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修殿下是這麽想的嗎?”皇宮的書房中,幾個位高權重的大臣和皇甫佑都在,還有攜妻子從邊關回來的泰王,幾個人一起看着皇甫修,并沒有什麽質問的意思,只是稍微确定一下而已。
少年點點頭,眼光堅定,已經有了帝王之相。
沒有人反對,因為這個孩子的成長和品性都被他們看在眼中,他是适合這個位置的,年齡小經驗少,那沒有關系,皇位傳給他,皇甫佑幫襯着,威信總能夠慢慢建立起來。
“禪位之事……”
“修兒心中已經有了想法。”皇甫修突然打斷了佑的話,“佑哥哥,請在祭天之前将皇位傳給修兒。”少年身量還稚弱,眼中的光芒卻不輸卻旁人。
雖然吃驚于修兒的主動,皇甫佑還是爽快地答應了。畢竟如果祭天之後再傳皇位的話,未免會讓自己擔負些質疑,讓人以為自己是被迫讓位,也會多些麻煩。
萬臨十七年秋,第二任皇帝佑帝禪位于其六弟皇甫修,號為少帝,太上皇自封為逍遙王,封泰王皇甫偵為護國大将軍,清虞公主為清平大公主,召長兄皇甫僖回朝,并赦免其罪,封為自在王,因為兩個哥哥娶的都是蒼雪的公主,特修書一封前往蒼雪國,與蒼雪王共締永世之好。
這一系列的加封之後,皇甫修另外頒布了追封的诏令,追谥太上皇為慈帝,想來他一生都是為了修兒和藺妃着想,即使晚年做了些不好的事情,也擔得上這個慈字。追谥自己的母妃為慈淑太後,追谥皇後為永安太後,韓芙為寧憶太妃。
頒布這些诏令的時候,衆人都很感傷,這一些上代的人,竟是都死了。這些所謂谥號,也只是聊表追思罷了。
萬臨敏感的人自然也發現了這兩個帝王對前朝的遺孤是一封再封,給了他們無上的榮耀,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暫時還沒有人說得準,但是無論怎樣,受封最多的清平大公主也應該回京一趟才好。
雖然路程遙遠,但是平安也算是和京城還保持着聯系,很快公主府便送出了鹞鳥飛往絕仙島。這一次平安總算回了好消息。
“快來看吶,公主說她很快就要回來了,那個領主的病已經治得差不多了。”紅景将剛剛收到的紙條送到了雲遙和齊盛的面前,“只是路程遙遠,怕是來不及在祭天之時趕回來了。大概再過大半個月的時間,她才能上岸。”
“終于該回來了。”衆人都長舒一口氣,感覺平安回來,再多的問題都會有解決的方法,而這些開心的事情也才終于發揮了效用,讓衆人的臉上多了一分笑意。
雲遙點點頭:“祭天之事平安來不及回來,讓無塵替代也是一樣的。只要諸事順利便好了。”
半個月後,皇家的儀仗再次出發前往雲神山進行祭天大典。這一次的路上一切風平浪靜,有清門的人護持安全,加上沒有了魔門的阻撓,很快便到了修兒進入雲神山的觀天觀求箴言的環節。
觀天觀說是一個觀,卻是一點香火也沒有。只有歷代的帝王在祭天的時候獨自進去,從裏面獲得箴言。
皇甫修進去的時候,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在早晨太陽方升的時候進去,再出來已經是黃昏。雖然期間衆人都想進去看一看他是否安好,但是這歷來的規矩是破不得的。
皇甫修回京的路上一個字也沒有透露,只是嘴角微含了笑意,像是經歷了什麽愉快的事情。
回來京城以後,少帝出其不意地頒布了一道聖旨,這一次才真正地掀起了波瀾。
“順應天意,改萬臨為靈越王朝,改萬臨十七年為靈越元年,與前朝正式合并為一朝。”如果說這條還算是籠絡人心的表面作為,那麽接下來的這一條便算得上聞所未聞了。
頒布诏令的攝政逍遙王皇甫佑驚訝地看了一眼高高坐在龍椅上的少帝,接着念道:“創姓氏皇洛,由少帝未來的皇子皇女代代繼承。”
他此次當真是公平公正了,不少人疑惑為何要給予前朝這等追思,皇甫修一句天意如此,便将所有的問題都吞進了肚子裏。
至于皇甫修進了觀天觀到底看見了什麽,讓他作出這樣的決定,将成為一個永遠的懸疑。将來的每一個帝王都會進入觀中參詳真谛,從而得到天意的秘密。這些總是在變化和進步着的,他們所能看到的,也不過是滄海一葉罷了。
了結了這些事情,新的靈越王朝熱鬧了一陣子便重新安定下來,真正的安定,誰也沒有怨言和不滿,也無力再承擔動蕩。清門的人都散入了廣闊的人群之中,只留了最核心也最不願意離開的一小部分人,在淮南最美的一座城建了清心山莊,也算是平安的別苑了。清心山莊與冷情山莊毗鄰而建,風景獨好。
萬事俱備,只等平安回來看一看這煥然一新的新王朝。
十天後……
“這幾天的雨好大……”頗費力地關上門窗,靈珊回身哄着自家被驟來的風雨吓哭的寶貝兒子洛焰。
齊盛卻是坐在太師椅上喝茶,一邊輕輕按着微疼的額頭。暼了一眼這兩天一直賴在公主府的攝政王:“佑兒今晚還回宮裏去麽?”
