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亂陰陽 我總忍不住去在意你在哪裏,在……
“殿下!殿下!”
正在與沈瀾對弈消磨時日等寇窈回來的謝芙聽到呼喚後起身, 還狀似不經意地甩袖打亂了自己将輸的棋局:“怎麽這樣慌張,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
沈瀾似乎對她這般行徑毫不見怪,慢吞吞地将棋局複原。
寇窈拎着裙子氣喘籲籲地跑到謝芙跟前, 見到沈瀾在場後将想要出口的話吞入了腹中,随後推着謝芙進了內室:“您是不是也來了月事?”
謝芙道:“昨日剛來的,你問這個做什麽?”
方才的跑動惹得寇窈臉頰上泛起了淡淡的紅,她穩了穩急促的呼吸, 将謝芙按到了桌案旁的靠背椅上:“我為您把把脈。”
謝芙雖然摸不着頭腦,但還是伸出了手。
往來流利, 如珠走盤, 是再常見不過的女子月事脈象。寇窈屏息凝神,只覺得這脈象和方才謝垣的大相徑庭,但卻總有一絲詭異的相似。
雖說謝垣瘦弱了些,但無論是脈象還是體征,他都是男子模樣啊!
她心神不定,也沒有武斷地說出自己的猜測, 只是問爬到桌案上的小銀:“你有沒有在謝垣身上聞到血腥氣?”
小銀圍着盤子裏的一小塊點心盤了起來, 果斷地搖了搖頭。
謝芙疑惑問道:“到底怎麽回事?是解蠱遇到不順了麽?”
“還算順遂。”寇窈苦着臉,将自己梳好的發髻都揉亂了,“只是遇到了想不通的事。”
“想不通就不要費那個心神了, 船到橋頭自然直。”謝芙将她揉出來的碎發打理整齊,“今日你起得太早, 我讓廚房提前備好了飯, 你用上些便午睡去。”
寇窈下意識在她掌心蹭了蹭:“多謝殿下, 我這便去。”
她也确實有些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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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芙哄走了寇窈回到堂屋,見着沈瀾複原的幾乎完好無損的棋局嘴角抽了抽:“先前的局面有這麽糟糕麽?你是不是趁我不在動我的棋子了?”
“先前的棋局确實不是這般。”沈瀾氣定神閑地将最後幾枚棋子放好,“是這樣——你那邊的局勢比方才的更差些。”
謝芙:“……”
寇窈吃飽喝足收拾好, 躺在榻上輾轉反側,總想着謝垣身上的異狀。
房內放着冰,有一絲惬意的涼爽。寇窈只穿着肚兜,盯着煙青色的帳頂,遲遲不到的昏沉睡意逐漸湧了上來。
随後她墜進了一個同屬夏日的夢境裏。
“——幺兒,幺兒,醒醒了。”外婆有些蒼老幹枯的手溫柔地撫過她的側臉,“睡多了晚上便睡不着了。”
寇窈睡眼朦胧,迷迷糊糊地抓住了外婆的手腕,将臉埋在了她的掌心裏,含糊道:“可是我還沒有睡夠。”
“阿風都已經拿着刀去和你阿娘見樣學樣了,你這個姐姐也不能落後是不是?”外婆抱起她,“哎呦”了一聲,“怎麽一點肉都沒長,是不是在寇家你爹又不給你吃想吃的?”
寇窈揉了揉眼睛,手腕上的銀镯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聞言委屈道:“阿爹總不讓我吃涼糕,沈識昨天還捏我的臉說我胖。”
外婆聞言也捏了捏她的臉:“不要聽他胡說,他只是想找理由捏你的臉。”
粉雕玉琢的,誰見了不想碰一碰。
寇窈抓着外婆頸上的銀項圈告狀:“他還嫌棄我戴的銀镯子和項圈一走路就有響聲,總是吵得他練不好刀,可我明明離他好遠……外婆,有沒有什麽法子可以報複他呀,總不能直接毒死。”
桌案上攤着一本厚厚的書卷,紙張泛黃發皺,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外婆抱着寇窈坐在旁邊:“那是他自己定力不好,怎麽又怪到你頭上來了?來,咱們看看毒經裏有沒有收拾他的法子。”
她輕輕翻過一頁又一頁寇窈已經學過記住的毒經,手指在某處格外拗口的苗語上停住了:“這個好不好?能讓味覺變差,十二個時辰之內吃什麽都是苦的。”
寇窈升起了興致,叽裏咕嚕順着外婆手指劃過的痕跡念了一遍:“我記住了,解藥的方子在哪裏?”
