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3.9
時間倘若有軌跡的話,那麽也許是有弧度的,括起來,它該是個閉合的圓,
圓裏的俗世人,經歷着曾經經歷過的,反反複複。
同樣是五月,七歲的嘉勉在桐城的巷弄裏迷路了,那晚隔着雨幕是周轸先看到了她,一個不經意,一個不經事。
若幹年後,他在車外,她在車內,
鬥轉星移,他還是找到了她。
嘉勉默許他的話,是的,也許當年她走丢了,于他們是最好的結局。
她永遠記得那年去周家,周轸在走馬樓的二層上,倚在一盆杜鵑花邊,少年俊俏過了花,他一直是這樣散漫随性的人,金尊玉貴堆砌出來的脾氣。說好聽點是狂妄,說難聽點就是毫無邊界感。
初露端倪的炎炎天,嘉勉由着他扣着自己的手腕,然而出口的話卻帶着十足的冰寒,“那是我自己的事。”
周轸一身商務穿着,襯衫領帶的扮相,他聞言嘉勉,讓她再說一遍,“倪嘉勉,你看着我!”
後者順他的意了,彙上他的視線,正預備一字一字重複她的态度時,周轸一把扽着她往外走。
嘉勉的一切都在車裏,連同她新提的車子,她讓他放手。她從來和他沒有任何關系啊,也從來不想成為他什麽人,為什麽這個人可以野蠻到瘋魔的地步。
她的心防像一塊塊堆疊起來的積木牆,歪歪扭扭,千瘡百孔,就差一個外力,終究會倒塌下來。
任何人都可以來摧毀她,唯獨周轸不可以!
他扽着她,如同扽着一件他私有的物品,跌跌撞撞地往車管所外面走。嘉勉幾乎破防,尊嚴是件矜貴的外衣的話,她無疑是赤身/裸/體,已然無任何驕傲可言,
“周轸,你放開我!你到底要怎麽樣,我無需對你交代任何,是,我是寡廉鮮恥,我是跟了那樣一個男人,你滿意了罷!”
“我不滿意!”他頭都不回,自顧自拉着她,徑直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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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車子在車管所路邊等着。小旗開的車,後者聞到動靜,也看到老表了,只是場面一度很吓人。
老表提着那位倪小姐,殺氣騰騰的樣子,仿佛下一秒能把人弄死的戾氣。
倪小姐被老表牽着,勢單力薄得很,她愈反抗老表的力氣愈明顯。說實話,小旗第一次看老表這麽生氣地對付一個女人。
周轸把嘉勉塞到車裏,自己也跟着坐進來,身邊人掙紮般地不安分,他也置之不理,只冷漠地知會小旗開車,去他交代的地方。
嘉勉心力交瘁,她問他,“周轸,你知道你自己在幹什麽嘛?”
車裏密閉的私人空間了,他才再清楚不過的情緒,是玩味也是發難,“不知道,也許跟你學的,渾渾噩噩的笨蛋罷了。”
車子一路往未知的方向去,嘉勉突然奄息了自己,是疲憊也是不堪。
她覺得,再沒有比眼前更糟糕的事了。夢裏夢到的倒塌,終究還是兌現了,灰燼濃煙裏的人此刻也分明了,他從來都是周轸。
周家的老來子,三歲的時候就被周叔元抱在膝上玩牌了。
吃、花、酒,所謂的那些社交招,沒有他老二玩不轉的。
成年後,父子倆在酒局上互開葷/腔都是再尋常不過的小場面。誠然地說,周轸覺得父親是個徹頭徹尾的商人,黑白之間還有灰。
關于父母的婚姻,周叔元親口承認過,那是你母親會經營,他喜歡這樣有着小聰明又把小聰明用在你身上的女人。
要說周叔元除去馮德音之外,還有沒有旁的女人,周轸不消去打聽,都明白母親保全婚姻的智慧與決心。
馮德音從前是做特護的,她最會這些方方面面的細致,細致到點點滴滴,周叔元哪一天都離不開她,老頭說這個家仿佛被你媽玩轉了,只有她知道家裏的機關在哪裏。
小小女子,賊得很。
而外面的那些女人,于周叔元而言,不過是色是味而已。
