上面。
彼此視線平視,周轸面色如常,揀起臺面上一瓶依雲水,旋開瓶蓋,勒令的口吻,朝嘉勉,“漱漱口。”
再投了把熱毛巾,來給她擦臉。
熱毛巾燙貼過臉後,人也跟着醒覺了幾分,嘉勉說,“好多了,謝謝你。”
某人不言,看着她,輕輕撥開她并攏的膝蓋,整個身子欺進來,挨她近一些。果然,聽到她的下文,“真的,周轸,這樣的結果,我反而輕松多了。”
“可是,我覺得,”坐在鏡前的人詞不達意,她絞着手裏的毛巾,終究擡起目光來迎他,“你把寶押在我身上,有點冒險,叔叔的性子我不算十分了解,但也知道點,他不肯的事,誰也做不通文章的。”
況且論親疏,“正如軻哥哥說的,該是嘉勵,那樣,你才算倪少陵真正意義上的乘龍快婿。”
乘龍快婿。周轸笑了,笑得堂而皇之極了,他烈烈的酒氣噴在嘉勉臉上,“是呀,那麽我為什麽舍近求遠呢?倪嘉勉,但凡你動動腦子,都不會他媽他周軻放個屁都是香的。”
嘉勉搖頭,“軻哥哥在我心裏遠遠不及你。”
這話截殺得周轸臉上的情緒一怔。
“即便他始終沒挑明當年的事,我依舊相信你,相信嘉勭口裏的周二不稀罕騙我一個孩子,他看見了就是看見,沒有就是沒有。”
所以嘉勉想親口再問一遍周轸,“有沒有?”
因着嘉勉回來的契機,正巧撞上了他們周家需要請叔叔出山,“你有沒有一時一刻,哪怕一毫一厘想過,攻略嘉勉,或許可以攻略倪少陵?”
“是!”某人亦如從前,敢作敢當,“嘉勉,我不想騙你也不想騙自己,我是想過。想過因為你,我願意做倪少陵的女婿。”
“我從前不稀罕,可是人也得利也得,我覺得為什麽不。”
“謝謝你。”嘉勉謝謝他的誠懇,成年人在利益面前沒什麽不能承認的,相反,她更欣賞這樣委實的周轸,只是,他在她這裏的迂回就算了罷,“叔叔那裏,我沒把握讓你得到你想得的,但是我可以替你求一次。”
“你拿什麽求?”周轸失望眼前的人,她過分冷靜,冷靜地跟他做起生意來了。
嘉勉望一眼周轸,對啊,她拿什麽求?
她拿她的秘密,一個永遠不想跟任何人公開的秘密。
她會跟叔叔說,當年寫叔叔《少年》的那篇得獎作文,其實很多影子是周轸,
我或許不能成為他什麽人,但也想為這段寄托畫一個句點。
其餘的,她是個悲觀者,與任何人都可以經歷離合,唯獨周轸,她實不想展開,
比起牽手,她更怕他熱情過去後的放手。
十二年前,雨幕裏,嘉勉看着他和他的初戀站在一塊,嬉笑怒罵,鮮活無比,她在起霧的窗裏側,寫他的姓:周。
哪怕很多年後,她始終對周姓有着格外的親切。
那日,周轸回到車裏前,嘉勉匆匆抹掉了車窗上的痕跡。
沒有發生,就沒有失去。
“我也不知道,就求叔叔答應罷,不然周轸一直煩我。你們都知道我的,從來不是聯姻的料子。我沒有萬家小姐的金剛心。”
尋常夫妻都難得保全恩愛,富貴門裏的婚姻,嘉勉說,她從來想都沒想過。
“是沒想過富貴門,還是沒想過我?”周轸突然伸手來撈嘉勉的下巴,撈她冷冰冰的臉,看他。
“嘉勉,我寧願你和別的女人那樣,哭鬧打罵,罵我算計你,罵我把你當棋子……結果呢?”周轸冷笑,也撤去了扶她臉的手,“倪嘉勉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好一個二小姐的作派!你冷靜過了頭,既然這麽冷靜,這麽油鹽不進,那麽當初又為什麽輕易委身他人呢!”
