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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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伯納的劇本《匹克梅梁》裏有一段精彩的對話:
息金斯:杜特立爾,你是壞蛋還是傻瓜?
杜特立爾:兩樣都有點,老爺。但凡人都是兩樣有一點。
當然你是兩樣一點也沒有。我承認我兩樣都有一點:除去壞蛋,就成了有一點善良的傻瓜;除去傻瓜,就成了憤世嫉俗、嘴皮子傷人的壞蛋。對你我當傻瓜好了。
祝你這一天過得順利。
王小波 5月21日 (注1)
嘉勉夜讀的時候,接到周轸的電話。
外面下雨了,毛玻璃上有雨撲的動靜,密密的,緊緊的。
“還活着?沒被雷劈着?”他問她,說話尤為地欠揍。
也很幼稚。
嘉勉戴着耳機,即刻回怼他,“你瘋得不輕。”
那頭的人只笑,并不理會她的壞脾氣,自顧自他下一個問題,“傘拿了嘛?”問她店裏給她準備的傘,拿了沒有。
沒有。嘉勉沒拿也不想回複他。
時下已經快十點半了,電話那頭的人說他在煮咖啡,咖啡粉裏他今天加了點錫蘭紅茶,因為白天看她喝奶茶的緣故。
咖啡機的聲音盡了,有人窸窣的動靜裏,結實地喊了一聲。周轸告訴嘉勉,他沒穿鞋子,剛不小心腳趾頭撞到中島的邊角了,要了命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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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勉手裏的書擱置了,頁碼也沒記的胡亂阖上。原本靠在床頭的上半身徐徐滑落下去,躺平狀,她有點累了,不知是看書還是那頭人無厘頭的日常,鬧的,
周轸再問她,“在想什麽?”
“在想你什麽時候挂電話。”
那頭仿佛預料到了,他輕啜一口咖啡,有杯子擱下的動靜,“明天有空嘛?”
“沒有。”
“好。我等你,有空。”
紅絲絨的窗簾仿佛掀動了下,嘉勉鞋也沒趿,起身去看窗戶有沒有阖好。
小時候她不懂,不懂桐城天天怎麽這麽多雨,都下到哪裏去了,我們這裏怎麽沒淹掉的,淹掉了我們是不是就可以坐船去上學了。
小時候就是這樣無憂,甚至無厘頭,不需要對任何人負責。
現在,成年人最起碼的質素就是利落幹淨,嘉勉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我永遠沒空。”
她挂了周轸的電話。
父親的葬禮是叔叔出面操辦的,醫院及桐城縣政府都出面給予了撫恤。
父親那天不僅替同事挨了刀,還救了一對來看病的母女。
那對母女後來多次輾轉想透過院方聯系到嘉勉,想見見倪醫生的女兒,嘉勉始終沒肯會面,稍微長了幾歲後,嘉勉也漸漸從傷痛裏淡漠了些,因為她知道,那天無論怎麽選,爸爸都不可能做逃兵的。
可是她不願意見被爸爸救下的人,爸爸在那樣的情形裏可能沒法選,但是嘉勉有的選,她作為受害者家屬,一個再平凡渺小的孩子。對于在那場災難裏有幸活下來的,直接舉刀的,那些人,選擇不聽不見不諒解。
十三歲的嘉勉最後一次見周轸,就是在父親的葬禮上。
他次日就要出國了,走之前,特地來吊唁了倪醫生。代替他父親的名義。
去前,他蹲在嘉勉跟前,看她一身素孝,眼睛熬得紅通通的,收起平日的頑劣嚣張氣焰,再不取笑嘉勉了,但于她,他們都是身外人。
別無他法,世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周轸也許就是看在嘉勭的面子上,才過分關懷她這個小孩子,小妹妹,“嘉勉,好好吃飯,聽到了嘛?”