皇甫佑卻是将小無塵抱在懷裏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突然道:“我的眼皮跳得厲害,總感覺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但願只是我的錯覺吧……”
只是他話音未落,外面便傳來一陣喧鬧聲,夾雜着人的哭聲。齊盛不自覺地站了起來,聽見踉跄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龍小姐!”
聽有人這樣喊,所有人都将目光轉向了門口,門被大力打開,一個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女子嗚咽着闖進來,正是跟着平安去了絕仙島的龍玦。向來冷靜的女子,此刻卻是全沒了平時的樣子,臉上的水痕分不清是雨還是眼淚。
她哭道:“船……船在海裏翻了……找不到了,嗚嗚……平安她,找不到了……”
齊盛只覺得眼前一黑,便倒在了地上,旁人連忙扶了他坐到椅子上。皇甫佑面無表情,隔了一會兒,輕聲問:“你說……什麽?”
“船到了永海時突然天降暴雨,船被礁石撞破了,船上所有人都跌到水裏……”她好不容易冷靜說了一半兒,到這兒又嘤嘤哭了起來,“我抱住了浮木,卻看不到平安和浮離的蹤影了……後來有漁民發現我,我才趕回來……”她再也說不下去,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
她這般解釋着,雲遙眼光掃過皇甫佑,發現他的嘴角竟是流下了一線鮮紅的血跡來。似是想開口說話,他剛一張開嘴,鮮血便一口接着一口地往外湧。雲遙飛快地點了他幾處大穴,死死抓住他的肩:“冷靜一點!冷靜一點……”
聲音漸低,手上的勁卻是越用越大,她低低地重複着,更多的卻是在告訴自己。
齊盛幽幽轉醒,雙目無神,喊他他也不應。雲遙松開了佑的肩,無視指尖的微紅,走到齊盛面前:“太醫……”
齊盛的眼神一點也沒有轉到她這兒來,像是沒有聽見一樣。突然他掙開雲遙抓住他衣袖的手,臉上浮現出笑容來:“子漁,平安,到爹爹身邊來……子漁都長這麽大啦,平安又想溜出去玩……”癡癡的模樣讓晏栖霞心中一涼,渾身僵冷,終是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而昏死過去。
這一屋子慘淡場景,伴着屋外陣陣驚雷,哭聲與雷聲混成一片。
這場雨又淅淅瀝瀝下了三天才停。三天的時間,清門人幾乎全部出動,前往永海尋人,無論是海上,還是周圍可能的村莊城鎮,都一個不落地搜尋。
皇甫佑親自跟着一起去找,整個朝廷中的氣氛都顯得冷清無比。誰也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一場雨竟會讓這個王朝中最最寶貴的那個人消失在衆人的視線之中。
夜半,皇甫修站在空無一人的寝宮中,突然用力捂住了嘴巴,卻捂不住那一絲悲聲的嗚咽。
“平安姐姐……”
平安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又許是沉入了茫茫的永海之中。一個月的時間轉瞬即過,這一個月裏,清門和朝廷的人一直在不停地搜索,卻是連平安的一片衣角都沒有找到。海底打撈上來一艘沉船,發現了兩個商人的屍體,其他的許多人已然不知所蹤。
