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爹葬在曾經是自己祖墳的荒地,四爹就在保山,種了一棵他最喜歡的三角梅,五爹睡在他旁邊,是一株小葉榕。
還剩大爹。大爹的親人,如今在深圳。
祝宏不知該講什麽。
他瞧着沙河垂着眼的側臉,覺得這人是真的很傷心,也很絕望,不然怎麽會對他一個陌生人講這些。
最後祝宏把原打算帶給二舅的自家釀的酒抱了出來。
沙河喝酒的時候也是沉默的,祝宏倒是聒噪,大着舌頭拍胸口講自己如何如何有人脈,到了地就可着勁兒幫沙河找人。
沙河不說話,側着頭朝他笑笑。
祝宏不知怎的就醉上臉了。
他結結巴巴地跟沙河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可是祝宏并不知道事情有沒有好起來。
深圳客運站太擁擠,他沒抓住沙河的手,一回頭,就再也找不到了。
四
祝宏按圖索骥到了二舅的工地,首先看見的是熱火朝天的景象,而二舅帶着個安全盔大聲呼喝,在春末夏初的天氣裏揮汗如雨,見到祝宏來,先把人打包塞給了開貨車的師傅學車,成了再去進貨。
在大太陽底下僅僅幹了一天,祝宏就開始慶幸沙河沒跟來了。
牛皮都要吹破了。
祝宏機靈油滑,一個多月就幹得有聲有色,跟一群年紀是他兩倍的師傅稱兄道弟的,連他親二舅都笑話他沒規矩。祝宏也不介意,笑得沒心沒肺沒臉沒皮,嗨,他就是個俗人,不論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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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俗人也有些放不下的事情。
譬如說,晚上在鼾聲如雷的四人間裏失眠的時候,想起來的一頓酒、一個人。
祝宏其實看得挺開的。人與人之間為啥講究個緣分呢?無非是人這玩意兒太薄情,無緣多見面,不論有多投機,終究是會忘的。
死人如此,舊人如此。
更何況,祝宏其實有些懷疑沙河會不會覺得跟自己投機。
但事實是,他與沙河之間的緣分,比他以為的,要更深一點。
這天下班,祝宏提溜着一袋子鹵煮往回走,經過深南路的時候,看見了一大群人圍在一起,不知在瞧些什麽。
祝宏也是個愛看熱鬧的,仗着自己個兒高,踮起腳往人堆裏一瞧,就瞧見了裏頭的局面。
是兩撥人劍拔弩張地準備幹架,一撥人多勢衆,另一撥只有一個人。
祝宏心頭一跳。
那單獨一個人的,怎麽看怎麽覺得熟悉。
祝宏急匆匆撥開人群往裏擠,嘴裏不住道着歉,終于擠到了人群最前面,定睛一瞧,果然就是沙河。
沙河懷裏還是抱着那個黑匣子,直挺挺地一個人站着,表情平靜。他對面是十來個氣勢洶洶年紀不一的男人,穿着都挺随便,一看就是剛從家裏出來的。
電光火石之間,祝宏根本來不及想沙河是為什麽犯了衆怒,只憑着本能地對沙河的信任,腦子一轉,立刻左手插袋掏了個遙控板僞裝大哥大,邊嚷嚷這麽多打一個算什麽本事,邊作勢要報警。
對面帶頭的是個中年人,聽他說的這一句兩句本來還想反駁,瞧見他報警了,卻也知道不好,手一揮就帶着人散開了。旁觀的瞧着沒趣兒,也散了一些,祝宏立刻拖着沙河的手撒丫子狂奔。
這回捉得死死的,一點都不放松。
眼見着跑出了一個街區還沒人追,祝宏才停了下來。松開手的時候,掌心全是冷汗。
他回頭去瞧沙河,這人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似乎還沒回神。
祝宏不知怎地,看着他就覺得安心許多,低頭一看,鹵煮的塑料袋也不知什麽時候給扔了,便摸摸肚子,向沙河笑着道:“吃飯去?”
沙河點了點頭。
祝宏于是帶着人去了大排檔,點好了串兒和啤酒,把杯子啪叽往沙河面前一拍:“說吧,咋了?”
沙河就說了。
沙河說,那家人不要他大爹。
他大爹是唯一一個有子嗣的,可人家不認他大爹,人家恨。
生恩不如養恩重。他大爹撒了種就上前線了,大爹的老婆懷着孕一個人過活,難産,剛生了兒就死了。兒子給接産的婆子家抱了去,輾轉到了一戶窮苦無子的人家裏,長到如今比沙河大一輪,自個兒已經成了家,聽見沙河說是他親爹的骨灰就掄着棍子把人往外趕。
沙河第二次上門的時候,人家連他大爹的骨灰盒子都給摔了。兩邊于是起了沖突。
沙河喝得有些醉,垂着眼說:大爹很想他老婆兒子,日日都念叨着他家兒該多大了。可是他回不去。先時是為了照顧瘸腿的二爹和肺痨的四爹,後時要照看我。
沙河問祝宏:你說,是不是我拖累大爹了?
