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4.1
周轸與倪嘉勭正式做同學是小學三年級,算起來,也二十年的友誼了。
他說過的,友誼萬萬歲。
二子親兄弟有,家族裏從兄弟也不少,比倪嘉勭更臭味相投的外兄弟更有,但真正交心且打心底裏認可的就倪嘉勭一個。
嘉勭是個自幼就知道自己要什麽的人,周轸腆臉認為,他也是。
只不過,嘉勭是坦蕩蕩的君子,而周二是個痞子。
他回國後正式落定新家後,嘉勭一次沒來過。今夜,為了嘉勉,倪醫生上門了。
周轸一個人窩在影音房裏放電影,時間來算,老片子了,梁朝偉與劉德華聯袂的《無間道》。
他在自己家裏沒有穿鞋的習慣,歪在沙發上,雙手枕在腦後,邊幾上,一杯咖啡、一杯酒,他自己喝的,觀影狀之餘,才想起來查問老友,“你喝什麽?”
倪嘉勭找不到房裏的燈在哪裏,幹脆開手機電筒晃沙發的人,讓他開燈。
周轸:“艹,倪嘉勭你個老陰槍,給我關了,我看電影呢,開什麽燈!”
電影很晦澀,曝出來的光也是灰暗的,投在熒屏之外的二人身上,不明不昧。
嘉勭問二子,“你今天找嘉勉,到底想幹嘛?”
年少那會兒,周叔元為了拉攏倪少陵就開玩笑,說要嘉勵将來就嫁給老二,狂妄不羁的周轸也為了氣嘉勵,回回喊倪少陵丈爸爸。
但兒戲終歸是兒戲,嘉勵兩年前去新加坡出差,正逢周轸去那邊工廠巡視,二人很平常的約了飯。
嘉勵明裏暗裏地跟周轸說了許多,回頭他也跟嘉勭提起了這件事。為的就是兄弟間過明賬,他無心嘉勵,哪怕周叔元确實想過兩家結姻親。
周轸和嘉勭挑明了,你知道我的,不稀罕拿女人換功名,尤其是你倪嘉勭的妹妹。我這人渾,別咱們這些年的兄弟,為了兒女親家傷了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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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又說回頭,倘若我們周家真到那個氣數,我就是娶十個倪少陵的女兒,也救不回來。
翻篇的事不談了,嘉勭問二子,“那麽這次,算怎麽回事?”
嘉勭雖然無心談政治談經濟,一心只做他的學問,但是他從來不糊塗。周轸前腳還在透過他求他父親出山,幫他們洽談一個項目;後腳嘉勵就打電話給哥哥,說周轸把嘉勉逮走了。
“你要是想拿嘉勉做文章,做我們倪家的女婿,那麽,咱倆就如你所說,翻臉罷!”
有人歪在沙發上笑,冷冷地,隔岸觀火地,一是對電影,二是對嘉勭的話。
“倪嘉勭,我說你傻吧,你要氣死。說真的,你和嘉勉才是親兄妹,兩個人軸到一塊去了,正好夠一板車的兩個車轱辘!”
嘉勭無所謂他的批評,“我再說一遍,嘉勉不适合你!”
電影放到黃秋生扮演的黃警司在和陳永仁接頭的途中,被韓琛的勢力圍剿了,為了保護陳永仁的卧底身份,黃掩護陳撤退,最後被暗殺了。鏡頭給了觀衆一記重創,黃警司被那些人從樓上抛了下來,生生堕樓在梁朝偉扮演的陳永仁眼前。
彼時,二人的關系,如君如父如師如兄。
周轸記得,當年在倪家看這部電影的時候,這一幕,嘉勉吓得直接叫出來了。
他原本還想惡趣味地劇透她,陳最後也死了,
看她吓得那樣,算了。後來嘉勉不看了,他也不知道,她最後明不明了電影的結局。
眼下,某人回應嘉勭,卻答非所問,“我要是真想做倪少陵的女婿,你比我清楚,有多輕而易舉。”
暗影裏,瞧不清嘉勭的臉色。良久,他再問周轸,“嘉勉的情況,你都清楚了?”
“不清楚。”清楚的是他着人去查的那部分,不清楚的是她的心思。周轸坦言,“我問了,她不想說,算了,說出來我也未必想知道。”
他想知道的就是她回來了。
随即,周氏風格的嘲諷技能開得滿滿的,“我和你們這些君子不同,我自己就是個僞君子,自然沒什麽禮義廉恥,你們藏着掖着的,我都不稀罕。我只要人。”
嘉勭站在那裏,無聲無息的,周轸不要多看,都可以描摹出老友氣得咬牙切齒的樣子。
嘉勭那會兒一個勁地給周轸打電話,于是,他氣得口不擇言:
“嘉勉,你跟我罷,好不好?”
