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心上人(入v三合一) 沈識口中的那個……
寇窈坐上回南陽山的馬車時, 人都是傻的。
在園子裏沈識那麽細致地同她說了各處如何安排,她以為那是沈識讓她留下的意思,結果事實卻并非她所料。雖說告別時沈識依舊語調溫柔, 還讓她在南陽山好好玩樂,但寇窈仍舊開心不起來。
分明不讓她住,話裏話外卻都表示宅子的布置是為了讨她歡心,這人真是花言巧語!
可他又沒有明說會讓自己住, 寇窈悶悶不樂地想,萬一是自己自作多情呢?
還是老老實實在南陽山住着吧。
南陽山的日子依舊充實中帶着一絲枯燥。寇窈與禾迦潛心研究了幾日, 把能逼出噬心蠱的解藥徹底搗鼓了出來。只不過令她難受的是, 真的沒有找到能代替那些魚鱗功效的東西。
……算了,反正她又不會吃這種藥。
閑下來後寇窈和禾迦滿山亂跑,抓了幾只白胖胖的兔子回來。謝芙以為她要養着玩,興致大發地想給兔子做個窩,可沒想到寇窈卻抱着兔子去找了現在已經滿頭秀發的廚子,問能不能剝了兔子皮留着冬日裏做手套, 剩下的肉烤了吃, 多放點胡椒和孜然。
謝芙:“……”
雖然她吃烤兔子時吃得很香,但最後還是留下了兩只養着。可這東西吃得多拉得更多,兩天後就被裴安指使着阿彥丢回了山上。
但沒料到它們仿佛成了精, 還時不時回行宮探望一下留自己一命的恩人。謝芙某日在自己的卧房發現一堆污物後,沉痛地反思了一下自己不該有的善心, 然後把兩只兔子扔到了廚房。
不過安分了幾日, 寇窈又找到一種形似麻雀、對氣味敏感的鳥兒, 興致勃勃地抓來馴養送信用,畢竟金陵城海東青飛來飛去太打眼,信鴿又不能随便養。
裴安被一片叽叽喳喳聲吵得心煩意亂, 勒令這兩個不省心的跟着他讀書。
禾迦聽見讀書登時就怕了,磕磕巴巴地保證自己只老老實實待在院子裏養蠍子,絕不會再煩到裴安。寇窈卻突然想起了書房裏那一架子話本,動起了歪心思。
她不着痕跡地試探道:“但聽殿下說您一直在書房裏處理各種雜事,我在裏面不會幹擾到您麽?”
裴安淡淡道:“書房大得很,我在這頭你在那頭,有什麽好幹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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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像這幾天這麽鬧騰就謝天謝地了。
寇窈目光真摯地看着裴安:“先生,我還是很愛看書的,多謝您給我這個機會。”
禾迦則是目光驚恐地看着寇窈,心想巫女什麽時候這種謊話都說得出口了,她不是也不愛看那些之乎者也的東西麽?
在寇窈安安穩穩在書房待了一日後,禾迦心中的疑惑更重了。次日晌午,他按捺不住好奇偷偷溜進了書房,打算看看巫女是不是真的在認真看書。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了寇窈身後,仔細辨認着她手中捧着的書本字跡,心中有些茫然。
每個字他都認識,怎麽合在一起就覺得玄奧無比呢?“将柳腰款擺,花心輕拆……”腰和花有什麽關系?
禾迦滿心疑惑,幹脆不再掩飾直接坐到了寇窈身邊,怕吵到裴安壓低了聲音問道:“巫女,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寇窈瞥了他一眼,将手中的話本向前翻了一頁,露出栩栩如生、纖毫畢現的插圖來:“你結合畫面仔細揣摩一下。”
這幅插圖的沖擊委實有些強,禾迦倒抽了一口涼氣:“巫女!這這這……樓主知道了會生氣的!”
雖說在苗疆,像巫女這個年紀的姑娘情郎都換過一打了,但樓主因刀法限制,成親生子比別的姑娘晚了一大截。不過她覺得自己那個年紀通曉男女之事剛剛好,因此在這方面管巫女也嚴厲些。
而且樓主還是半個漢人,也不太願意見到巫女像別的苗疆女子那般形骸放浪……平日裏要是有人給巫女看了不三不四的東西,是要被丢去蟲谷的!
寇窈威脅地看了他一眼,豎起手指貼在了唇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阿娘若是知道這件事會是誰洩露的呢?”
