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安 我娘疼我,她們的娘不疼她們……
方劍平的身體抖了一下, 雞皮疙瘩瞬間出來。
張小芳滿意了,故意問:“咋樣?”
“不咋樣!”方劍平瞪她一眼,“我還沒說完。還有下一句, 曲項向天歌。”
張小芳想一下:“我也有下一句, 低頭向地喔。”
“你——你不押韻。”
張小芳:“啥叫押韻啊?”
方劍平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不順口。”
張小芳瞪眼:“喔喔喔,低頭向地喔。咋不順口?”
方劍平張了張口, 不禁問:“不是羊?”
“咩和喔都是我說的, 我想用哪個用哪個。”
方劍平無言以對,看到她得意的神色, 立即說:“我還有, 白毛浮綠水。你的呢?”
“我是金毛到處喔。”
方劍平皺眉:“怎麽都是喔?”
“不行啊?”
方劍平攪不過她,“沒這麽寫的。”
“你書上也不是這樣寫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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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劍平下意識看書,意識到她什麽意思,猛然轉向她,被子滑落都沒顧得上:“你看得懂?”
“我看不懂也知道‘鵝鵝鵝’是三個字,還是一樣的,你這個是嗎?”
方劍平被問住了。
張小芳氣得哼哼:“不想教我就直說,真以為我傻啊。”
方劍平被說的羞愧, 道:“那, 我是怕你無聊。”
“你不教我咋知道我無聊啊?”
方劍平再次無言以對。
“那我說給你聽, 你聽嗎?”
張小芳很想有骨氣地說,不聽!
可是她還指望方劍平“開智”呢。故意傲嬌地說:“說說看。”
“我現在看的這個叫樂府詩, 名字叫《孔雀東南飛》。”
張小芳眼中一亮,刁難他的機會來了,“為啥往東南?幹嘛不往西北飛啊?”
方劍平卡住,他哪知道為什麽往東南, 老師沒心思上課又沒講,書本上也沒有注解。
“你也不知道?”張小芳睜大眼睛看着他。
方劍平見她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心中忽然一動,“我我怎麽可能不知道。因為‘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孔雀飛不過去。”
張小芳有點失望,決定等一下再找機會,“這樣啊。那你先念一遍我聽聽。”
方劍平很想說,你又聽不懂,瞎攪合什麽啊。可她現在無聊睡不着,不讓她滿意他今晚甭想看。
“行。”方劍平從“序”開始念,念完了給她解釋一下意思,然後從“孔雀東南飛”開始往下念。
張小芳聽到“十六誦詩書”,眼珠轉了轉,長籲短嘆:“以前的人真辛苦,這也要學那也要學。”
方劍平點頭:“是的。十七歲就嫁人了。”
“還是咱們這兒好。”
方劍平想到她不會洗衣不會做飯。現在還好有她爹娘在,等她爹娘老了,還什麽都不會可不行,“是你好。別人,就說你熟悉的,你堂姐張小草,雖然不用學箜篌,但也得學做鞋做飯做衣服。”
“那是她想學。”
方劍平就知道她會這樣說:“不止她。村裏的女孩子都得學。也就你不用。”
“我娘疼我,她們的娘不疼她們。”
這話方劍平無言以對。
農村思想守舊,九成村民認為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重男輕女。跟張小芳比起來,村裏像她這麽大的姑娘确實都跟草一樣。
“不全是。她們的娘讓她們學,是指望她們嫁個好人。”
張小芳轉向他。
方劍平不明所以。
張小芳:“你還不好啊?”
方劍平語塞。
張小芳心底暗笑,讓你糊弄我。看你以後還敢不敢随便糊弄我。
方劍平不敢了,怎麽也沒想到本想教育她結果把自己繞進去。
張小芳直勾勾打量他,咋不說話了?
方劍平覺得他得想好再說,小孩子太不好糊弄。
他小時候有這麽聰明嗎?