那日靈堂上的紙都快燒完了,嘉勭要帶嘉勉先回去,這裏由叔叔善後就行了。
一對男女姍姍來遲,嘉勉還是由嬸嬸提醒,才認出了母親,她嫡嫡親親的媽媽。
彼時,母女倆已經六年沒見了。
叔叔給她去了郵件及電話,好幾發,才聯絡到了人。
母親叫季漁,嘉勉還記得,爸爸喊媽媽,小漁。
她穿着一件黑底紅花的長裙,頭發散着,波浪的幅度看得出來是新做的,鬈發紅唇的樣子,絲毫沒有來吊唁的自覺,尤其對方還是她的前夫。
他們有個共同的女兒。
嘉勉木木地站在那,叔叔嬸嬸都要她喊人,喊她的媽媽,而她冷漠的眉眼,甚至是憎恨的,憎恨她身上的紅。
那個随季漁一道來的男人,站出來替她們母女解圍,他正經嚴肅的口吻與倪少陵說,季漁輾轉出差幾處,回新加坡後又臨時接到您這邊的消息,才下飛機,匆匆奔赴過來,甚至來不及換衣裳。
說這話時,梁齊衆刻意瞧一眼嘉勉。
很明顯,他在替季漁辯白,更像是維護。
于是,嘉勉先入為主地認為他和媽媽有些關系。
然而,他與季漁各自出帛金。
于他而言,是他梁先生的教養與世故。
嘉勉認真看着他帛金信封上的名字,沒有接,甚至不需要經過叔叔的同意,她表示拒絕,拒絕這份人道主義的關懷。
後來在X成再遇到他,他是季漁的座上賓。偶然的緣故,梁齊衆與嘉勉聊起人死後為什麽要辦身後事。
逝者安息自不必說,
最重要的一點,生者別忘了生,哪怕在葬禮上。活着就得周旋人情世故,很殘酷吧,
人本來就得疲于奔命,否則,就只剩下死亡。
夢裏,嘉勉夢到了死亡。
一切在原地建造,又在原地摧毀、倒塌。
而站在灰燼濃煙那頭的人,徐徐從障霧裏走過來,他拿手趕一趕灰燼,厭惡的情緒,烏雲密雨般地湧現出來,
“倪嘉勉,你死定了。”
三日後,嘉勭難得有半天的調休時間,趁工夫回了市裏父母那頭,得知了嘉勉不日後要搬出去住。
沈美賢關照嘉勭兩樁事:幫看房子還有陪嘉勉去買車子。
倪嘉勭素日裏最煩這些雜務事,他在桐城的房子還是周轸給找的呢,他哪有工夫去周旋這些。
倒是周轸。有個公子哥的朋友,唯一的好處就是痛快。
倪嘉勭他們幾個從來默認周家老二買單的國際慣例。
周轸也戲言過,他媽老子上輩子造了什麽孽,交了你們一群拆白黨。
他給周轸打電話,私人號碼卻是秘書接的。嘉勭認識那個陳小姐,陳雲也直言,周總在開會。
問倪醫生有什麽事情要轉告?
沒什麽,請他吃飯。
下午快到四點的時候,周某人才回電過來,上來噼裏啪啦一頓拿喬話:你請我?怪不得今天會下雨呢!
嘉勭曉得他應酬多,只問他有沒有時間。
沒有。怪忙的。雖說你倪老師看不起我們這銅臭商人,但是呢,唉?對不住,我還真挺忙的,錢難苦屎難吃,沒得辦法呀~
周轸一股戲詞調調,他說,我他媽最近應酬幾個大佬官員,光顧着聽戲了都。
“說吧,什麽事?”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周轸說,你倪嘉勭一向是個隐士,輕易不出山的,出來了,必是被紅塵俗世給絆着了。
有什麽可以為你效勞的,飯就免了。最近心很累,不想多一重應酬。
嘉勭只當他真累,誠心誠意地請二子出來坐坐呢,“你這油鹽不進的樣子,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張口了,像是來打秋風的。”
“你就是。”
二人還像從前那樣打口角官司。但彼此心明,這是老夥計的默契。
嘉勭沒同周轸客氣,徑直說他的托付,要周轸幫忙找一處房子和買一輛代步車。
“嗯?你要閃婚了?”
“給嘉勉的。我爸媽那頭的意思是,嘉勉可以單獨搬出去住了。”
有人聽到使用人是誰,心上先是意外,再盤算起了倪嘉勭,“‘可以?’什麽叫可以,那麽之前是有什麽不可以?”
這種文字游戲乃至話術,是他們周家祖傳的,倪嘉勭從來繞不過周二。前者只停頓了秒,再試圖平靜地遮掩過去,“不要花錢的啊,你以為個個都跟你一樣,車子停一排,今天開哪輛,點兵點将!”