色會弛,味會淡。
個個都想像馮德音那樣關鍵時刻套牢周叔元,那麽他周某人也白在生意場混了。
機遇終歸只是機遇。世上在骨在皮的美人常有,解語花不常有,娶回家宜室宜家的解語花更是寥寥無幾。
這就是男人,
這就是利益之下的婚姻浮世繪。
男人或許永遠捉摸不透女人,但是他們看男人卻是一看一個準,因為,他們是同類。
周轸再清楚不過,那種淩駕之上的操控感,換句話說,這些把戲,都是他耳濡目染玩剩下的。
只是一向浪蕩無邊的周二,沒有想到,有一天他若即若離某個女人的同時,有人也這樣對付了嘉勉。
一個在他記憶裏,永遠不該和這些渾濁沾上邊的小孩。
先前嘉勭托付周二的,給嘉勉找房子。
眼下,周轸兌現承諾了。他帶嘉勉來看房子,這裏是周家的地産,CBD版圖的雙子塔樓,酒店公寓針對的也是高端用戶。
這裏的門禁很嚴格,物業管家老早在中庭候着周先生,給周先生齊全的門禁卡及鑰匙。周轸接過那些,随即轉遞到嘉勉手上。他帶她上樓,電梯裏,嘉勉冷漠地望着他,周轸學她的冷漠,
彼此互不讓步。
房子在24樓,周轸抓着嘉勉手裏的鑰匙開了門鎖,一套維多利亞複古風格的兩居室,映入眼簾的就是整套房子最最标致的綠牆裙。
清新利索的綠與大片的留白完美的契合。
周轸說這套房子是他當初出讓給一個朋友的,對方是個設計師,但作品完成後,一直沒有住進來,如今他重新買回來了,當他送給嘉勉的禮物罷。
“你住這裏,去哪裏都方便。我也放心。”
他把她領進門,阖門的時候,有門被反鎖的動靜。
嘉勉回頭看他,無畏無懼的神色,“如果你折騰這一切只為這些,那麽,我看到了,也拒絕你。”
某人站在玄關燈下,冷白皮的面容,他似乎有點熱,松松頸上的領帶,人始終站在門口,下一秒,終究出言不遜了,“嘉勉,你拒絕我,卻沒有拒絕那個男人。”
旁餘的他滿不在乎,只認真問她,也步步緊逼她,“你當真喜歡那個姓梁的?”
“一個甘心把你置身于瘦馬說辭的所謂男人?”
“我沒有!”嘉勉下意識反駁。
她沒有他想的那麽不堪。
她的成長和梁齊衆毫無關系。
“那麽,為什麽會跟他?”周轸說話間到了她眼前,她退無所退,他的氣息幾乎砸在嘉勉的眉眼之上。
“這是我自己的事、”
“就是不準!”嘉勉的話還沒說完,周轸怒喝道,“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可以犯這樣的糊塗,唯獨你倪嘉勉不準!”他如是說着,忽地伸手來,一把穩住她的下巴,逼着她擡頭看着他,“嘉勉,我說不準,你聽懂了嘛!”
一息間,嘉勉紅了眼,她無法動彈,被周轸逼得。
她也無法相信,回來這些時間,真正發難她的,是個外人。
叔叔沒有,嘉勭沒有。
他要她告訴他,“為什麽?”
“為什麽,嘉勉,我要你親口說,因為什麽,你會把小時候那麽固執的嘉勉弄丢了?”
他的氣息與聲音再親昵不過地挨着她,像羽毛又像火焰,嘉勉很難無動于衷,可是她又無從交代起,
為什麽,她也不知道為什麽,一步步走過來,她不知道為什麽就輕易出賣了自己。
眼淚比她的緘默誠實,或者她一直在等着這樣一個出口,哪怕荒誕野蠻,乖張暴戾,
嘉勉終究在這脅迫裏,不設防地落淚了。
因為那只貓,那只她養了十年,周轸取名叫端午的貓,
因為媽媽這些年始終不太與嘉勉親近,她待嘉勉的好,像是任務,又像是不得已的責任,
因為某次放學,嘉勉提前回來,撞破了她和一個男人……
因為嘉勉第一次來例假,而媽媽是半年以後才知道的,
因為梁齊衆的出現,他時常看到她,
因為他為嘉勉拍了幅畫,
因為她把畫還給梁的時候,碰到了媽媽……
季漁不經嘉勉的同意,擅自去了她的公寓,因為媽媽一直不喜歡貓,端午那時候已經很老了,那段時間又在生病,季漁不想聽到那個畜生叫喚,故意把門開着,端午跑了出去……
季漁質問嘉勉,和梁齊衆是怎麽回事?
