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深宮苑裏人(三)
“你血口噴人!你說我冒犯你,那你倒是說說我怎麽冒犯你?”那男子表情扭曲,眼裏閃着一抹精光與得意。
遇到這種事情,小娘子們躲還來不及,誰敢不顧名聲鬧于大庭廣衆之下?至少他從未遇到過。
然而,當程念面無表情說他摸自己的腰時,男子眼睛瞪大,一臉失算的表情——這女子怎的如此不要臉?竟然敢當着衆人的面說這種事?
街上人潮擁擠,這麽一鬧,吸引了周圍一小圈人的目光。
有些頗愛瞧熱鬧的小娘子一會轉頭看打馬路過的美少年,一會又轉看兩人,眉頭微蹙,似是嫌一個腦袋不夠用——到底是該看熱鬧還是看小侯爺啊?真難選!
那油膩男子大聲反駁,“你說我模你,誰看到了?你這小娘子恁不知廉恥,這種話也說得出口,小心以後沒人要!”
男子跳腳的模樣着實像個跳梁小醜。
程念幾不可聞冷笑,“瞧你動作熟稔,一定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你以女子愛惜名聲為擋箭牌,特意混在人群擁擠的地方下手,是料定她們只會躲開,不會将事情鬧大。”
語罷,她輕輕啧一聲,眸光掃向周圍一臉忿忿的小娘子們,“被人冒犯并不可恥,可恥的是冒犯別人的人。這等下流之人就像陰溝裏的臭老鼠,若不将他揪出來暴曬,他便會一直做壞事。”
此男子并非第一次做此等下流之事,且他專挑平民女子下手。
因是在熱鬧的場所被冒犯,小娘子們羞怒之下卻找不到人,說出來卻又怕被人說閑話——若你是賢良淑德的女子,就該乖乖待在家裏做女紅。你不出來湊熱鬧又怎會被人摸?還不是自找!
世人對女子的惡意總是如此。
就好比一個朝代,倘若國泰民安,國運昌盛,世人皆贊此乃天子作為;倘若國運衰微,大廈将傾,便将此責任推給君妃,怒斥妖妃禍國。夏之妹喜,商之妲己,周之褒姒,唐之玉環,從古至今這樣的例子太多了!
朱徒子壞事做多了,人群中就有不少被他冒犯過的小娘子,于是有女子附和,“我方才看見他輕薄那位姑娘了!”
“我也看見了!”
“我也是!”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有人帶頭便有人跟着起哄,朱徒子的臉由紅轉青再變紫,将紅橙黃綠青藍紫變了個透,暗暗咬牙——今日遇到硬茬兒了!
這時,一陣潑辣叫罵聲自人群中炸開,一名身形肥胖的中年女子撥開人潮游來,面色憤怒。
奔至朱徒子身邊一把擰住他的耳朵,發出一聲咆哮,“你這死鬼不幹活,又跑來湊熱鬧!”
朱徒子甩着手腕,欲哭無淚,“媳婦兒,手斷了,斷了!”
楊大腳眉一橫眼一瞪,指尖擰着朱徒子發紅的耳尖,咆哮道:“你個死鬼,讓你看着家裏下人幹活,你倒是跑到這裏來湊勞什子熱鬧!跟老娘回去!”
朱徒子疼得嗷嗷直叫。
這時,忽有喝聲傳來,圍堵的人群自動讓開一條路,一隊巡邏官兵上前詢問。
其中有嘴快的群衆三言兩語将事情經過說清楚。
朱徒子引起一衆小娘子憤怒,更有京中權貴的千金站出來替女子發聲,巡邏官兵不等朱徒子反駁,随手扯下汗巾塞住他嗷嗷叫的嘴便要押他離去,卻被熊腰虎背的楊大腳阻止。
她叉着腰,上下打量一眼程念,蹙眉道:“我家這死鬼我最了解不過,平日裏雖然懶饞了些,膽子卻極小,萬萬不可能做此等輕薄之事。況且,你這小姑娘生得也就那樣,他為何不輕薄別人你專輕薄你?”
俗語有言,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楊大腳恨得要命,心裏雖盤算着回家好好收拾朱徒子,但家醜不可外揚,在外人面前還是要與丈夫站在同一陣線。
這般不要臉的話令程念不由得冷笑,“他輕薄人還有理了?”
楊大腳仗着身形氣勢,拔高聲音道:“我家男人向來守本分,人多嘈雜,誰知道是不是你使了什麽花招?”
“這位大嬸,眼盲不要緊,關鍵心不要盲,誰閑着沒事會觊觎一把破掃帚?”
朱徒子掙紮着反駁,“你這小娘們,說誰是破掃帚呢?”語罷,可憐兮兮看向楊大腳,“媳婦兒,她罵你眼睛瞎,快教訓她!”
