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深宮苑裏人(四)
那日之後,程念便負責在書房替容策記寫兵法。容策向來不拘于古人兵法,他有自己的作戰方策,變化多端,令敵人捉摸不透。
他認為戰場上時局千變萬化,若用兵不懂變通,勝率便會大大減少。
每個将領都有自己的作戰方式,先前他并不願意将自己的兵法撰于書冊之上,然乾明帝要求他将用兵之道寫下,也算是造福後世将領了。
程念為小侯爺記寫兵法的事很快在府中傳開,有人羨慕有人妒。香兒更是抱着一堆書嘆道:“若是平日多向阿念學習寫字,說不定就是我去為侯爺抄書啦!哎,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
程念在書房記寫兵法,容策便坐在一旁喝酒,他說一句,程念記一句,等程念記完一小段,他已經喝了兩壇酒。
對小侯爺感興趣的人皆知小侯爺好酒,尤其好烈酒,府中雖有專門的釀酒師,但他最愛喝合春樓的“劍南燒春”。
書房坐落在府邸西北角,屋外植一片綠竹,其中有一條小徑,以光滑的鵝卵石鋪就而成,直通回廊。風起時,竹葉簌簌,地上竹影搖曳。
林中有一片空地,是容策興起習武時随手砍的,先前一片狼藉,後被管家帶人清理幹淨。
有一次,容策耍槍時忽然問程念,“你既會寫字,可擅丹青?不如将本侯習武的英姿繪于紙上,挂在書房裏,不比挂那些山水畫好看?”
程念說自己并不擅丹青,若要描繪侯爺的英姿,還需請專業畫師。
容策不信,愣是要她畫來瞧瞧,程念拗不過她,在宣紙上繪了一副《雄姿英發圖》,結果容策嫌棄得不行,一臉認真質問她是不是用左手畫的。
程念無奈,反戲谑,“侯爺生得奇特,世俗之筆着實難繪侯爺雄姿,還望侯爺息怒。”
容策便會捏住她的下巴,語氣是一貫輕佻:“你這小女子,竟敢打趣本侯,誰給你的膽子?”
這幾日相處下來,程念也不怕他了,聳肩道:“那侯爺便責罰奴婢吧。”
容策說罰便罰,奪過筆在她臉上畫胡子,不準她洗,程念回屋時總被香兒和玉春笑話。
小侯爺少年心性,總喜歡逗弄程念。
前些時日,程念見書房單調,便提出在書房臨窗處放置一個水缸,在水缸裏種植睡蓮,養幾尾小魚,疲倦時停筆,看看魚兒戲荷,豈不更添雅致?
她還提議在書房空出的地方擺一張榻,等容策再喝醉時可供他休息,容策覺得這些提議甚好,當即命管家布置。
然而他總愛将程念養的魚撈出來或蒸或煮,還贊嘆程念養魚果真一流,比皇宮裏的還美味。
幾次之後,程念生氣,紅了眼眶,除了抄書之外不再同他說一個字。容策只懂打仗,哪會哄小姑娘,思來想去,讓管家搬來兩個大箱子——一箱绫羅綢緞,一箱金銀珠寶。
本以為送一些女子喜愛的物什程念便會消氣,然而程念看也沒看一眼,悶着頭不說話。
小侯爺何時這般纡尊降貴哄過人?
他不耐煩了,冷冷道:“你這丫頭果真不知好歹,本侯何時對別的女子這般好過?你不但不感激,還不領情,真是個狼心狗肺的。”
程念只道:“侯爺教訓得是。”
容策無奈,盯着她從容自持的眉眼,冷哼一聲甩袖而去。
兩人幾日不曾說話,容策也消失了三四天,想來又是去尋風流了。
程念不用去記寫兵法,倒是落了個清閑,只是每日都會去将書房打理得幹幹淨淨,閑暇時或練字、或看書。
時間如流水,匆匆不回頭。
這日,程念奉管家之命出門采買物資,當路過一條小巷時被忽然被一只手不容反抗拽了進去。
朱徒子帶着幾名家仆尋報複來了——那日他和妻子楊大腳被拉去官府吃了幾板子,又破了點財,這才平安回家。回家後又被楊大腳提着燒火棍追了兩條街,太丢臉了!
現在左鄰右舍有女兒的人家見到他就閉門,還提醒自家女兒遇見他繞開走,都是怪這小娘們!
趁着今日楊大腳回娘家,他便帶着幾名家仆來挑事兒。
程念被他們圍堵小巷中,巷中微暗,身後是一面高高的石牆,因潮濕而長出一層綠青苔。
朱徒子手中握着一根燒火棍,在掌心啪啪拍兩下,惡狠狠道:“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程念雲淡風輕道:“是啊,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朱徒子雙眉大挑,拔高聲音道:“咦!你這小娘子還敢嘴硬,今天不給你個教訓,你不知道老子是公的!”
語罷,餘光掃過某一處,随即擡手示意家仆動手,惜乎家仆并非專業打手,燒火棍在他們手中只能燒火。
幾人圍上前,相互對視一眼。
其中一名帶着瓜殼帽,瞧起來呆頭呆腦的家仆雙手将燒火棍舉過頭頂,提醒程念,“我要打了啊!”
舉了半天,他忽然轉頭,一臉苦味對朱徒子道:“老爺,奴殺過雞宰過人,獨獨沒打過人。奴是良民哇,祖上十八代沒做過違法亂紀之事,奴,奴不敢打人,更不敢打姑娘!”
朱徒子扶額,罵道:“你這個廢物,回來!”
他一手将蘇豆豆拽回來,對其他幾人道:“還愣着幹什麽,動手啊!”