“一日就能解的東西要什麽解藥。”外婆向後翻了一頁,果然沒有見到解藥的藥方,“幺兒要是感興趣可以自己琢磨琢磨,然後在這裏添上一頁。”
毒經是歷任大巫或巫女一代代琢磨出來的,多的是只有毒沒有解的方子,畢竟他們于制毒一事上更有興趣。
寇窈坐在外婆的大腿上,向前探了探身子繼續翻閱毒經:“咦,這裏怎麽少了那麽多頁?”
外婆抱着她向前坐了坐:“這個嘛,似乎是上上任大巫——也就是外婆的爺爺,嫌棄那些制毒之法太過陰詭害人,于是撕掉扔到了蟲谷最深處,省得後輩做出大逆不道的事來。”
可是蠱與毒本來就是害人的東西,怎麽還要分出個高低貴賤來呢?寇窈有些不解,随手又翻了一頁:“‘實鳳虛龍’破解之法……這種毒的名字好奇怪,是做什麽用的?”
外婆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似乎是在追憶什麽:“我小時候聽爺爺說過一次,似乎是将女子變為男子的藥……”
“女變男?”寇窈驚呼一聲,登時不再看毒經上那些罕見的解毒之藥,仰頭問道:“真的能做到麽?”
“當然不能。”外婆順勢合上了毒經,“男女陰陽本是天定,如同生死不可逆轉。這藥也不過是于淺顯的外貌和氣血流通之處瞞一瞞外人,是男是女脫了衣裳還是可以看出來的。”
外婆對這藥很是不屑:“瞧瞧,向來只有琢磨如何女子變男子的,反過來卻沒有。男女本沒有什麽高低貴賤,都是凡夫俗子争權奪利弄出個尊與卑來。這藥想來是哪一任大巫迎合中原漢人做出來的,只撕去了有着毒藥的那一頁,還剩下了解藥。”
她将寇窈高高舉起來:“走,外婆帶你去蟲谷看小銀去。它又長長了一點兒,過不了多久就能離開蟲谷一直跟着你了。”
巫女的寨子外有棵幾人合抱粗的古木,已經不知活了多久。樹枝上挂滿了在桐油中浸潤過的木牌,其上用銀紋刻着已經不在人世的蠱苗的名字。
這棵樹叫“長生木”。外婆曾為寇窈指認過各位巫女及大巫的名字刻在哪裏,告訴過她外公是第一個被刻在其上的中原人,因為以往鮮少有蠱苗和中原人成親并種下情蠱的。
他們已經超脫凡俗,獲得了永生。
蟲谷滌蕩過來清涼的風。寇窈伏在外婆的肩頭,看着木牌被風吹得撞在一起,發出“篤、篤”的響聲。長老們說這是久居在一塊木牌上的前輩厭倦了,敲開了另外一塊木牌的房門去串個門。
篤、篤。
寇窈被細微的敲門聲驚醒,迷迷糊糊想着,外婆已經和外公一起在長生木上住了快十年了,不會在像小時候那樣抱着她看毒經了。
可她估計看不慣自己忘掉了以往她提過的藥,還特意為她送來了一個夢。
門外的沈識輕聲道:“阿窈,該醒醒了。我做了紅豆涼糕,再放下去就不好吃了。”
寇窈醒了醒神,喚道:“我醒了,你進來就好。”
她又在榻上翻滾了幾圈,聽到沈識進門的響動才撩起床帳探出了腦袋:“你今日怎麽回來的這樣早?”
