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傅日朗感冒發燒進到醫院的事情還是傳到了傅老太太耳中,馬上下了指令,連夜讓傅昊把傅日朗送到老傅家照料。
其實是尋常的小病,小孩的抵抗力不夠強,天氣又持續幹冷。放在普通人家,打上幾次吊針,又可以活蹦亂跳的了。反而是這樣大張旗鼓的把幾位老醫生半夜從家裏拉到老傅家,讓人誤以為出了什麽大狀況。
結果一行人圍着床鋪的架勢把四歲的傅日朗給吓哭了。
康肅麗趕忙上前哄着,傅老太太也急着轟人,整個老宅子裏亂糟糟的一片。
傅昊覺得煩,一個人走到樓下的偏廳裏坐着。
秘書吳楷彬讓人沏了熱茶,親自給他送過來。
窗邊立着黃花梨屏風,外邊稀稀疏疏的光線透過镂空的花字照在那張貴妃榻上。
屏風是傅老爺還在的時候就擺上的,貴妃榻也是。
想想那時他也就十來歲的年紀,家裏的孩子多,最容易就是在一起淘氣,可他卻不,也許是生來性子就靜,也可能是從小就沒了媽,大多數的空餘時間都是在這個屋子裏度過的。其實別人都不明白他,說作為一個孩子,太老成了。他并不在乎,只是心裏明白傅老爺閑暇的時候最喜歡到這間偏廳裏待着,他是打心眼裏敬愛傅老爺,所以喜歡這裏。
有次傅老爺生病,在家中休養,他覺得終于有時間向傅老爺請教書法,可又擔心累壞了傅老爺的身體。扭扭捏捏了好幾天,一點小心思還是被傅老爺看出來了,便讓人搬了黃花梨的桌子到這間房來,供他書寫用。那時正是夏天,太陽一出來,強烈的光線就透過窗戶照了進來。傅老爺讓人把桌子挪了個方向,然後又添了屏風和貴妃榻。到了下午,太陽移到了別的方向,傅老爺就靠在榻上小憩。
那張桌子早兩年不知什麽原因開了裂。公務員問要不要處理掉,他正巧在場,便說,放到儲藏室。
其實放在儲藏室,最後也還是要扔掉的。只是他舍不得,所以覺得哪怕晚一天失去也是好的。
吳楷彬見傅昊一個勁兒的發怔,以為他是在尋思什麽重要的事情,剛轉身想離開,又聽到他問:“幾點了?”
吳楷彬看了看手表,告訴他:“剛剛過一點。”
他點了點頭。
吳楷彬試着問:“要不要給您準備房間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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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沒聽見,只擡頭看吳楷彬,問:“有煙麽?”
吳楷彬一怔,搖頭,又說:“我去給您找找。”
一找便找來了十幾種。這家裏沒有人抽煙,大約是待客用的。
他随手拿了包,開封,然後抽出一根。
吳楷彬給他打火,他沒讓,自己拿過打火機。
點煙、吞雲吐霧的動作流暢到讓吳楷彬瞠目結舌。跟了他三年,竟然不知道自己的頂頭上司是個抽煙的好手。
一根煙燃盡,傅昊也就只抽了兩三口,可每一口都很深,深深吸進肺裏,然後默默從鼻腔裏噴出來。
他第一次抽煙是大四畢業的時候。
在宿舍樓天臺,和三五個哥們談論起未來要走的路。
學校是全國有名的高校,專業也是極其搶手的,他們的未來,想想就是一條康莊大道。
可偏偏有人無限的傷感,大喊大叫的表示不想畢業。然後又有人從兜裏掏出一包三五的香煙來。
一人一根。
那是一種燃燒青春的味道,還夾雜着一絲青澀。
其實最不想畢業的是他,最不想離開上海的也是他。可那天晚上他除了偶爾笑一笑,偶爾講幾句冷笑話就再沒有發表別的感慨。不是沒有,而是早早的把它們都藏在了心底,這是習慣,不好的習慣。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再抽過煙。
傅遠不喜歡,傅家上上下下都不喜歡。
再後來之所以重新給自己點上煙,是因為和杜知音離婚。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依然覺得,遇上杜知音,是他人生最大的意外。
那年他和領導去杭州相關部門參觀踐學。
空出了兩天時間,他便脫離了大隊,一個人跑到西湖玩。
也許這輩子他再也不會遇到一個女孩自己淋了一身濕還十分坦然的和他談天說地,蓮葉荷花漫天漫地的開,也悄悄開進了他心裏。最後,他們約好第二天再碰面,一起去靈隐寺喝茶,她突地笑嘻嘻說:“你的名字我都不知道呢!怎麽能和一個陌生人去喝茶呢?”
他一怔,才發現忘了自己介紹,他說:“我叫傅昊,‘昊天不平’的昊。”
她說:“我叫杜知音。‘蘇老堤邊玉一林,六橋風月是知音’的那個知音。”
他記牢了她的名字,可第二天單位的一把手讓人給掀了底,這樣的情況,他雖然起不到什麽大作用,也得趕着回去。
他那時覺得可惜,還只是覺得可惜而已。
如果後來沒有在大馬路上重遇,可能這可惜的感覺也會被漸漸遺忘。
只是命運的曲線,不是自己能描繪的來的。
坐在路燈下,他聽着她抱怨遇到的不公,聽着她談論着她的夢想,那樣肆意的感情,也感染到了他。
他找人打通了關系,讓她進到了她想要進的那家公司。她給他打電話,說着這個好消息的時候,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身份除了能帶給別人快樂之外,也能愉悅自己的心情。
他接受她的邀請,到學校附近吃飯。可同一天晚上,傅老太太給他安排了一場相親。他在傅老太太得的注目之下穿上了西裝。
他覺得不快樂,坐在車裏看着暴雨不停沖刷着玻璃窗,終于改變了方向。
他想他這樣西裝筆挺的模樣大概是吓到杜知音了,她仿佛是有些懊惱的,說自己還是個窮學生,只能請他吃餃子。
其實他并不介意吃什麽樣的東西,最重要的是和誰一起吃。
他永遠都記得她吃餃子的模樣,大口大口的,看着就讓人的胃口也跟着好起來。後來家裏煮了人參烏雞湯,阿姨端到她面前,她的動作卻是小心翼翼的,很小口很小口的往嘴裏送,像是毒藥。
其實他們之間的問題從一開始就是一道可以假裝看不見卻不可能不存在的鴻溝。和家裏對抗的時候,二表弟汪一俊問他有沒有考慮過這麽做可能會産生的後果。
那大約是他這輩子唯一一次頭腦發昏,可說出來的話卻又如此的清晰明白,他說:“以後的結果很難說,可我要是就此放棄的話,我肯定會後悔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