視線氣息之下的她,依舊是脆弱的,不堪一擊。她就像電影裏罹難的慢鏡頭,無需捕捉,幀幀看得清清楚楚。
周轸比她知道這話的含義,然而,對于一個吃糖水罐頭,都要先喝糖水,把甜桔子甜枇杷留到最後吃的小孩,她就得反着來。
最不能接受的,最糟糕的也就這樣了。她才能明白,天塌不下來,好的壞的,不過是一個人罷了。
他扶着她的下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也讓她看着自己。在她平靜之下,他知道,她不可能不波瀾,這波瀾必然是氣憤的,惱羞成怒的,周轸再補言道,“我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當年,我就帶你走。”
凡事得名正言順,師出有名,
偏偏周轸對倪嘉勉而言,什麽都不是。他說,你跟我罷,你不敢做的不肯說的,我都替你去做去說,我不怕做個歹人。
他明白她,必然是這裏不能留了,或者叔叔嬸嬸勸她跟着媽媽了,這就是他們世俗觀念裏的名正言順、師出有名。
不然以倪嘉勉的性格,不會願意去X城的。她就是那種過分懂事的小孩,沒趣極了,凡事把自己活在方圓規矩裏。
可是又無力極了。她當年只有十三歲,你要她怎麽辦,撒潑?打滾?還是和他們幹仗?
沒了爹的孩子,等于一個房子的頂梁柱倒了,個中軟苦,如人飲水罷了。
怪就怪,失之毫厘謬以千裏。
周轸懊惱極了,其實他沒資格批判任何人。他和他們一樣,只顧自己的前程,有些人有些事,不到本分地步,丢開也就丢開了,
經不起懷念,亦經不起淡薄。
所以人歸根到底,正如那日楊主任說的,是情。
情分系挂着我們。嘉勉的根源,就是父母情太淡薄了,他們沒能系住她,才使得她支離破碎。
周轸要嘉勉跟他,這樣她就能是他的本分,“好不好?”
從前的小孩長大了,他跟嘉勭說過的,暌違太久,嘉勉長大了,甚至妩媚了。今時今日他明白了這份妩媚之後的不為人知,他不氣惱是騙人的。
男人天生逃不過女人的眼淚,印象中,嘉勉很少哭的,除了她父親的過世。
他不許她為了別的男人流眼淚。四目相對裏,是嫉妒也好,是搶奪也罷,周轸再分明不過的欲/念,他扔了手裏的手機,兩手來禁锢她的臉,
嘉勉根本來不及反應,他的唇已經貼上來了,冷又濡濕的感官,直接讓她懵懂呆滞了好幾秒,如同一個機器突然間抛錨了,
待到這份突襲明火執仗時,她要被他的狡黠撬開牙關時,嘉勉本能地炸了,她推不開他,幹脆擡腿屈膝……
周轸沒料到也沒想到,生生挨了她一膝蓋。
當然,他跟嘉勭講這段的時候,自然是删減版的。
他只說,都怪你的電話,逼得我犯渾了,然後你妹妹就炸毛了,頂的我,不瞞你說,我疼到現在。
說過的,倪嘉勭是個君子。他指着周轸的鼻子罵,“周老二,”礙于周轸的名字兩個字,生氣發火的時候連名帶姓喊起來沒震懾力,嘉勭但凡真光火了,就喊他周老二,“你就是個痞子!”
某人受用好友的話。飲盡杯中酒,連同裏面的冰,嚼碎了,咽下去。起身滅了屏幕,看不看結局都一樣,陳永仁被一槍命中眉心,死了。
周轸再揿了揿手邊的遙控器,影音房裏悉數放亮,彼時,周倪二人才正式照面。
二子歡迎嘉勭來他這裏,但其餘改變不了什麽,“你別來那套,你只是我朋友,還不是我舅老爺,即便是,嘉勉也只是她自己的,她不是任何人的附件,這話,她父親在,我也這麽說。”
這個痞子,他是打算渾到底了。
嘉勉給了周轸一記後,他疼得彎腰,随即就愣愣地看他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什麽都沒帶,周轸要小旗去追她,送她回去。
小旗看着老表如斯狼狽,一時間好奇不怕死,問老表,“你這是來硬的了?”