皇甫佑時常站在臨海的崖石上向着遠處眺望,又或許是什麽都沒有看進眼裏。常有人擔心他一時想不開會跳海,但是這一個月的時間過去後,他就再也沒有站到那裏過。行為舉止都是一如往常,只是從此,衆人再沒有見到過他的臉上有過第二種表情。
沒有了那個人,他就活得像個行屍走肉一般。在這個世上,除了修兒能讓自己活着,只有她能夠賦予自己笑容。
公主府一片死氣沉沉,齊盛瘋了,幾次巨大的心靈創傷,連着失去兒子兒媳,再失去平安,他的心已經承受不了再多的傷痛。晏栖霞和他一起住到了清平山莊,在那裏渡過晚年。
皇甫佑如往常一樣教導着修兒,卻會時常走神,也日漸消瘦下去了。
修兒看着他這樣,卻是無法勸慰,畢竟自己的心也在痛苦。這些年漸漸了解到佑哥哥與平安姐姐的過往,也知道他們一再地錯過,一再地分別。這一次,到底是生離,還是死別……或許佑哥哥和自己一樣,都在堅信着平安一定會如她的名字一樣,平安無事。
靈越元年大雪那天,皇甫僖與紫蘇的孩子出生,是個女孩子,起名為思歸,封為桃花公主。
第二年秋天重陽,皇甫偵與烏籮的長子落地,起名為思回,因為與平安的生日在同一天,便封為了清平王。
第三年的五月,少帝給公主府中林暗香下婚書為後,定于靈越七年大婚,且誓終身只娶一人,絕不二娶。因少帝文才武德漸得民心,可謂有飲井水處均有知少帝政令之說,他的行動舉止也紛紛為靈越人所效仿。漸漸靈越興起了專情之風,家庭間相敬如賓,恩愛和諧。且因傳出清平大公主即是當年的孤山先生,讀書人都奉其為雅聖,女子的地位也漸漸比以前更高,許多女孩子都開始入學堂讀書。至此,清門的那些女孩子們才真正融進了靈越這個大圈子裏。
鳳娘自回到京城便一直待在皇陵中,公主府每天派人送進食物,八月初七這天,卻終于找不到她了。有傳言說她是知了天命,自己跑去與前朝的老皇帝,她的洛郎躺在一處死去了。也有人說她離開了京城回去苗疆了。想來她自此和人世間的事情已經沒有了什麽關系。
同年九月初九,逍遙王辭了攝政王之位,打算離開京城去四方游歷。
在走之前,他去了一趟重陽坡。
九月九的重陽坡又是當年情狀,滿山的菊花五色缤紛,清香彌漫。皇甫佑卻已經不是當年的孩子。距離第一次帶平安來這裏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十三年,追雲都已經老得走不動路了。他自己也好幾年未曾來這兒,一直一直忙着整頓國事,解決難題,尋找平安,他沒有這樣的閑時來這兒看花。而且尤其是平安找不到的這幾年裏,每每到了重陽,他的心情就低落到谷底,實在是不願意再睹物思人。
現在他卻躺在花叢之中,輕輕閉上自己那雙形線柔美的眼睛,長睫掩了表面看起來毫無情緒,眼底卻是一片蒼涼的眸子。皇甫佑覺得自己好像又聽見了平安的笑聲,褪去了炎熱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微暖。
他微微勾起嘴角,低聲喃喃:“平安,我說過的,你三年不回,我便會将這一大堆攤子都扔給小的們,去找你……就算找到天涯海角,找一輩子,也要将你尋回來……”
他這樣說着,用手背蓋住眼睛,過了一會兒,從眼角滑下一滴眼淚,很快地隐入了發間。
☆、尾聲
“在遙遠的東方,有這麽一個強盛的國度,那裏有着豐富的物産,富足的生活,也有着無數的才子與佳人……”一個金發碧眼的十五歲男孩捧着一本薄薄的畫冊,一字一字地讀着,突然停下,轉向了身邊的簾幕隔開的空間,“老師,我們要去的地方就是這裏面說的那個東方國度嗎?”