想不起來了。
方劍平想想村裏的小不點,好像都不好糊弄。
“我好,可是我們是假結婚。你不想以後離了婚嫁個更好的?”
張小芳心裏說,有你我還要什麽更好的啊。
“我學會了就能嫁個更好的?”
方劍平點頭。
張小芳:“要是沒有你賠我不?”
“我——我憑什麽賠你一個?”
這哪兒跟哪兒啊。
張小芳掰着手指給他算,“學了不一定能嫁個更好的,不學也不一定能嫁個更好的,我幹嗎要學啊?我傻呀我。”瞥他一眼,無奈地說:“真是三傻。居然讓你教我。”失望的搖了搖頭。
方劍平張口結舌,這輩子第一次這麽詞窮。
“話不是這樣說的。你學會了不止能嫁個好人。”
張小芳問:“還能幹啥?”
方劍平不過二十歲,高中沒畢業就下鄉了,以前沒人會跟他一個學生說這些,到了這裏也沒人跟他說,他哪知道。
他只是希望張小芳能學些自理的本事。
“不會做鞋做衣服,以後穿什麽?”
張小芳:“買啊。”
“錢呢?”
張小芳想也沒想就說:“幹活賺錢啊。”
“你做苦力?那只能賺一點。”
張小芳順着他的話問:“咋樣才能賺多?”
方劍平脫口而出:“上大學。”說出來想到大學名額,趕緊解釋:“我沒別的意思。我是說不論做什麽,想要賺得多都得上大學。”
“大學難嗎?”
方劍平又被她天真的話整無語了。
“不是難不難。現在雖說不用高考,有工農兵各地方單位推薦,可要是什麽都不會到大學裏聽不懂也白瞎。”
“那你教我吧。”張小芳又拿一本書,“回頭再有上大學的名額讓爹給我。”
方劍平頭疼地把他的數學書奪回來,“這個你更看不懂。”
張小芳看着他,眼中透着不信。
方劍平解釋:“你得從一年級開始學。”
“那就從一年級開始學。我這麽聰明等大學名額下來一定能學會。”
方劍平懶得解釋他上了多少年才到高中,“我沒一年級的課本。不光一年級,二三四五,初一初二初三的知識你都得學。”
張小芳數一下:“不就八個嗎?”
方劍平的呼吸停頓一下,一口氣上來,才說:“難為你還知道八。”
“我上過學。”
方劍平點頭:“我知道。”
一年級上了半學期,也就她能把“上學”說的理直氣壯。
“雖然只是八個,可咱們得買幾十本書。”
張小芳想想學生都沒心思上學,書本肯定便宜,“那就買呗。我有錢。我們明天就去吧。”
方劍平搖頭,“我們今天上午都沒幹活,明天不能再曠工。等玉米揉完村裏沒什麽活了我們再去。”
“那現在咋辦?”
方劍平想想,歷史數學這些肯定不行,她都不識字:“我先教你背詩。我不跟你胡扯,你也不許跟我胡扯。”見她點頭,就把《鵝》完整地背一遍,“你以前沒學過,先從簡單的開始。以後我每天晚上教你一首,你早上複習一下以免忘了。”
這才像教她的樣兒。
張小芳乖乖地點頭,一口氣背出來。
方劍平驚的不敢信,忍不住說:“你,你再背一遍,這次慢點。”
張小芳指望孩子套狼,自然不可能再亂來——乖乖地又背一遍。方劍平倍感意外的扔下書本,轉向她一個勁打量。
“是不是突然發現我忒聰明?”
方劍平的理智瞬間回來。
這首《鵝》他好像五歲的時候就能一下背出來。
張小芳的心智沒有九歲也有八歲,心思又單純,不像別人背詩看書的時候忍不住想些亂七八糟的,能聽一遍背下來很正常。
“這是入門。”
張小芳:“那你給我找個不入門的。”
“循循漸進。今天先這麽多。”方劍平想了想,“明天早上要是還記得,以後每天教你兩首。等課本買回來我們再從頭學。”
張小芳明知故問,“哪個頭啊?”