“馮開旗,我上次說什麽來着?”
小旗好不容易追上了倪小姐,要送她回去,說是老表交代的。
嘉勉不理會,當着小旗的面,攔了計程車就上車去了。
小旗回來複命的時候,還不忘告訴老表,“她狠狠瞪了我一眼。”
老表:“我去你媽的。”
節後嘉勉第一個外勤就是鮮花供應商的洽談,
師兄姚方聖那裏最後敲定了一家,要嘉勉出外勤去詢證一次,以後她單獨接洽也有底些。
她提車那天,原本說好和嘉勵一起請師兄吃飯的,中途出了周轸這個幺蛾子,嘉勉荒唐回去後也沒什麽精神了,聯絡嘉勵,希望嘉勵去替她赴師兄的約。
結果嘉勵把她車子給開回來,上牌手續都辦好了。
但師兄那頭,嘉勵不高興去了,說等嘉勉調整好心情罷。
至于叔叔嬸嬸那裏,嘉勵保持緘默,她是個絕對自由論的人,出身在這樣家庭的孩子,很少會豔羨別人什麽,遑論嫉妒了。
她很清楚,周轸雖然渾,但向來光明磊落的歹人,他從來沒和嘉勵暧昧什麽。
但嘉勵還是那句話,“你和他不是一路人,嘉嘉,你玩不過他的。”
你信不信,他們這種家庭養出來的公子哥,心是燈做的,想亮就亮,想熄就熄。
換個沒有心的和他玩,也許打個平手,散夥就散夥;
但是嘉嘉明顯不是,她是個容易吃心的人。嘉勵問她,如果他哪天把燈熄掉了,你要怎麽走出來?
……
鮮花供應商在桐城,老板有自己的花圃、農場,但很多名種還是在和昆明那頭合作,冷鏈物流直接運輸到客戶那裏。
嘉勉驅車去了趟桐城,初步洽談很順暢,她權限之內的報價審核也做好了,等遞上去聽會再議。
花圃老板姓蔣,四十歲開外的模樣,開着輛途觀,風裏來雨裏去的緣故,車子髒得看不見原來的顏色,
趁着下午間,沒什麽生意,插着水管,和三四歲的女兒一齊洗車子。
黃昏的天,幹燥炎熱,水槍沖出來的“瀑布”引得女兒開懷得很,穿着一雙雨膠鞋在跺水塘,還要姐姐看,有彩虹。
“姐姐”是在喚嘉勉,彩虹是爸爸水槍上的七色光。
嘉勉靜靜地觀望着,笑意從心蔓延到眼裏,問蔣先生,“她今天不上學嘛?”
“感冒了,她媽媽不讓送去幼兒園。”
嘉勉點頭,随即撥正腕表,表示時間不早了,她得回城了。第一輪報價結果出來,她會聯系蔣先生的。
不料,她的話才說完,那頭的蔣先生關了水槍,“那什麽,……,倪小姐,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幫我看一個小時的孩子。
哎?就很突然……
嘉勉面露微微的難色,她、她好歹也是個甲方罷,怎麽還給看起孩子來了。
蔣先生無論如何拜托倪小姐的顏色,說他待會有點事得去趟冷鏈倉庫,孩子實在不便帶着,就看一個小時,一個小時他保準回來。
嘉勉:打工人好難,帶孩子更難。
蔣先生如他所言狀,很忙,匆匆開着他洗了一半的車子出去了。
嘉勉臨時看起了孩子,她和蔣家女兒又是剪刀石頭布、又是畫畫猜謎、又是玩消消樂……
十八般武藝快使完了,蔣先生還沒回來。
天都全黑了,窄仄的玻璃房裏,轟隆隆地響着空調外機的聲音。五月天已經有蚊子了,嘉勉坐在小板凳上一個勁地拍蚊子,一個小時多過去了,她始終沒鬧明白蔣家女兒叫什麽,
孩子奶聲奶氣的,口音很重,也很難準确說清是什麽字。
chíchí
她問囡囡,水池的池?
外面傳來一陣動靜,有人移開玻璃門,接上她的話,“遲到的遲,”
嘉勉回頭望,
周轸手裏提着一盒樂高系列迪士尼城堡的積木玩具禮盒,
手扶在移門上,看着裏面坐在小板凳上的人,取笑意味的顏色濃烈,解釋道,“抱歉,我也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