她露出的一截皓腕上,小銀龇牙咧嘴地對他吐了吐蛇信。
禾迦被吓得渾身一哆嗦,咽了口唾沫道:“……可能是老天洩露的吧,反正不會是我。”
寇窈放下心來,繼續心無旁骛地看話本。禾迦覺得自己待在院子裏實在太過無趣,幹脆也在寇窈手邊的一摞裏也挑了幾本,就着插圖半猜半想地看下去,漸漸也入迷了。
不過這兩人難得的乖巧卻引來了裴安的疑惑。
在禾迦剛進來時裴安便有所察覺,畢竟這小子沒有武功,走路和普通人沒什麽兩樣。他本以為禾迦過不了一會兒就會出去,誰料他居然留了那麽久。
這可真是新奇,以前教他識兩個字都像要了他的命,這一會兒他居然會安安心心讀書?
裴安被人稱作“先生”久了,也染上了教人的惡習,有時看着禾迦與寇窈心中也會升起一點兒朽木不可雕的恨鐵不成鋼。如今“朽木”變了個樣,他竟感受到了一股難言的欣慰。
于是他放下了書,打算去看看兩個小輩有沒有什麽需要他指點迷津的地方。
還未走到二人跟前,他便瞧見了寇窈攤了一桌案的書,和其上一看便是游雜談閑書的名字。
裴安:“……”
果然還是高看這兩人了。
不過這閑書既然能引得禾迦這般不學無術的人讀下去,想來也是野趣縱生。他難得對這種雜記趣聞起了點兒好奇心,像尋常先生那般抽過了禾迦手中的書,打算看看他有沒有寫些疑慮注解。
誰料入眼的卻是一闕露骨的豔詞,裴安像是看到了什麽髒東西,把手中的話本重重扔在了書案上。寇窈也反應了過來,手忙腳亂地把自己手中那本向桌底一塞,背着手同禾迦一起戰戰兢兢地立起了身。
禾迦的牙齒都在打顫兒:“先先先……先生……”
裴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冷冷地看了二人一眼:“有什麽想說的麽?”
他這語氣同樓內刺客殺人時問“還有什麽遺言”別無二致,寇窈深感不妙,決定據理力争一下:“陰陽交合,男女之歡,是那個……呃,再正常不過的事,我們看看也沒什麽的……吧?”
但是她到底心虛,把最後一句想要铿锵有力說出來的話硬生生拐了個彎變成了詢問。裴安垂眸注視了她一會兒,冷笑了一聲:“跟過來。”
兩人面面相觑,亦步亦趨地跟在裴安身後,像兩只顫顫巍巍的小雞仔。
裴安撩起袍子坐在自己的桌案旁,拿起了擺在筆架上的戒尺:“伸手。”
禾迦眼中透出些“又是這樣”的悲壯,頗有些死豬不怕開水燙地伸出了手。寇窈心驚膽戰地在心中數着,一、二、三……
十下!整整十下!
她此刻無比懷念起沈識來。雖說沈識最初也不讓她看話本,但後來卻答應了,甚至還親手寫給她看。最重要的是,沈識不會打她的手板呀!
可見裴安的樣子,這一頓打顯然是逃不過的。寇窈伸出手,還沒挨打,眼淚就快掉下來了。
那把竹制的戒尺突兀地停在了半空。裴安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罷了。”
寇窈抽抽搭搭地低泣着:“先生,我錯了。”
雖說她感覺自己沒什麽錯,但事先認個錯總是會讓長輩心軟然後放過自己。可裴安是個不走尋常路的長輩,即便心軟了也依舊嚴肅道:“仔細說說錯哪兒了。”
寇窈有些卡殼,片刻後結結巴巴道:“錯在……錯在不該看這種書。”
裴安語氣平靜地繼續追問:“為什麽不該看這種書?”
寇窈說不出理由來了。
這下子裴安是真真正正地氣笑了。他用戒尺指了指門外:“你們兩個都出去面壁。”
兩個人并肩站在檐下,心中都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禾迦是震驚于原來事先哭上一哭就能免去一頓板子,寇窈則是心疼那些可以稱得上珍品的話本。
因為沈識已經開始差阿彥收拾那些話本扔去廚房生火了。
沒有真正挨上一頓打,寇窈總覺得事情還有一點兒轉圜的餘地,忍不住又開口央求裴安:“先生,能不能留下幾本呀,不要那麽香豔的也行。”
她剛剛哭完,眼圈紅紅的,眼底氤氲着一層霧蒙蒙的水色,實在是很難讓人硬起心腸,語氣也很是可憐:“我在南陽山實在是太無聊了,就只剩這一點兒消遣了。”
見裴安有所動容,她又說道:“沈識也讓我看的,您也可憐可憐我吧。”
裴安嘴角抽了抽:“……他讓你看這種東西?”