“啊!”
有限的空間,聲音斷喝出來,幾乎擲地有聲,嘉勉與其說聽清他的話,不如眼睜睜看到他眼裏泛出來的刺,
這才是症結。
他愈回避,于她的折辱愈嚴重。
十二年是一輪的話,嘉勉兩次本命年,都沒繞過眼前人。
很唏噓的宿命論。
從前是她孩童不經事,跟不上他;
如今是她晦澀不清白,難以由衷。
很多事情不能強勉的,嘉勉生受周轸口裏的“委身他人”,因為這就是既定事實,“所以我一直在說,周轸值得更好的,我從來沒有要求過你什麽呀,更沒陽謀過你什麽,從頭至尾,我甚至沒有想再遇到你。這樣還不夠清楚嘛?”
“嘉嘉,我知道你在說氣話,”周轸突然別過臉去,再回過頭時,口吻變了點意味,“我也是氣話。”
他喝了不少酒,不至于醉,但也思緒過于漂浮,乃至輕浮,話音落下來,人也來栖息她。緊緊地扪住嘉勉,聲音矛盾極了,一半功利一半稚氣,“為什麽不可以,我比那姓梁的哪裏不如,嘉嘉,我要你看着我,你小時候不這樣的……”他厮磨在她的氣息裏,“你可以任由那姓梁的饋贈你四個箱子,卻不稀罕接受我半點真心……”
到此,男人的勝負欲昭然若揭。“嘉嘉,梁齊衆的富貴門你都可以,為什麽我的就不行!”
他喝醉了,或者被嘉勉氣醉了,起碼糊塗了,糊塗到把自己與梁齊衆混為一談。
或者,從頭至尾,他們就是一路人。
一樣養尊處優混跡出來的公子哥。
從來都是別人讨巧他們。
嘉勉輕輕格開周轸的環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緩緩從鏡前臺面上滑落下來,站在地毯上,要足夠仰視才能看着周轸。
他與梁齊衆最大的區別,在于嘉勉的心有沒有鼓動。
很可笑,一個在外人眼裏委身梁某人的金絲雀,跟着他一年多,她也沒學會任何讨巧人心的技能,
可是眼前,嘉勉卻福靈心至地悟了,悟到男人熱衷女人的示弱與讨巧該如何……
她一只手輕輕去攀周轸的脖頸,另一只手,食指去描摹他的輪廓,最後指尖停頓在他唇邊,暧昧于無聲裏,像沉重的錨抛進江海,直直墜去,沉淪無邊。
周轸幾乎下意識地咬住了她的指尖,看清她眉心的吃痛,再一把托抱住她,抱她坐回臺面上,
情/欲像傾翻的一爐香,燎得人心滾燙,面目全非,嘉勉的話卻像一盆冷水兜頭澆得周轸落湯激靈:
“我爸當年去世,我有一筆撫恤金,這筆錢一直跟着我,本金生利息……;桐城的那棟安置房也賣了,我大學那會兒也一直有自己掙生活費、外快,工作這兩年來……,總之,我回來前,每一筆開銷都是我自己的,或者是我爸留給我的,……,周轸,我确實是不堪的,但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有用過任何男人的錢。”
“嘉嘉……”
“梁齊衆的富貴門我不稀罕,你周轸的,我更不稀罕。”
到此,嘉勉一把推開周轸,走出洗手間,徑直喚侍者結賬。
侍者進來,有些為難,周先生來這裏從來簽賬的,除了他的秘書,還沒有女士為周先生買過單。
正主亦從洗手間裏出來,一臉敗陣的陰郁,往沙發上一落座,知會侍者,“她買單,她答應我的。”
嘉勉付過賬後,拾回自己的東西就要走,周轸坐在那裏,不聲不響地點煙,只放在手裏燒,遲遲不往唇上送。
一簇火攏在他掌心裏,“嘉嘉,你這一去,是不是從此不理我了?”