嘉勉一心只想着她的貓。
媽媽終究失控了,瘋狂地控訴嘉勉,這些年,我甚至比不上一只貓!
我應該也死掉,才不會讓你滿心滿意只記得一個父親!
你以為你父親又好到哪裏去!
你們父女倆全一個貨色,和我有仇。
季漁口口聲聲地問嘉勉,和梁齊衆什麽關系?
嘉勉搖頭,沒有關系。
沒有關系他能一擲千金地為你拍畫?
沒有關系他能為了你,給你老板生意做?
那是他的事。與我無關。
下一秒,季漁無端伸手打了嘉勉,罵她果真長大了,居然開始會玩弄男人心了。
嘉勉定定的看着媽媽,于無聲處,她回過神來,媽媽今日這般的情緒,全是因為梁齊衆,不是出于對嘉勉的關心。
可悲可嘆又可笑,
那年,父親的吊唁禮上,梁齊衆的車子只是順道去桐城,他也只是聽說了傷醫事件,一時感懷才陪季漁進去的。
很快,他也離開了。
這些年,随着生意的遷徙,彼此淡出社交圈,梁齊衆甚至記不得她姓甚名誰。
然而,多年以後,她卻為了這個男人發難了自己的女兒。
說她才不是嘉勉,我的嘉勉是個男孩,他老早死了。
嘉勉挨了媽媽一巴掌,臉上即刻腫的老高,她無心理會,扭頭出去要找端午,
臨去前,季漁告訴了嘉勉,有關她父親的一樁往事,
短短幾句,母女倆的情分終止在那晚。
嘉勉也在尋找端午一夜後,病倒了,她高燒耽擱了幾天,等她清醒過來時,已然在醫院裏,那次高燒誘發的肺炎,她整整住院了半個月。
梁齊衆也整整陪了她半個月……
醫院那會兒,他重新找了只貓給嘉勉,要她看看它,幾乎一模一樣,你養着它,過去的讓它過去,好嘛,嘉勉。
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端午是十年前的,她也是十年前的。
誰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嘉勉看着周轸,她幾次張口,卻始終難對他盡言。
無論是什麽樣的情由,結果就是這樣,如他所言,她把從前那個驕傲固執的倪嘉勉弄丢了,
他只需要看到這個結果就夠了。
如果可以,她最不想解釋的人,就是他。
周轸沒等到嘉勉開口,小旗在門口敲門。因為他的手機一直在響,倪嘉勭打來的,小旗拗不過倪家哥哥,這才屁颠屁颠送上來。
周轸從小旗手裏接過來手機,砰地一聲再合上門,當着嘉勉的面,應嘉勭的話,對方說了什麽嘉勉聽不到,但是周轸的話再清楚不過:“是,我是和她在一起,但前提是你倪嘉勭找得到再說!”
“……”
“少廢話,她是不是你妹妹,你比我清楚!倪嘉勭,你清醒點吧,但凡是你親妹妹你能這麽沉得住氣?她當年連養只貓都不敢跟你們直說,你他媽還不知道她嘛,啊!但凡你們這裏給過她希望,她會願意跟她那個瘋媽過?”
“……”
“随你怎麽想,我他媽今天就是瘋了,你翻臉罷!”
火/拼一般的嘴臉之後,周轸挂了電話,手機捏在手裏,重新走到嘉勉面前,他已然忘記剛才問她什麽了,或者他真的昏頭了,
對峙無果,他拿她的眼淚沒辦法。
徒手替她擦眼淚,她什麽樣的性子,他再明白不過。
這樣始終不肯規訓但又矛盾的倪嘉勉讓他氣餒極了。與答案比起來,人重要多了。
他拿手背貼着她涼絲絲的臉頰,一瞬間,仿佛她的靈魂爬進了他的身體裏。另一只手上的手機還在嗡嗡作祟,這該死的倪嘉勭,逼着他混賬地口不擇言,“嘉勉,你跟我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