某人時常被他們這樣擠兌,無甚所謂。
至于好友關照的事,“好了,我知道了。”
這是應下了。
嘉勭再問他,“那麽你晚上有沒有事呢?”
周轸剛想說,供應商那頭有應酬。對面嘉勭再接再厲,“我已經約了嘉勉了,她想吃火鍋,你也一道來吧。”
“哦,到底是請我,還是請你妹妹啊?”有人饒是聽取了有效信息,面上依舊狐貍般地不動聲色。
“嘉嘉想吃火鍋。”
“我不能吃辣的。”某人委屈。
“你吃不辣的那邊嘛!”
“算了,我還是不去了。”将“人畜無害”進行到底。
“周轸,你最近山藥吃多了是不是,怎麽這麽黏糊的!”倪嘉勭發火了,說周二哪裏不對勁,忸忸怩怩地,這嬌滴滴地作給誰看!
于是,周某人只能唉聲嘆氣地應下了這頓飯。他美其名曰,為了友誼地久天長。
挂了嘉勭那頭,他就打電話給相熟的4S店,也知會陳雲那頭,今晚供應商那裏他就不去了,由采購部自己去應酬吧。
他頭疼。
是真頭疼,上午進公司的時候,他就說發燒了。
陳雲給他買了藥,這位爺覺得小題大做,說回去游兩圈就好了。
藥擱置在他的煙盒裏。陳雲提醒他,撐不住的時候別忘了吃,二公子。
陳雲是周軻的小師妹,同為桐城人。也是周軻舉薦給周叔元的,如今卻給周轸鞍前馬後。主雇二人剛磨合時,周二但凡對陳生存疑之際,陳雲就喊他二公子。
她是個爽利性子,直接和周轸攤牌,她只是個打工的,打工人打工魂,她的目标就是三十歲前買房買車,四十歲前實現旅行自由。
至于其他,那是東家自己的事。
說的再明白不過,你們兄弟不睦,別把邪火發到我身上來。
經那一遭,周二明顯收斂許多,和陳雲也磨合出些于公于私的情分來,她聽完周轸的交代,出去前,老板再問她,“你現在開什麽車?”
或者應該問,你覺得她會喜歡哪一款?
陳雲:“誰?”
“一個撒謊精。”
晚上七點半,周轸出現在嘉勭說好的火鍋店門口。
外面烏泱泱排隊的人,店門口等着給周先生遞宣傳冊的汽車銷售已然候了多時了,主要是怕客戶來早了。見到真主,連忙迎上來。
按照周先生的要求,已經把明細全羅列标注好了,周先生選定後再聯系他們就行了。後續手續他們會再送過來給他過目。
周轸名下許多車子都是這麽辦的。
然而這一次,周先生卻怠慢的口吻,“不急,她選中後,我們去店裏看。”
“好的,那我們等着周先生。”
周轸信步往店裏走,那幾頁冊子被他捏在手裏,正好當個節拍器,閑适地往自己腿邊打着節拍。
明晃晃的燈火裏,有人聞到了濃烈的牛油花椒味,那人聲鼎沸比鍋裏燒滾的湯底還熱鬧。
好家夥,他都多少年沒來過這種地方了。
甚至生出些喟嘆,這馥郁的人間煙火。
有情侶約會的,有家庭聚會的,有朋友慶生的,有團隊團建的……
周轸來前換了身穿着,一身運動休閑裝。
沖澡後的短發及身量襯得人格外清爽利落。
他走到倪家兄妹那桌前,手裏的冊子先撂到桌上,方桌一面的兩個人齊齊看過來。
周二落單地坐到他們對面去,才落定,就公子哥拆臺的嘴臉,“我這洗的幹幹淨淨的,跑來吃火鍋,老實說,我後悔了。”
他一邊說,一邊萬分不情願的目光先掃掃嘉勭,最後落在藍色條紋襯衫的倪嘉勉臉上。
她淡淡地看着他,很有勇氣或者教養,沒有躲閃。
倒是周轸,出于怕嘉勭生疑,很冷漠地移開了視線。幾秒的審視撤退後,他唯一的記憶點在她一字鎖骨的項鏈上,細細的鉑金鏈中間,墜着顆小巧玲珑的白貝珍珠。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出自王小波《愛你就像愛生命》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