沒人回應他的話。
……
小旗來接老表的時候,看到的畫面是,這位爺,整整燒掉一包煙,是燒,灰燼全在桌面上。
乖乖,這茶幾左右是不能要了。
這個嘉勉有毒,老表回回栽在這女人手裏。
大連的公務整整耽擱了一周,回來幾處積壓的行政事務又周旋了幾天。
陳雲事無巨細都追着周轸念行程安排,二爺火上來就逮人煞性子,“催命的,啊!”
陳雲雷打不動,“我不催你,難道由你來催我!”說罷,行程安排塞到他微信裏,晚上地産那裏約了幾個建築商談承辦事宜,試探過程,幾個人攢局已經被周轸這頭延期好幾回了。陳雲說,這回再延,那幾個主可沒這麽好耐性了。
再提醒東家,“你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那幾個□□湖,都是活土匪,你一個人肯定對付不過來。”陳雲的意思是,酒量。
說完公事,私事還有一樁。“倪醫生來過電話找你。”
周轸:“随他去,我和他也長不了了。”
陳雲挑眉,覺察到不對勁。站在老板對面,等老板下文的牢騷。
豈料周轸反将一軍,“你幹嘛,為什麽我回回說到倪嘉勭,你都一副護主的嘴臉,記住,給你發工資的是我!”
陳雲掉頭就出去了。
周轸甩臉子,揿內線,折騰陳雲,說他要喝冰美式,多1個shot。
反了,他盡遇上這路子的女人了!
事實正如陳雲所料,晚上的應酬,周二喝得七葷八素,最後還是佯裝他父親臨時召回,才躲掉了幾兩酒,
然而他都找不着北了,還是違心地打電話給倪嘉勭,問他,你是不是找我的?
你又找我幹什麽?
我和你們倪家的人有仇,你聽見沒!
你該是放心了,我們成不了郎舅的。你那妹妹沒有心,她都準備砍我的頭了,臨了還撩撥我一把,倪嘉勭,除非你不是男人,否則你該是懂這感覺的,和死也差不多……
周轸的話沒有說完,就被倪嘉勭給挂了!
周二在會所包廂裏醉得不省人事,恍惚間,有人來攀附他的臉,有重量坐到他膝上,香濡的吻一點點嘗着他,也誘導他去嘗對方。
沙發上的人一點點醒豁自己,待到迷離間看清眼前的人,不快與失望并行着。
歐陽今日跟朋友來這裏聚會,聽聞周轸在這裏,便過來打招呼。
好生奇怪,他一個人在包廂裏睡覺呢,這個人哪怕睡着了都不狼狽,品相好得很。
原則上,歐陽不信什麽品格的,只要對弈的資本足夠大,誰也不會總會是莊家。
也如賭石,神仙都難斷寸玉。
她妩媚地栖息在周轸身上,問他,“為什麽喝這麽醉?”
“起來,別壓着我,回頭我吐你身上。”
“吐我身上,你給我洗。”
周轸冷漠極了,也不耐煩極了。
歐陽問他,“和你的月亮小姐進展如何?”
“不用回答我,我都看得見,周二一臉的不順遂呢。”
歐陽無限的嘲諷之後,又無限的失落,她示弱的聲音傳來,也去夠他的唇角,“周轸,你信不信,我和她是一樣的,區別就在于你還沒有得到她……”
男人總是健忘的,失去往往就是從得到那一刻開始。
因為浪漫至死,新鮮至死。
此刻,歐陽想坐實了這一個論點,然而她親吻到的人無比的冷漠,不還她半點熱情,最最能出賣男人破綻的喉結處,也再平靜不過。
周轸鉗住歐陽的下巴,某種意義上,他認同她的話,也一直歡喜她的乖覺,然而,變了就是變了,“歐陽,別耍花招,我沒心情。”
況且,“我這麽做了,和那個姓梁的有什麽區別……”
周二的話,歐陽全聽不懂了。
“你和她不一樣,你一點都不像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