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深入了解[VIP]
大周建國至今悠悠三四十載,朝廷對待胡人的政策一直是吸收分化、連拉帶打。
借着胡人并不精通的大周律法的弱點,随便用個低等爵位把人帶進內陸,再将整個部族的胡人拆散打亂,一批批混入百姓之中,由當地官員教化歸田,或是幹脆把整族拉到各地大營下屬的馬場裏面,專職養育戰馬。令胡女嫁入漢家、胡人迎娶漢女,與漢人一同耕作、放牧,只需一兩代下來,便沒有什麽胡漢之分了。
但是胡人大多不通耕作的法子,哪怕按照大周律法墾荒前五年都不必收田稅,他們也大多因為耕作不利,收成極低,最後為了活命不得不反複将好不容易墾熟的田地低價賣出去,以求活命。若是再經一場病痛,就只能全家賣身為奴了。
封珉家恰巧把上述所有情況都趕上了。
他祖父沒得早,父親雖然是大妃所出,可大妃父母已逝,部落衰落無力扶持他們,加上封珉的父親但那時候年紀幼小,反而不如幾個成年兄長有實力,被随便分了些牛羊馬匹之後趕出部落。
封珉父親照顧牛羊是一把好手,可他并不會經營自己的領地,時間久了居然成了固定被其他部落劫掠的對象,根本沒辦法帶着族人把日子過得火紅。
正巧得知大周收容胡人的消息,于是眼看着自己守不住領地,他索性帶着族人南遷,舉族投了大周。
可當時已經不是胡人最初來投靠時候的好日子了。接待他的官員,呈奏表入京後,如同泥牛入海一般全沒了音訊。
接待官員确定朝廷不重視這群人,發現借着他們不識字,騙了全部人口簽下賣身契,把人舉族賣給了路過的馬販子。
馬販子在朝中有實力,将人弄去自己的馬場後,讓他們幫着養馬,稍有收成不如意的年景便要狠狠打罵哄騙來的胡人。
封珉父親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心裏窩着一股火早早沒了。
最初與官員勾結販賣胡奴的馬商也遭遇意外,把手底下的奴隸當成馬匹、馬場的添頭一起賣到另一戶馬商手裏。過去的馬販子不把胡人當人看,新來的馬商卻很快發現了封珉族人照料的馬匹總比奴仆照顧的更加強壯順服,于是,封珉極其族人成了馬商眼中好用的奴仆,走到哪裏販馬都要帶上他們。
眼看着封珉極其族人的日子好過了許多,馬商手底下原本受倚重的仆從便生出怨怼,設計陷害他們,讓封珉族人經手過的直接養死了一匹最好的駿馬。
馬商早已準備将那匹駿馬送給京中權貴,以作讨好之用。誇下海口又沒了神駿,馬商勃然大怒,将封珉全族拉出去毆打,至此,他們過得比以前更加凄慘了。
不是沒有族人試圖逃走,可他們已經在馬場困得太久了,根本不認識回到塞外的路。更糟糕的是,他們也沒有路引,若是離開了馬場,一旦遇上官兵小吏,又會被作為逃奴捉回去經受更加殘忍的責罰。
封珉只好帶着族人偃旗息鼓,表面上越發順從,私底下時時刻刻謀劃着尋找一個能夠從馬商手中逃脫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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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這個機會就被長生天送到他面前了!
打從往京城來,封珉就接了馬商的吩咐,訓練這一批駿馬之中資質最好的幾匹對某種香料的敏感性,要求駿馬能在香料氣味淡的時候對人表現出親昵态度;等到氣味變得濃烈再表現出攻擊性,死傷不論。
封珉聽得心驚肉跳,知道其中必有陰謀。
可他不能違抗馬商的命令,只能埋頭照做。
三年多來,眼看着訓練出來的駿馬一匹匹消失,封珉終于怕得狠了。
他不但害怕可能因為自己訓練出的馬匹而害了太多人的性命,更擔心因此而必定會因為傷人而被宰殺掉的駿馬。
封珉故意找來一些毒草混入草料之中,接連幾天讓負責訓練的最好一匹駿馬出現瘟疫的症狀,果然,馬商得到了足夠的馬匹後,只在嘴上罵了幾句,瞧見病得起不來身的駿馬對它狠狠鞭打一番後就徹底放棄了,将其混入準備底價售賣掉的驽馬之中。
封珉每日負責灑掃馬廄、清洗駿馬、調配飼料,忙得不可開交。今天也不例外,做完事情他累得起不來身,縮在馬廄的茅草堆裏睡着了。
多年艱辛痛苦的生活讓他養成了淺眠的習慣,于是,當兩個陌生少年靠近馬廄時,封珉立刻清醒了。
他把神龍和穆懷淵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所以,故意沒攔着他們接近稻殼色的駿馬,直到危險降臨才忽然沖出來救場。
封珉也不想做這種害人再救人的惡心事來挾恩圖報,可他的族人已經所剩無幾了,他若不能抓住今的天賜良機,以後再也碰不上這種好運了。
封珉果然賭對了。
當他走在一群虎背熊腰、身材偉岸的随扈身後去一一将族人帶走,封珉終于挺直了多少年來都不曾擡起的腰杆。
“兒子,咱們得救了!”封珉的母親老淚縱橫,渾濁的淚水從她眼角深深的皺紋中流下門檻的封珉心如刀割。
他母親還沒滿三十五歲,卻已經被困苦辛勞折磨得如同六十歲的老妪。
封珉看着一起跪在地上哭喊着長生天恩賜的族人,忽然怒上心頭,高舉着手臂對天大喊:“不許謝長生天,是咱們自己靠着頑強活下來,命是咱們自己掙回來的!祂若有心眼,怎麽會看着族人吃苦、一個個離散、死去!都給我起來,不許跪祂!”