禾迦也在心中暗暗記了沈識一筆,打算等樓主回來和她告上一狀。
裴安只覺得自己這個外甥在男女之情上面着實有點拎不清,幹脆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可以留幾本,不過,”他擡起戒尺指了指身後,“得讀完十本正經書,通過我考校之後才能看一本話本。”
寇窈看着他身後那一架子晦澀難懂的書名,面上浮現出絕望之色。
可這時她卻聽到了一聲熟悉的、含着點笑意的詢問:“怎麽了?這麽垂頭喪氣的。”
寇窈撲了過去:“沈識,我好想你!”
沈識被寇窈這直白的、不加掩飾的親昵話語砸了個暈頭轉向,本以為她會撲自己個滿懷,結果卻只是被拉住了袖口。
不過這樣他也很滿意了:“怎麽今日嘴這麽甜?”
聽到了兩人對話的裴安冷笑着潑冷水:“我看她不是想你,是想你讓她看那些不三不四的話本。”
沈識:“……”
他心知裴安說的才是事實,好氣又好笑地在寇窈發頂揉了揉:“做壞事時才知道想我,你可真沒良心。”
裴安仍舊不依不饒地添油加醋:“不僅如此,她還帶着禾迦一起呢。”
沈識臉上的笑意僵住了。
帶着禾迦一起看那些話本?!
他花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心中翻滾的異樣情緒壓下去,任由寇窈拉着自己的袖子跟着邁進書房:“他們兩個年紀小不懂事,還得請您好好教導一番。”
寇窈頓覺五雷轟頂:“沈識!你怎麽……”
你怎麽會說出那麽殘忍的話?!
可沈識覺得只讓裴安教導還不夠,用商讨的口吻對裴安說道:“若您覺得那些話本妨礙了他們,燒了也無妨。”
裴安端起茶杯掩住自己唇邊嘲諷的笑:“你自己準她看話本,卻讓我當這個惡人燒了她的心愛之物?”
沈識:“……”
難怪今日裴安夾槍帶棒格外厲害,原來是不滿意他同意寇窈看那些話本。沈識想起自己寫話本的混賬事,目光有些游移。
這種荒唐事可不能讓裴安知道,估計他聽到之後能氣個半死。
寇窈早在聽到沈識提議“燒話本”的時候就松開了他的袖子,正鼓起臉頰偏着頭生悶氣。沈識有心想收拾收拾她,記起自己此番回南陽山的緣由又歇了心思。
他從懷裏摸出幾張請帖來,無可奈何地扳過她的肩膀:“別氣了,看看這是什麽。”
寇窈冷眼瞧着:“不就是請帖麽,有什麽好稀罕的。”
裴安從中挑出了一張寫着自己名字的,見是顧大學士夫人的壽宴請帖。沈識道:“還有一張是給殿下的,到時候讓殿下帶着你去和京中貴女們混混臉熟,日後她們一些女兒家的聚會你也能去湊個熱鬧。”
寇窈長這麽大,身邊的同齡人不是禾迦這樣在蠱蟲堆裏打滾兒的就是沈識這樣習武的,又因着她不是一直待在寇家,和西南蜀地的姑娘小姐們也不太熟悉,也沒有多少參加這些雜七雜八宴會的機會。
此刻她心中升起一點兒興趣來,又有些擔憂:“萬一金陵的姑娘們不喜歡我怎麽辦呀?”
沈識笑道:“杞人憂天。”
可見她是真情實感地在憂心,沈識也替她出法子:“她們左右不過是說些胭脂香膏,釵環衣裳,你在這方面可是行家,還怕同她們說不上話麽?”
聽殿下說,金陵城的貴女們說難伺候也難伺候,畢竟她們的身份擺在那裏,個個都驕矜的不得了。可說容易親近倒也容易,只要能有讓她們折服的地方,她們也願意和你交好。
沈識只覺得寇窈樣樣都出挑,京中貴女們若是對她冷眼相待就是有眼無珠,也不值得她深交了。
何況寇窈想要讨人喜歡,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麽?