誰讓她傻呢。
可張小芳聽一遍就把《鵝》背出來這個聰明勁讓方劍平很高興,不介意多說一些,“語文先從拼音開始,數學先從加減法開始。”
張小芳很想說實話,甭說加減法,高數她也沒問題。
可誰讓她傻呢。
張小芳乖乖點頭,“你教我啊。你不教我我不學。”
方劍平笑着說:“教。現在可以睡了吧?我還得再看會兒書。”
“你啥時候睡啊?別太晚。早上起不來我不等你。”
方劍平點頭:“知道了。睡那頭,這邊靠窗有風。”
張小芳把手放到窗戶縫邊,風還不小。頂着風睡一夜腦袋就不用要了。
“你也別在這邊睡啊。”
方劍平心說,我又不是你。
“知道了。”
張小芳本以為睡不着。
她的身體有生物鐘,方劍平又在那頭,還蜷縮在腿,倆人又不是一個被窩,給她的感覺就像她一個人躺在寬大的炕上,仿佛在以前的家裏,以至于片刻就進入夢鄉。
方劍平揉揉酸澀的眼角,習慣性想找室友詢問幾點了。擡起頭來看到那頭安睡的小臉,方記起他已不在知青點,而是在村支書的家中。
伸個懶腰,陡然聽到開門聲,方劍平驚的手僵在半空中。
“小芳,劍平,還沒睡?”
方劍平松了一口氣:“叔,小芳睡了,我看會兒書,這就睡。你才回來?”
“事比較多。”張支書的聲音伴随着鎖門聲傳過來,“趕緊睡吧。”
方劍平知道明天還有事,“好。”随之把煤油燈熄滅放小衣櫃上,就轉到張小芳那頭躺下。
雖然是第二次跟異性同炕,可清醒狀态下卻是第一次。方劍平很不習慣,猶豫片刻,往旁邊移一下,離她一臂距離。
聽不到她的呼吸聲,方劍平安心地閉上眼睛。
睡得迷迷糊糊間,方劍平總覺得有什麽東西盯着他。睜開眼對上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瞬間清醒,心底慌亂,“你——”看清楚眼睛的主人,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到實處,不禁長舒一口氣,“半夜不睡覺幹嘛呢?”
張小芳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以前她媽沒少說她沒心沒肺沾到枕頭就睡。
她确實是這樣,一閉眼一睜眼天就亮了。
然而她忘了今天是她來到另一個世界的第一天。她覺得自己接受了,潛在意識裏很不安,身體睡了,腦袋并沒有進入深度睡眠。
突然“當當當”的聲音傳來,張小芳醒了。
在身體的習慣幫助下點着煤油燈,看到方劍平她都懵了,她床上怎麽有個男人,還這麽好看。
突然“當當”的聲音再次傳來,張小芳驚得腦袋清醒,這才想起來她變成書中的人物,五三年出生的張小芳。
張小芳問:“你沒聽見有啥聲音?”
“什麽聲音?”
方劍平話音落下,一聲“當”傳進來吓得抖了一下,再仔細聽,那聲音越來越遠。
“我當什麽呢。”方劍平長舒一口氣,“村裏打更巡邏你不知道?”
張小芳張了張口,差點說:“我該知道?”
她應該知道。
前世她小時候沒人打更,因為村裏有攝像頭有路燈。但她爸小時候她爺爺幹過。那時候小偷小摸多如狗,飛車搶劫遍地走。
她老家因為有人巡邏,年輕力壯的也多,那些團夥不敢招惹,就繞過他們村半夜搶隔壁村。據說一個村的糧食一夜之間被洗劫一空。
七十年代的人雖然沒有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大膽,但小偷小摸也有。
張小芳沒法解釋她被打更聲驚醒,估計以往這個時間方劍平都睡了,也沒聽到過幾次:“我知道。可是以前沒這麽響。”
方劍平仔細想想,全無印象:“可能是因為出了劉季新和段伊然那事,你爹擔心村裏的年輕人有樣學樣,所以之前去找你六叔他們的時候特意跟他們說敲響點。”
張小芳怕他起疑,故意問:“這敲的啥呀?”
