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現實 1
見皇上在懷疑自己的身份,他看自己的眼神中已有了殺意,李寧強行鎮定下來,思緒飛快,立即想了些能夠證明他身份的事。
“奴才一開始是魏丞相派來監視您的一枚棋子,是後來向您投的誠。有次奴才辦事手腳不幹淨,被魏丞相察覺了,就快查出是奴才動的手了,當時是您一手擔下,救了奴才,為此您激怒了魏丞相,他關了您三天,不準您吃飯,鞭笞您,還端掉了幾個您花了不少時間埋下的暗線。您本可以就那麽棄掉奴才的,可是您沒有,自那以後,奴才辦事就再未被魏丞相察覺過。”
他也是自那時才真正對皇上死心塌地了,為了不拖累皇上,他做每件事都是小心再三。
趙亦澤當時也沒想太多,只是覺得李寧的價值遠比那些會被端掉的人,加起來的總和都要大,所以他當時權衡了一下,就選擇了對自己損害較小的一種做法。
結果證明,李寧确實和他想的一樣有價值。
趙亦澤斂眸,幹燥薄唇抿得發白。
他說的事确實只有他二人知道,他真的是李寧。
可他一點都不高興,他知道這代表着什麽,他寧願李寧被頂替了,寧願這又是沈離淮的套路。
怎麽可能?
怎麽會……死了?
趙亦澤腦中一片空白,垂眸愣愣盯着身上錦被上的鳳舞龍躍。
他沉默了良久,微垂眼皮下眼球艱澀地轉了轉,像是水分全都流向別處,眸中瞬間幹涸,“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嗓音嘶啞得不像話,像細線在幹枯木塊上來回拉扯,似乎下一秒就會線斷血流。
沒有潤滑油的生鏽機器若要強行運轉,只能艱澀自耗。
他像是植物突然失去水,雄鷹突然失去翅膀,可視者突然失去光明,最虔誠的信徒突然失去信仰。
他,失去了他的靈魂。
李寧看着皇上木然的神情斟酌了一會兒言辭,“懷姑娘的真實身份是永寧侯府的世子,在一月前的孤倉大戰中為保衛邊關的人民……犧牲了,您趕去邊關時得知這一消息,吐血昏迷,太醫說您是怒極攻心,本應無大礙的,可您昏迷了将近一個月才醒,現在是由謝均将軍暫代國事……”
趙亦澤雙耳像是被蒙上了什麽,嗡嗡作響,根本聽不清李寧接下來說了什麽,而他也并不在乎他接下來說的那些事。
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在拼命地搜索腦中有關“昨夜”的片段,身着紫白婚服的她很美,由她渡過來的那杯酒是溫熱的,還帶着獨屬她的甜軟,腰身溫韌……
大概的畫面是有的,可是,任他如何挖掘都回憶不起細節。
他腦中有關“大婚”時的場景都是一張張模糊的畫面,一眼瞧過去可以看見鮮豔和諧的色彩,很美,可近看就是一團團顏色暈開的糊狀物。
腦中有關她死去場景的畫面倒是清晰,只需稍稍一想,那畫面就立刻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中,就像是她的屍體現在就躺在他眼前,焦黑蜷縮的屍體,手中還死死握住了那塊裂開的玉佩……
一紅一白,一喜一悲,兩種截然不同的畫面不停地在他腦海中糾纏,混合,讓趙亦澤頭痛欲裂。
他無助地抱住了頭,喉間發出含糊不清的嘶吼悲鳴,像失去依靠的幼獸,慌張地陷入悲傷孤獨。
趙亦澤覆在頭上的手不斷攥緊,似乎想通過拉扯頭發的痛讓他混亂的腦海清醒好受些 。
李寧暗嘆了口氣,別開了眼,不忍再看下去。
他這披頭散發,恍若癫狂的樣子哪還像雲秦的君主,若是将這背景換成某個不知名的髒污巷尾,說他是失去心智的流浪漢都有人信,還是那種特別危險,路人見了都會繞路走的不明人士。
皇上他……真的是愛慘了懷姑娘啊。
原來那些所謂的記憶都是他自己做的夢……
為什麽要讓他醒過來?