兩日後辛夷在謝芙的指點下為寇窈精心打扮了一番,争取做到像謝芙形容的那樣“別出心裁又不喧賓奪主,嬌豔動人且能不落俗套”,可實在很是困難。
謝芙打量着寇窈那張臉,覺得“不喧賓奪主”的要求很難達到,有些惆悵道:“這下阿識可有的煩了。”
也不知道那小子是怎麽想的,非得把這樣一個活色生香的姑娘放在餓狼堆裏露露臉,日後金陵的公子哥兒日日惦記,他又免不了争風吃醋。
顧家同裴家一樣,是大周綿延了百年多的清貴世家,同秦家這樣近些年才發跡的家族不同。但又因着這種清貴世家的子弟們都有些心比天高、過剛易折的文人通病,少有在仕途上走得遠的,反倒是才名更為出衆些。
即便顧家權勢比不上如日中天的秦家,前來給顧老夫人賀壽的人仍舊踏破了門檻,甚至秦家也不得不出于臉面讓人來賀壽。
幾乎是謝芙帶着寇窈出現的一瞬間,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就都投了過去。這兩人的容色俱是頂尖,站在一起時簡直有種奪人心魄的美感。
謝芙早已習慣了這種注視,但寇窈卻被看得有些頭皮發麻。宴席一側傳來酒樽不輕不重落下的聲音,寇窈下意識偏頭看了過去。
是沈識。
他的面色很平靜,眼底的情緒卻讓人辨不清楚,似乎有點難言的懊悔,還有種“果真如此”的無奈。在座的衆人向謝芙行了禮,謝芙則在他們滿含探究的目光中笑着拉住了寇窈的手。
“這是我的故友之女,西南寇家寇謹的掌上明珠寇窈。”謝芙道,“我在金陵待得無趣,多虧有她陪在身邊才好受些。只是怕她一直同我待在南陽山太過煩悶,所以帶她出來見見人。”
上首的顧老夫人聞言對着寇窈招了招手:“好孩子,過來讓我瞧瞧。”
寇窈走過去,乖巧地向顧老夫人問了好。顧老夫人見她漂亮又嘴甜,心中很是喜歡,滿懷慈愛地問道:“小姑娘多大年紀了?定親沒有?”
……怎麽這位老夫人開口就問人親事呢?
寇窈只覺得這件事距自己格外遙遠,沒想到有一天會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擺在臺面上來問:“剛滿十五,還沒有……呃,沒有定親。”
下首兩側都擺了宴,男女分席而坐。裴安的身份坐在哪裏都有種微妙的古怪,幹脆毫不避諱地坐到了沈識旁邊。
他瞥了一眼沈識,嗤笑道:“別把杯子捏碎了。”
沈識的聲音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顧老夫人這是什麽意思?”
裴安自顧自地斟茶:“金陵的女眷談論最多的便是嫁娶之事,各府上的宴會也都是公子姑娘們相看親事的好地方,你居然不知道。”
沈識悲憤莫名:“我去哪裏知道這些。”
回金陵之後,衆人礙于他的身份鮮少有敢請他出門吃酒玩樂的,因此他對這些彎彎繞繞的規矩也并不精通。沈瀾在這方面也是個半吊子,裴安和謝芙又沒有專門提點過他,他哪裏知道這些!
他心疼寇窈總在南陽山悶着,好不容易有個讓她出來玩玩的機會自然不能放過,因此還專門勸說自己不要在意她被別的男人觊觎,反正寇窈看不上。可沒想到這老壽星上來就是要給她說親的意思!