祝宏沒說話,又給沙河滿上了一杯。
沙河一口灌了下去,埋着頭伏在自己手臂上,肩膀顫動着。
祝宏覺得那戶人家的想法挺可以理解的,但瞧着沙河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始終沒說出口。
沙河其實也是知道的吧,就是難受而已。
最後祝宏牽着醉了之後格外聽話的沙河的手,帶回了自己家。
他說:沙河啊,人家不要,咱們自己養着你大爹呗。
也不知道沙河聽見了沒有。
五
祝宏暫時給沙河找了個工地上的活兒,給施工員打下手,又讓他跟自己一起住了。
他之前給二舅跑建材,如今已經自立門戶,算是個正兒八經的貿易商了,居住條件也改善到了一個小二十平米的小單間。祝宏對生活品質沒啥要求,原先房間裏也就空空蕩蕩一個衣櫃一張桌子一張床,如今加了一張行軍床在旁邊,也不顯得擁擠。
沙河工地上工早,還離得遠,前幾天都是早起跑着去的。後來被祝宏發現了,着實挺心疼的,就每天開着自家進貨的大卡車載他過去。
卡車發動機特別吵,祝宏只以為柴油車天生就如此,倒是沙河,坐了兩回,就自己找了工具,對着發動機琢磨了一整宿,換了根松掉的皮帶。得是祝宏第二天覺察了,問了一嗓子,不然沙河壓根兒沒想過說出來。
祝宏說:你這是跟你哪個爹學的啊?
沙河說:我四爹,他原先在部隊裏開車。
駕駛室的窗玻璃不怎麽幹淨,陽光透進來都是渾濁的,只有沙河面上不明顯的微笑,好看得像是透明。
祝宏漸漸發現了,不知怎麽的,他的視線老黏在沙河身上。
也不只是最近,似乎從第一眼看到沙河,他就這樣了。
事到如今,他當然曉得自己不是圖沙河的什麽,而沙河也沒什麽讓他可圖的。祝宏着實搞不清楚,到底是什麽讓他這麽個無利不起早的庸人,一心一意圍着沙河轉的。
雖然這事兒一時沒想通,卻也不耽誤祝宏對沙河好。沙河雖然不說,但其實都記在心裏的,也漸漸與祝宏親近起來,用他自己的方式對祝宏好。他不愛說話,那些事,便只有靠祝宏自己發現,諸如常年晃動卻一直想不起來墊張紙的桌子腿不知何時給鋸平了,日漸昏暗的燈泡也有一天被換了鎢絲,還有祝宏自己的換上新內膽的保溫杯。
沙河越是這樣,祝宏越是挪不開眼,常常瞧着沙河咬牙切齒地想,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好的人呢?
然後有個晚上,他想着沙河,就去了。
夢裏的沙河是白天跟他一起去澡堂的樣子。軀幹精瘦,皮膚因為上工而曬成黝黑,又在工字背心和短褲下恢複到稍欠的小麥色。
蒸澡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喊了一聲沙河的名字,然後便看見那個人回頭,臉上滴下汗水,目光溫柔而澄澈地瞧着他。
當時祝宏就硬了,立刻換成冷水生生把自己冰了下去,結果到了晚上,還是逃不過這一劫,想着那樣一個表情,一具肉`體,就輕易地遺精。
祝宏知道自己完了。
祝宏聽工地上的人講過,廣東山區有契兄弟的習俗。談論這個的時候,那些老光棍的臉都笑得皺起來,祝宏也跟着笑,心裏卻在鈍鈍地疼。
他也去過圖書大廈,做賊似的買了兩本書,背後冷汗一陣一陣的,就坐在旁邊的網吧看完了,直接塞進了垃圾桶,根本不敢帶回家。
他不能讓沙河知道。
因為這個,祝宏湊吧湊吧自己的家底,偷偷貸款買了套兩室一廳已經裝好的房子,當下就帶着沙河搬了進去,名正言順跟沙河分房睡了,以免露出馬腳。
沙河對祝宏換房子倒是沒說什麽,只是在偶然聽到祝宏講電話說流動資金周轉不開的時候,把自己做工這大半年的存款,連帶着出門帶的錢,全部放到了祝宏面前。
祝宏急了:“你幹嘛呢,我說了不收你房租的。”
沙河說:“這不是房租,是投資。”
于是沙河就把他所有積蓄都投進了祝宏這個旱澇不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