若不是外頭天還亮着,她還以為自己一覺睡到了晚上。
沈識揉了揉她睡得亂七八糟的長發:“這不是你晌午太過異樣,惹我擔心了麽?怎麽午睡也不安分,像炸了毛的貓兒一樣。”
貓兒聽了這話顯然不痛快,鼓起腮幫子開始翻舊賬:“我突然想起你小時候嫌棄我胖。”
沈識在她發頂揉弄的手頓了頓,疑惑道:“什麽時候的事?”
她從小到大身形都頗為纖細,這一點自己記得很是清楚,也不太可能信口胡謅說這種話。
“大概我五歲的時候。”寇窈哼了一聲,“你說我臉上的肉好多,還總是捏我。”
……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
沈識以為自己不會記得十年前的事了,可寇窈這樣一說,他竟還能清晰地想起她五歲時是什麽模樣,連帶着她那時候愛戴什麽樣式的銀項圈都記得一清二楚。
那時候寇窈長得實在是玉雪可愛,再冷硬的人見了都能軟下心腸,自己愛擺弄她也不足為奇。沈識堂而皇之道:“捏你是因為你當時太招人喜歡了……不過臉上的肉并沒有很多,只是軟一些。”
寇窈并不滿意他的這番回答,繼續翻另外一樁舊賬:“你當時還嫌我身上的銀飾吵得你刀都練不好……我明明不是總挨在你身邊,怎麽會吵到你!”
她越說越覺得這嫌惡簡直是匪夷所思,忍不住掀開床帳蹬出一雙白皙的足:“但是你現在卻給我做鈴铛,還不願意讓我摘下來!”
一個人怎麽小時候和長大後是完完全全的兩幅面孔!
映入眼簾的是她雪白光潔的背,凸起的肩胛像是振翅欲飛的蝴蝶,深紅的系帶交錯其上,像是某種殘忍又暧昧的邀請。肚兜遮住的是玲珑景致,遮不住的卻是潋滟春光,勾得人溺死其中。
沈識近乎倉惶地轉過身,悲哀地想,完了。
今夜估計又睡不安生了。
他登時就察覺到了身體的異樣,想要奪門而出,卻感覺到自己的腰封被寇窈的手指勾住了。寇窈氣道:“你跑什麽?”
就不能好好說說她在意的那些事?
明明不費力氣便能掙脫離開的,可沈識仿佛真的被她那一根手指牽扯住了,成了心甘情願的困獸。他聲音有些啞:“可能是因為,我總忍不住去在意你在哪裏,在做些什麽。”
其實在很小的時候他的目光就已經在圍着她轉了。他以為那是警惕,不喜或是別的什麽,但那只是單純的在意。以往聽到腳步輕巧歡快又環佩叮咚作響,他便知道那是誰,現在聽聞鈴铛清脆的碰撞,他就能立即認出她。
寇窈對這個回答頗為滿意,卻又有些不易察覺的羞澀,于是松開了手說道:“……你走吧。”
沈識向下掃了一眼,很是艱難地“嗯”了一聲,還不忘囑咐她:“別忘了快些起來吃涼糕。”
話音剛落,他便大步離去了。
寇窈縮回床帳裏,把臉埋在了錦被上磨蹭了一會兒,方才想起自己忘了同他說謝垣的事。
罷了,晚膳時一起說也不遲。
“——什麽?謝垣可能是個姑娘??!”
謝芙剛剛夾住的一塊肉被這個消息驚得掉了下去,在裙擺上留下了一塊不甚明顯的污跡。裴安端着茶盞的手頓在了半空,瞧見謝芙失态的模樣有些一言難盡。
随後他将原本想要放下的茶盞又遞到了唇邊,喝了口茶壓壓驚。
沈瀾把手中不慎折斷的筷子放到一旁,面上仍是八風不動的模樣:“不就是姑娘麽,沒什麽大不了的。”
沈識面無表情道:“那您能別掐我的腿了麽?還是有些痛的。”
怪不得自己感覺不到什麽,原來是掐錯了人。沈瀾嘴角抽了抽,擡眼望向寇窈:“丫頭,你确定她是個女人?”