顧老夫人“哎呀”了一聲:“這麽俊俏的姑娘,以後不知道會便宜了誰家的小子。”
謝芙在顧老夫人下首的第一個席位坐了,見寇窈實在局促,忙喚她下來給她解了圍。她們身側是顧老夫人的兒媳陳氏,和她的兩個女兒顧采薇、顧識薇。
顧采薇是那日寇窈在宮門前瞧見的那位姑娘,知書達理,溫婉賢淑,是金陵城首屈一指的閨秀。她的妹妹識薇便不同了,年紀小又活潑愛動,時不時向寇窈這邊瞧上一眼,惹得陳夫人不住輕聲斥責她。
過了一會兒顧識薇終于忍不住了,趁着母親不注意向寇窈這邊挪了挪,拽住了她的裙角:“這位姐姐,你用的是哪家鋪子的熏香呀?好好聞。”
她梳了個雙丫髻,臉頰上還帶着點稚氣的軟肉,下巴倒是尖尖的,像個從年畫裏走出來的娃娃。寇窈突然明白了為什麽以往沈識他們總愛捏自己的臉頰,她此刻也想動手捏捏自己面前這個小丫頭。
不過第一次見面這樣做實在失禮,寇窈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動的手:“熏香是我自己調的,金陵城裏可能買不到。”
她說話時湊近了顧識薇一點兒,這小丫頭看着她突然放大的明豔臉龐,一時有些呆滞,紅着臉誇道:“你唇上的胭脂也好漂亮,也是自己做的麽?”
寇窈和她說話時的聲音也格外軟:“對呀,你要是喜歡的話我以後也給你做一點兒。”
陳夫人見這兩個姑娘聊得來,索性沒有再管。謝芙在一旁悠哉悠哉地喝着酒,時不時掃上一眼對面是誰家的公子在偷看寇窈,再看看沈識越來越難看的表情。
哎呀,年輕人。
那邊秦家的大公子秦則好像吃醉了酒,被下人扶去了客房歇息。顧老夫人見狀忙讓廚房将醒酒湯送了上來,誰料謝芙這邊的侍女卻笨手笨腳,不慎把湯潑了寇窈一身。
侍女登時吓白了臉,忙抽出帕子去擦拭寇窈身上的湯水:“姑娘恕罪!”
寇窈在她掏出帕子的一瞬鼻尖動了動,眼底露出些奇異的神色。
如果沒有聞錯的話,那帕子上似乎有情藥的氣息。
居然有人想用情藥謀害她這個苗疆的巫女。
不過這是她第一次在那麽多人面前露面,是誰想害她呢?
寇窈沒想到自己會遇上這種事,一時有些激動,反手碰了碰腕上的小銀。
快醒醒,一會兒估計有你的活幹了。
小銀察覺到主人不驚反喜的情緒,蠢蠢欲動地吐了吐蛇信。
不過用情藥陷害這事,總不可能只有自己一個苦主。寇窈向男賓席掃了一眼,發現許多人都因喝多了去花園透風,甚至連沈識都不在。
一旁的陳夫人斥責着侍女:“怎麽辦事的,還不快帶寇姑娘去客房更衣!”
謝芙察覺到了一點兒異樣,略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寇窈,在瞧見她眼中躍躍欲試的光時輕笑了一下:“快去吧,不要耽擱太久。”
這丫頭可不像金陵的一些高門貴女那麽柔弱可欺。
誰料這時顧采薇卻開口說道:“還是我帶寇姑娘去吧。我身形與她相似,她穿我的衣服應該正合适。”
謝芙的目光有些微妙,寇窈卻笑眯眯道:“好呀,那便麻煩采薇姑娘了。”
顧采薇似乎是擔憂她此刻衣衫不整遇到旁人顯得不成規矩,于是專門挑了條人少的路走。寇窈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後,看着她不緊不慢的步伐突然出聲問道:“采薇姑娘,您知道這種事在話本子裏是怎麽寫的麽?”
寇窈也沒等她回答,便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可憐的姑娘被侍女不慎潑了一身酒水,然後帶姑娘去換衣裳,誰料那廂房裏恰巧躺着位醉酒的公子,不慎把姑娘看光了。侍女又撞破了這件事宣揚的到處都是,兩人只能被迫‘喜結連理’了。”
走在前面的顧采薇腳步頓住了,随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确實如此。”
她轉過頭來嚴肅地看着寇窈:“寇姑娘,祖母壽宴是我一手操持,但我見方才那個為殿下盛湯的侍女卻覺得面生,想了想還是親自帶你去我院子裏更衣比較妥當。”
寇窈見她并無什麽異樣反應,輕輕彈了彈指尖的藥粉,不知何時停駐在顧采薇耳垂處的一只米粒大小的飛蟲便悄悄飛走了。她真情實感道:“那便多謝采薇姑娘替我解圍。”
若是她剛剛說謊,那只感知敏銳的蠱蟲便會從她的耳朵裏鑽進去了。
顧采薇原本以為這位寇姑娘會懷疑她,已經做好了義正辭嚴自證清白的準備,沒想到寇窈居然輕易便相信了她。她在心中松了口氣,卻又覺得寇窈心性太過純良了些。
萬一真的是她做的呢?