“不是破盆就是破鍋蓋。”方劍平忍不住打個哈欠,“不困?”
張小芳被吓得沒了困意。可缺心眼不知道害怕。所以她就佯裝困了,揉揉眼睛,“有一點點。”
“那你睡吧。我把燈關上。”
張小芳躺下,怕被方劍平發現她睡不着,就用被子蒙上頭。
外面沒有一絲亮光,室內暗下來,方劍平啥也看不見,以至于不知道她蒙頭睡。
再次睜開眼,天已大亮。
方劍平連忙爬起來,到院裏看到張支書和高素蘭正洗臉,松了一口氣,“嬸子,叔,怎麽不叫我?”
高素蘭笑着說:“你叔說你看書累了,得多睡會兒。”
方劍平道:“就看一會兒。還是以前學過的。”總覺得少點什麽,往四周看看,明白過來,“小芳呢?”
“在廁所。”
張家的廁所在大門東邊,廁所外面是糞坑,打開門就能聞到味,不過農村人習慣了。
這個年代沒啥肥料,不留着糞坑,就算所有人都勤勞肯幹,地裏不見一絲雜草,那收獲的糧食也不夠吃。
方劍平起初也不習慣,端着碗出去就能看到糞坑。後來想想不用每天早上起來倒痰盂,糞坑比下水道的味好多了,反而不覺得這有什麽。
他接受良好,反而讓他的室友很意外。劉季新就沒少擠兌他一個大少爺裝。
方劍平不是少爺,只是他爺爺奶奶工資高,哪怕劉季新家有海外關系,從小到大的生活都沒法跟他比。
其他室友的父母不是普通工人就是小官,這就顯得方劍平家境最好。
張支書接道:“想上廁所就去你九叔那邊。我剛剛出去他們一家好像還沒起。”
“我不急。”方劍平轉向他丈母娘,“做飯嗎?我幫你燒火。”
高素蘭笑道:“要你燒啥火。”看到閨女進來,“跟小芳玩吧。”
今天是張小芳到這邊的第二天,還不能太正常。
爹娘不信事小,帶着她去市裏去省裏檢查事大。本來家裏就沒多少錢,這一通下來還不得回到解放前。
張小芳:“方劍平不能玩,方劍平得學習。”
雞鴨鵝開始叫,人也走出家門,村裏熱鬧起來,方劍平沒心思看書。
方劍平道:“晚上再看。”
高素蘭贊同:“晚上安靜。你們要洗臉就洗臉,現在不想洗玩一會兒再洗。”
張小芳以前放假在家很能磨叽,早上的臉能磨到中午再洗。這個拖延症也帶到這裏,聽到她娘的話就回想原主喜歡的東西,“方劍平,我們跳繩吧。”
方劍平後悔了,他想看書。
高素蘭也後悔了,從廚房出來,“劍平是男的,沒法跟你跳繩。”
“男的就不會跳啊?”張小芳一臉同情他,“真笨。”
方劍平好笑:“不是三傻?”
“又傻又笨,無——”張小芳連忙把“無可救藥”四個字咽回去,“啥也不會,給我丢人。以後別人問你誰家的,別說我家的。”
高素蘭氣笑了:“越說越憨。劍平又不是嫁給你,誰問他誰家的。”
張小芳假裝思考:“好像也對啊。來富家的,來貴家的都是女——”
“這麽遠就看到我了?”
三人朝外看去,進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個頭不高,身材消瘦,白白淨淨的,正是張來貴的媳婦。
高素蘭笑着迎上去:“可真不禁念叨。你咋來了?”
“就知道你還不知道。你老婆婆跟老四家的鬧起來了,快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