當時聽聞是個傀儡已經夠讓人驚訝的了,沒想到還有更意想不到的事擺在後面。
寇窈咬着筷子尖:“八九不離十,但也不敢太過肯定……等到後日進宮我再想法子試探一番。”
這樣一來又憑空生出許多變數,還是得有個拿捏謝垣的由頭。即便不像噬心蠱那般控制他的行徑,也得拿捏他的性命。
她試探着将這一念頭說了出來,沒想到卻引來了這幾人詫異的注視:“你今日進宮給他解了蠱,竟沒有再種下些別的麽?”
寇窈:“……是我疏忽了。”
果真姜還是老的辣些。
子時,宮中。
謝垣在混沌中醒來,麻木地捂住了自己陣痛不已的心口。疼痛已經成為了自然,可今日卻又格外與衆不同。
一股熱意從胸口沿着喉管蔓延,随即轉變為針紮似的疼痛。他嗚咽着從床榻上跌落,在冰涼的地面上蜷縮成一團,發出了一聲長長的、野獸般的嘶鳴。
殿外執勤的宮女見怪不怪地對同伴說道:“陛下又心口痛了。”
另一位宮女蠻不在乎道:“痛就痛呗,咱們又沒有什麽法子……太醫治不了,太後娘娘手裏的藥又只能一月一服。要我說來,咱們陛下過得也真夠……”
真夠慘的。
慘到偌大一個寝宮也只有她們幾個宮女,規矩甚至比旁處輕松許多。
似乎有什麽在順着喉嚨爬出來。謝垣撕心裂肺地咳嗽着,猛地吐出了一口濃黑的毒血。
那血裏有着一顆米粒大小的黑色異物,在接觸到地面的那一刻掙紮般動了動,随後又寂靜下去,連色澤都暗淡了。
謝垣不住地喘息着,腦海裏掠過一絲許久未曾出現的清明。
……發生了什麽?
……她這是怎麽了?
腦海中殘存着的是自己剛過完十五歲生辰的記憶。朝堂之上大臣試探選秀的話言猶在耳,她平生第一次不受控地發了那樣大的火,驚得所有人都不敢說一句話。
回去後面對着是她的“母後”陰沉的臉,謝垣知道她是在為自己不是個男兒生氣。
她意識到自己是個姑娘是在十二歲那年。在那之前她沐浴時從未真正有人看到過她的身子,她一直被喂着那種能看起來像個男子的古怪的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神志也不似旁人那般清醒,反而有些瘋。
那時她腹痛難忍,太醫卻查不出半分病症。隔了幾日便好了,沒想到一個月後又痛了起來。和她一起長大的那個傻乎乎的宮女說:“陛下怎麽和女子來月事一樣痛?”
剛進門來探望“兒子”的秦太後面色猙獰起來,吩咐太監道:“将這信口胡謅冒犯皇上的宮婢拉出去!亂棍打死!”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那個總是笑吟吟的、和其他宮女完全不同的丫頭便被拉了出去。待到她踉踉跄跄趕到時,那丫頭已經沒了氣息。
太監是褪下她的衣褲打的。即便已經血肉模糊,她還是一眼看出自己和那傻丫頭沒有什麽區別。
之後便是憤怒,質問,以及不解與忤逆。但她在朝堂之上仍舊是聽秦太後的話的——因為她沒有那個明辨是非的能力。
她從未被當成儲君教導過一日。
不,應該說,她從未被當成正常人教導過一日。
可在提及“選秀”一事時,她終于忍不住發了火。秦太後察覺到了她越來越叛逆的性子,眼睛裏的寒意一日勝過一日。
再然後……
再然後便是現在了。
謝垣将臉埋在掌心之中,無聲地大笑起來,可卻沒有辦法控制住眼淚。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在榻上翻出一塊絲帕,将地上的血跡擦拭幹淨,慢吞吞挪到燭臺旁将它燒了。
火舌舔舐着暗紅的痕跡,随後化成了細碎的塵埃。謝垣将那一捧灰落在掌中,似乎察覺不到那灼人的熱度。
她呼出一口氣,吹散了灰燼。
也像吹散了一個萦繞許久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