巡邏官本就是維持秩序的,楊大腳還未動手便已被官兵以擾亂街道秩序之罪拿下,夫妻倆雙雙被帶走。
此事了結,程念在竊竊私語中離開,很快找到濟世書屋,買了一堆書回府。
她再次見到容策時,是在三日後。
容策性子野,四海皆可為家,唯獨他自己的家不像家。盛安城裏時常可見他打馬而過的身影,但若想在侯府見到他,多則一兩月,少則四五天。
他這三日一直栖于皇宮中,陪伴聖駕。
乾明帝十分寵愛他,時常召他進宮,或談論兵法,或讓他教諸位皇子習武,也因此,幾位別有心思的皇子對他格外客氣尊重,欲拉攏他加入己方陣營。
但容策自有思量,在衆皇子中周旋卻一直保持着各方關系的平衡,不與誰交惡,亦不與誰交好,包括太子。
他向來不參與朝廷上的争鬥,不屑名利,忠心為國。
程念拿着抄寫好的一沓紙去找大堂找他時,他正懶懶靠在太師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只小巧的白玉青花纏枝紋酒杯,一口一口飲着酒。
他微微蹙眉,若有所思,似在品味此酒。片刻,他将小酒杯擱置桌案上,搖頭,“陳大人說這酒十分美味,如瓊漿玉露,依我看,這酒只能勉強拿來漱口。”慵懶的語氣。
他身旁各侍兩名貌美婢女,看起來面生,想來又是哪位大人送的。
時值仲夏,暑氣難耐。今日有侍衛大哥快馬加鞭送來一盒荔枝,昨夜剛從嶺南樹上摘下,一路馬不停蹄趕回京城。
荔枝生于嶺南,十分珍貴,非京城平常百姓能食,就算是朝廷官員亦難買,除非天子賞賜。
唐白居易曾作《荔枝圖序》,描述荔枝果實成簇似葡萄,核似枇杷的核,殼如紅色絲綢,膜像紫色的绡,瓤肉似冰雪晶瑩,漿液似酒一樣甜,又有奶酪的酸味。荔枝一旦被摘下,則“一日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
宋蘇轼有詩言:“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在京城,荔枝比一箱珠寶還珍貴。
而如此珍貴的東西,在容策眼中不過尋常之物。除了每年天子賞賜,他閑暇時也會自己一騎絕塵前往嶺南吃新鮮荔枝,還說:“旁人摘來的總歸差了些味道,便如同美人,要自己挑選的才好。”
纖纖玉手剝去紅殼,取出晶瑩潔白的果實,好看得似一副工筆畫。
“侯爺~”
美婢目含秋波,将剝好的荔枝送至她唇邊,容策就着美人的手吃下,精致眉目間露出一絲惬意。一旁銅盆裏盛着冰塊,空中暑氣消散不少。
程念見過禮,交上抄寫三百遍的詞,而容策顯然早就忘了還有此事,輕輕“咦”一聲,随手翻閱後還給她,誇贊:“字寫得不錯。”
語罷,似是覺得她有些眼熟,盯着她打量片刻,試探地問:“那日在街上鬧事的是你?”
那日他打馬過街前往皇城,轉角時瞥見一家酒肆門前起了熱鬧,回眸時目光恰好落在一道身姿高挑的青衣女子身上,看看穿着打扮,是自己府中婢女。
但那時宮中來的小太監催着他前去見駕,他并未多想,今日觀察她的身姿,才發現就是她。
程念整理好紙張,微微屈膝,回答:“事出有因,奴婢并非是在鬧事,而是在做好事。”
“哦?做成了嗎?”
“做成了。”
見容策似笑非笑打量着自己,像是看貨架上的物品,程念頗覺不自在,再屈膝行禮,“若侯爺無事,奴婢便退下了。”
“站住——”尾音拉長,他道:“誰說本侯讓你走了?”
“侯爺請吩咐。”
程念自幼在渙衣局長大,活雖多,卻也能偷出時間看書,看的書多了,自然而然便養成一種從容不迫的氣質,心中自有一片錦繡山河。
容策見佳人無數,官家小姐、異域舞姬,青樓花魁……相比之下 程念在他眼中就顯得格外平凡。她五官生得清秀,細細看去,眉目間似藏一分俊朗之氣。
他一時來了興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程姓,單名一個念。”程念,小字辭錦。
小字是她自己取的。她出生于宮中,長于宮中,每日除了幹活還是幹活,那一堵堵厚重的宮牆一圈一圈圍繞,将她困在其中,虛度年華。是以取字為“辭錦”。
不過,還好有母親陪在她身邊,這大概是她唯一的慰藉了。
姓程?
容策黑白分明的眼中浮出一絲趣味,問道:“你祖父可是程曜?”
直呼人家祖父的名諱乃大無禮。程念立在原地,垂眸不答,這是她對上表達不滿的方式。
容策笑笑,“既然你喜歡讀書,以後便不要做粗活了——”目光落她如削蔥根的指尖上,“你這雙手,适合寫字。從明日開始,你來替我抄記兵法。”
程念不曾料到她會這麽說,眼波微閃似浮光躍金,而後屈膝答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