神龍坐在車裏,聽到不遠處憤怒的咆哮,忽然笑了,“倒是個胸中有豪情的人。我以為自己只是順手救回來一個可能跟陰謀詭計有關系的人,沒想到他本身倒也挺有趣的。”
“隐忍有底線,胸中又有奇志。”穆懷淵忽然說,“師弟打算用他?”
神龍雙手攤在膝頭,随口道:“反正我身邊無人,有他在外替我跑跑腿也不錯。”
穆懷淵颔首,“師弟若是用他,便繼續善待此人。他是從馬廄的茅草堆裏沖出來的,可見此人一直在偷聽你我二人談話,确認你我身份之後故意攜恩求報,是個有心機的;但此人所求之事不是為了自己的富貴榮華,可見人品不算太差。師弟對他的知遇之恩,他會記得的。”
神龍淺淺笑着,“你之前明明很緊張我,現在我要收下一群來路不明的人為什麽不勸我好好查查他們。”
穆懷淵用看家裏驕縱卻備受寵愛小孩那種無奈又縱容的眼神凝視了神龍半晌,直把他看得面色羞紅,才低聲說:“這個問題,師弟還是回宮後留給陛下吧。”
……嗯嗯嗯嗯……嗯?
怎麽聽這句話的含義都是“我們聰明人之間不必讨論這種蠢問題,只有陛下那般愚人才會在意是否被如此明顯的問題算計而斤斤計較”。
不過,還真的是實話。
想起泰興帝在國事上優柔寡斷又多疑的性子,神龍默默認下了穆懷淵的嘲諷。
他懶散的趴坐在桌前,随口說:“那你就幫我想想,等回宮之後父皇問起,我該怎麽回答父皇呀。”
“真會躲懶。”穆懷淵捏了捏神龍肉嘟嘟的耳垂,忽然說,“你還打過耳洞?怎麽從不見你佩戴耳铛。”
“我們兄弟三個都有耳洞,但我身子骨健壯,不戴耳铛母後也不管,不像興業,從小到大攢了十幾匣子的耳铛,每天換一種佩戴都能小半年不重樣。男女衣着區分本就不大,小冠外面需要套上巾帽,巾帽邊上還習慣了簪一簇花。”神龍有點委屈的指着自己精致的小臉說,“我小時候可沒少被人當成做男子裝扮的小閨女。外家幾個表哥還鬧過笑話,以後要對着我‘尚主’呢。”
穆懷淵手指伸到神龍面前,托起他的臉頰,認認真真的看過,總顯得過于淡漠冰冷的臉上忽然綻放與可與日月争輝的耀眼笑容,故意說:“若有公主生得如師弟一般,陛下如今怕是要為了到底要選哪個做女婿發愁了。”
神龍頓時翻出一對白眼丢給穆懷淵,“有志向的男人,沒人會色令智昏想要尚主,願意尚主的大多是次了好幾等的窩囊廢。讓你‘尚主’你也不願意。”
穆懷淵垂下睫毛,遮住眼中閃動的光輝,輕輕巧巧的反問,“你怎麽知道我不願意。”
“當然是我們以前談起我那些異母姐妹的時候。”神龍神色一變,驚訝道,“——唉,我發現你這人不想應付的時候,真的很喜歡轉移話題。”
神龍說着突然發現兩人之間交談的內容已經偏出十萬八千裏了,鼓着臉去瞪穆懷淵,加強語氣表達自己的不滿。
穆懷淵順勢松開捧着神龍臉頰的手,将視線轉出車廂。
他看着與族人抱頭痛哭的封珉,眯起眼睛,“大周收納胡人的政策是我父親與老師一同商讨出來的。那時大周建國近五載,我父親在任上做了六年才被換回中央。也就是說封珉的部族若真要被官員哄騙簽了賣身契,只能是先帝臨終前三五年的事情,那時候陛下與祿王之間矛盾尖銳,朝堂臣子站隊嚴重,任何事都有操作空間。”
神龍苦着臉,“這種話不能拿去說給父皇聽。”
事涉祿王,只要說出來,就得點了泰興帝的炸點。
“師弟只要說,封珉面容飽經風霜,比年齡看着衰老,臉、手、脖子有處新舊鞭痕相疊,一看便知不是臨時做出來糊弄人的便可。”
穆懷淵随口說說,神龍看着穆懷淵卻露出敬佩之色。
——既能見微知著,又可大處着眼,穆懷淵果然人中龍鳳。
神龍想着自己心裏那個“這麽明顯送人過來的手段太蠢了,所以肯定不是假的”的理由,發現自己被比成了渣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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