他寧願在那些夢中待一輩子,這樣就不會承受兩次徹底失去阿淮的崩潰與自責……
他有多希望阿淮像自己夢中一樣,叫人帶着玉佩來找自己,這樣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無論如何他絕不會在知曉阿淮真實身份的情況下,還那麽逼她,讓她兩面受敵,直接導致了她的死亡。
他們會過得像夢中一樣幸福。
阿淮就不能向自己服一次軟麽,那麽一次就好。
他至今都不明白他到底做錯了什麽,阿淮連一次救她的機會都不願給他……
說到底,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自己要是當時能阻止阿淮離宮,要是當時能早點找到阿淮并知曉她的身份,要是當時能不派兵讓阿淮陷入絕境……
可是世上哪有這麽多“要是”,是他殺了阿淮。
他果然就像他在那棟樓中讨生活的娘說的一樣,他是個注定孤獨一生的怪物,沒有人會陪在他身邊……
他拿出置于枕下的匕首,慢慢抽出,握住手柄,将刀尖對準自己的心髒,手穩穩地向前遞。
一旁的李寧大驚,此時也顧不得什麽尊卑有別,趕緊撲過去拽住他那只拿刀的手。
“皇上,萬萬不可啊,奴才知曉懷姑娘身死您心中難受,可這雲秦國中數千萬百姓都依靠着您,若是您有什麽不測,他們該怎麽辦啊……”
趙亦澤像是沒聽到似的,繼續将刀緩緩刺向自己,鋒利的刀尖已沒入他的胸膛,鮮血在白色的中衣上暈出刺眼的一圈紅。
自己的力氣遠沒有皇上的大,眼瞧着匕首緩慢卻勢不可擋地沒入皇上的胸膛,李寧急了,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搬出已逝之人。
“皇上,懷姑娘她……她可能還活着……”
聽到沈離淮的名字,趙亦澤空洞的眼神終于有了波動,不再如同一潭死水,他專注地盯着李寧,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他死寂的眼底升起微弱的光,像是懸挂于崖邊,即将跌落之人,拽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
而李寧感覺自己就像是那個向瀕死者伸出稻草的人。
皇上眼底深切的期盼讓李寧自慚形愧。
他接下來該如何說?方才那句話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
繼續圓謊之後,他在皇上面前又該如何自處?
李寧此刻對沈離淮倒有些怨怼了,懷姑娘一副玩樂的心态,勾得皇上死心塌地至此,她死了,皇上也就跟着沒了魂,真真是作孽啊。
他在皇上專注的目光下強裝鎮定地開口道,“那具屍體已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無法辨認身份,不能僅通過她手中握着您的玉佩就輕易下結論。”
懷抱虛妄的希望總比心如死灰好,他在心中對皇上道了聲抱歉。
趙亦澤木然的眼睛微動,手中的匕首不再向前。
李寧說話時一直在偷偷觀察皇上的神情,見皇上不再繼續往匕首上施力,他暗中松了口氣。
還好,有用。
以他對阿淮的了解,這種事情發生的概率幾乎沒有。
她雖表面上看着随性,不受世間條條框框所束縛,可實際上她是一個驕傲的人,有着自己的堅持與原則。
這決定了……她的死。
明明只要向自己求助,包括她在內的所有人都會安然無恙,可她卻選擇了最艱難的那條路,即使知曉腳下布滿鋒利刀尖,她依舊想要闖上一闖。
這樣的她又怎會抛下與她浴血而戰的将士們,獨自存活?
要知道,在那次戰役中,雖以少敵多,一舉殲滅所有敵軍,可阿淮所帶領的那隊人馬也是全軍覆沒,無一人幸存,阿淮會是那唯一的幸存者嗎?
他的理智告訴他不會。
可是萬一呢,萬一呢,萬一……發生了什麽事,偶然讓她活了下來呢?
他不想放過任何一個機會,不想放過任何一個能和她重逢的機會。
他會找到她的,縱使天涯海角,縱使用上自己的一輩子……
趙亦澤将紮得不算深的匕首拔出,赤腳走下床,李寧跟過去。
他們走到了禦書房。
“李寧,研墨。”
李寧擔憂地看了眼皇上胸膛上那抹鮮紅血跡,雖說傷口可能不大,但那可是靠近心髒的地方,“皇上,您先包紮一下傷口吧……”
趙亦澤提筆,“不必,研墨。”
李寧輕嘆了口氣,“是。”
趙亦澤擡筆龍飛鳳舞迅速寫着什麽,不一會兒就寫完了,他将其遞給李寧。
“待朕離開了,你就說朕已駕崩,然後再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宣讀這道聖旨。”
李寧指尖都觸到了柔軟的黃色絹布,猛然聽見此話,大驚,撲通一下跪在地上。
他滿臉無措,“皇上,這……”
“不必再多說了,朕要出宮去找阿淮。”
李寧不接,趙亦澤就随手将聖旨扔在書案,大步離開書房,回寝宮換便衣準備出宮。
他從魏清賢那奪過主權不過是為了擁有權利後,可以找到幼時遇見的那人,可那人如今生死未明,這千斤重的權利于他而言毫無用處,只是束縛罷了。
看着皇上的背影李寧有些懵,自己剛剛那段話是不是将皇上從一個極端勸到了另一個極端……
李寧在冰涼地板上愣了良久。
這樣活着對皇上而言,真的要比死去更好嗎?
他是不是錯了?
唉,罷了罷了,他現下想管也管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