程念細細觀察幾只呆頭鵝,從他們的神情與動作來看,他們并非惡徒,充其量只是被抓來充當老虎的貓罷了。
她心中有數,暗暗松了口氣,而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劈手奪過燒火棍,手腕一翻,對準他們的膝蓋就是一陣敲打,幾人跪在地上哀嚎連連——這小娘子還挺虎!
昔日在渙衣局時拿洗衣棍拿多了,燒火棍也還算順手。
看着蘇豆豆瑟瑟發抖的模樣,程念扔下燒火棍奔至巷外大喊救命。不多時,一隊巡邏官兵撥開圍觀人群擠進來,看看程念,又看看朱徒子,一臉恍然:“好啊,你還敢來報複人是吧?給我拿下!”
就這樣,朱徒子和那幾只呆頭鵝被押往官府。臨走時,那帶頭的士兵好心安慰程念:“姑娘莫怕,有我們在,你盡管大膽地走路!”
程念道謝之後便離開了。
離巷子不遠處是一家酒樓,二樓雅間正好能看到巷內發生的事,方才半開的窗扉悄然掩上。
“這就是你說的好辦法?”容策飲一口酒,冷眼看向侍衛見仁。
見仁撓撓腦袋,道:“侯爺,屬下見程姑娘的第一眼便覺她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子,于是想讓朱徒子吓唬吓唬她,屬下也沒料到她這般虎啊!”讓他家主子錯失了一個英雄救美的好機會。
程念許多日不與容策交流,無論容策說什麽,她只道“侯爺說的是”,“侯爺教訓的是”,他說什麽,她就附和什麽,态度恭敬語氣謙卑,并無什麽不妥。
容策自覺沒趣,又不願再降下身份去哄她,于是讓侍衛見仁想個主意,既能讓程念感激,又能主動和他說話。
沒想到見仁也是個廢物!
也不怪容策對程念上心。
容策常年占據盛京公子榜首位,心悅他的小娘子從城排到城西,她們看他的眼神,或狂熱,或羞澀,也有一些面對他時端莊矜持的官家小姐,雖然外表從容不迫,但眼神卻無法欺騙人。
心中的喜歡,閉着嘴,便會從眼裏跑出來。
但程念不一樣,她不是假矜持,她是真的對他無非分之想,或者說,是不敢。而男人天生俱有征服感,越野的馬,越能激起他們的征服欲。
見仁的計劃失敗之後,容策罰他去刷了半個月的馬桶,并且命管家随便找一個書生将那不識好歹的小女子換了,眼不見心不煩。
就這樣過了半月,兩人因為太子的來訪而和好。
這日,太子慕成換上一襲便服,前來侯府與小侯爺讨教用兵之道,兩人在庭院裏對案而坐,程念端來糕點招待。
再次相見,程念心中生出一絲慌亂與哀傷。
她将精致可口的糕點依次擺好,又替兩人斟了酒後便要退下,卻忽然被容策叫住,“本侯去取點東西,你先替本侯招待太子,若招待不周,本侯拿你試問。”
程念擡眸,不滿地看了他一眼,容策眼裏閃過一抹看好戲的意味。
容策走後,氣氛頓時陷入沉默。
僵持片刻,太子起身面向她,啓唇喚她,“阿念。”
慕成嗓音頗低沉,且偏清冷,但這短短的兩個字卻被他喊得溫柔缱绻,仿若一朵冰涼的雪花輕輕地落在心上。
程念垂眸,纖長雙睫翕動遮住眼底情緒,微微屈膝,态度恭敬,語氣疏離,“請太子殿下吩咐。”
墨色衣角掠過手背,他忽地握住她的手,眉目一如昔日般俊朗,卻添了幾絲惆悵。
他輕輕擡起程念的下颌,一改人前穩重端莊的模樣,溫柔地道:“阿念,你看着我。”
對上那雙深邃溫柔的鳳眼,似是烏雲驟聚,一大猝不及防的大雨傾盆而下,嘩嘩拍打着平靜的池塘。
雨勢兇猛,攪亂池塘漣漪萬漾,也擾亂了程念的心神,讓她無力抵抗。
鼻尖一酸,盈盈秋波蘊着一層霧氣,似蒙蒙煙雨攏了如畫江南。她想說話,可話到嘴邊卻黏成了漿糊,讓她一時開不了口。
良久,她斟酌好詞句才說話,嗓音悶悶地,濕濕地,似被湖水浸透:“你還來找我做什麽,我沒有欠你銀子。”
“你欠我的東西,只能你自己來還。阿念——”他鎖着眉,好看的貓唇微抿,“我娶聞千金,不過是朝堂聯姻罷了。你這般聰慧,又如何不知,身在皇家,許多事向來身不由己。”
“我知道——”
程念截過話頭,“你是太子,身份尊貴,而太子妃出于名門東陵聞氏,祖父又官至中書令,身份高貴,在利益上,她是最适合你的人選。太子殿下,你的父皇是為你好,身為未來的儲君,我想你更應該明白朝堂上的利益關系,也該當以天下為重,莫要拘于兒女情長。”
慕成将來會繼承皇位成為大乾最尊貴的男人,而她只是深深宮苑中一個小小的渙衣婢,除了給他感情上的慰藉,再無任何幫助。
況且,她不願意與別人分享自己的夫君,也不願卷進後宮勾心鬥角的漩渦中,太浪費人生。
慕成的語氣誠摯:“我與她的關系,也只限于表面夫妻。阿念——”他神情鄭重,一字一句道:“我從來沒有碰過她,我為你,守身如玉。”
指尖顫了顫,她道:“所以呢,你還是要我繼續等你嗎?等到你可以自己做主,再接我進宮,封我為妃?”這番頗含忤逆的話她也只敢在他面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