柔和的聲音卻沒有像預料中那般響起,少年放下書,看向旁邊的使女。那使女輕聲道:“導師大人已經睡着了。”
睡了嗎?少年放低了聲音囑咐道:“好好照顧老師。”
“是,公爵大人。”
這個孩子正是西方最強盛的國度奧古斯特王國的最年輕的紫羅蘭公爵,也是國王最年幼的孩子金-奧古斯特,由導師起的東方名字,叫做古思今。
他輕輕地帶上船艙的門,走到了甲板上,大型的船只是老師參與了設計建造的,在海上航行的時候很穩定,不用懼怕風雨。五年,他要跟着老師在她的國度歷練五年的時間,再獨自回到奧古斯特去。
在甲板上吹了一會兒風,他便準備進艙了,一回頭看見一個穿着素白色帶帽袍服的女子站在艙門口,烏黑的長發随着海風輕輕揚起,半掩了女子的臉頰。她的眼睛并沒有看向他,而是眺望着遠處的海,隐隐見到了平時極少見的喜悅和追思。他微微有些迷惑,老師的容貌雖然與奧古斯特的女子都不一樣,卻絲毫不影響對她的審美,這樣的美麗,應該稱得上是書中的“佳人”了吧。
她出現的方式很詭異,是從水上飄到了海蘭灣港口的,當時很是驚動了一番。但是本來已經沒有了呼吸的人,卻在被打撈上來不久便又開始呼吸了。老師後來解釋說這是他們國家的一種龜息之法,她也是機緣巧合之下才會使用……
想到這兒,金回過神來,笑道:“老師,你起了?”
“思今。”女子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慢慢走了過來,像飄動着一般,迷人而虛幻,“這船已行了三個月了吧。”
“嗯,若是根據老師的敘述,應該再過幾天便能夠見到海線了。”
幾天後,她就要回來了,女子輕輕扣住欄杆,任海風舞動她的發梢。
……
“你聽說了沒有,鐘海的海岸邊來了一艘奇怪的大船,裝飾精致卻一點也不像附近的海船。”
“是啊,聽說上面下來的一行人除了一個全身裹着雪白的麻布袍子,将臉遮住的人以外,其他的都是些發色眸色很奇怪的人,有金發的還有栗色頭發的,眼睛是像野獸一樣的綠色,也有像大海一樣的藍色的。”
“他們直接去京城了吧,竟然都還會說靈越的語言,是海外的國家嗎?”
……伴随着這諸多議論,他們一行人終于來到了京城。傳言方起的時候,皇甫佑正在淮南見他的親生父親,京城傳來诏書诏他這個多才多藝的逍遙王來幫忙處理一下這個神秘的來客。
他回京三天後,神秘人終于抵達,在城門外,幾人靜靜地等着,姿态優雅,全然不在意周圍的圍觀之客,雖然風塵仆仆,卻好像是天生的貴族,絲毫沒有落魄的模樣。
皇甫佑帶着想來看熱鬧的昭陽王爺一起來到城門口的時候,心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城門大開,兩方的人對視着,那為首一人明明是主人模樣,卻是淺笑着看向了旁邊的穿着鬥篷的人。
“敢問閣下等人從何方而來?”皇甫佑朗聲問道。
他們卻不答,佑微微一皺眉,想再問一遍的時候,那個穿鬥篷的人動了,慢慢地走進他們倆,在兩米開外的地方停了下來:“我們來自遙遠的西方,奧古斯特王國,那位是紫羅蘭公爵。”
聽聲音是一個溫婉的女子,聲音微微顫抖,不知是喜悅還是什麽……皇甫佑死死地盯着她,看她擡手,慢慢揭下自己的帽子,露出一張絕世的面容來。
他倒吸一口冷氣,在作出反應之前,身邊的昭陽王已經縱身撲了過去:“娘!”
平安将長高了的無塵摟進懷裏,終于露出一個絕豔天下的笑容來,看呆了随行的一幹人和佑。金這才知道,她只有回到了這個地方,才是真正地開心起來了。
“我回來了。”女子已不複七八歲的稚嫩和十七八歲的青澀,現在的她豔極美極,又多了一份因為時間的流逝和積澱而形成的沉穩,就這樣站在城門口,便已然是絕美的風景。
時隔三年,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皇甫佑滿腔的情感都堵在了喉嚨口,憋了半天,才說了一句:“歡迎回來。”此外再也說不出任何,他怕他再開口,眼淚就會像開了閘的洪流,丢人地在衆人面前流下。
但世事兜兜轉轉,再相逢時,只要這句話,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