顧采薇只覺不能辜負了寇窈這般的信任,保證道:“寇姑娘放心,待祖母壽宴結束後我自會仔細拷問那個侍女,定當給你一個交待。”
她剛想繼續帶寇窈去換衣裳,卻瞧見遠遠走過來兩個人影,心中微動,低聲詢問寇窈:“可否勞煩寇姑娘同我在假山後躲上一躲?”
遠處的那兩個人影似乎是沈識和顧大學士。寇窈不太明白為何要躲,卻看在顧采薇幫了自己的份上同她一起藏在了假山後。
顧大學士和沈識慢慢走了過來,交談聲也由遠及近變得更加清晰。顧大學士語氣裏帶着點兒對小輩的親昵,還有些不易察覺的敬重:“日後成親,你想娶一個什麽樣的姑娘呢?”
假山後的寇窈聞言身體繃緊了些,腳腕上的銀鈴發出了點不易察覺的細碎聲響。顧大學士和顧老夫人是怎麽回事,怎麽都那麽愛關心人的親事?
身旁的顧采薇呼吸也放輕了些。
沈識的聲音漫不經心,卻又含着幾分鄭重:“當然是娶我喜歡的。”
顧大學士沉吟着撚了撚胡子,似乎不太贊同他的話:“娶妻當娶賢。”
那樣方能擔得國母之位。
沈識同樣不贊同顧大學士的說法:“我是娶妻,又不是找謀士,為何要如此在意賢德之名?若是她性格本就那般便罷了,但若是她本性并非如此,我也絕不會強求她改變什麽。”
他的語氣沉靜又認真:“若我的妻子連自己想做什麽都要受限,那我身居高位又有何用?”
這話其實很不得顧大學士的心,但他又不能指責什麽:“喜歡的可以娶,但還是得有個賢內助幫襯,方能成就大業。”
沈識的語氣漸漸冷了下去:“我只需要一個人陪在身邊。”
這是他第一次對顧大學士擺出這樣不敬的神色:“顧老,我知曾經您也是上奏讓他廣納後宮的臣子之一,不知您可曾想過,若是他只有那一位皇後,天下并不會亂成現在這番模樣?”
在和顧大學士這位悲劇的推手之一提及此事時,沈識甚至不敢用“父母”這樣的字眼。他盡力把自己擺在一個不必受到情緒幹擾的局外人的身份上:“若是後宮只有皇後一個人,不會有現在的秦家,也不會有這樣腐朽到快要湮滅的王朝。”
顧大學士的聲音壓低了,有些悔恨的痛苦也含着某種固執的堅定:“可正是有了這樣的賢後,武帝在位時才有如此顯赫的功績。”
“——然後你們就用這所謂的‘賢名’束縛住了她,讓她不得已為丈夫擴充後宮,最後二人都死在了秦氏的狼子野心中。”沈識嘲諷道,“賢德又有何用?”
不過是世人給予的一副枷鎖罷了。
“我不需要把我應該肩負的重擔放在我愛的人身上。”沈識道,“若您覺得我一人擔不起這些,那便不要選擇我。”
這話實在是太重了,顧大學士擔待不起。看沈識這模樣,以後定然會只有一人,那幹脆便在這個“一人”上使一使功夫:“是老夫失言。那鬥膽一問,你喜歡的姑娘又是什麽模樣的?”
沈識詭異地沉默了下去。
顧大學士以為他這樣子是還沒有喜歡的人,于是繼續問道:“我的孫女采薇,雖不如明德皇後年少時天姿國色學識淵博,卻也稱得上德才兼備,不知你覺得如何?”
身側的顧采薇似乎也提起了一口氣,而寇窈則是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也對,當初在宮門前顧采薇也趕來見過沈識,想來心中是很喜歡他的。可沈識呢?沈識會娶顧采薇麽?
若是他想要登基為帝,金陵城內怕是沒有比顧采薇更适合做皇後的姑娘了。她會成為沈識口中的那個“唯一”麽?
沈識會在自己的院子裏陪顧采薇看書麽?會在閑暇時為顧采薇推秋千麽?
酸澀的情緒就這樣突然地控制住了寇窈的心神,這一次她竟然比在宮門前想象他會妃嫔成群時還要難過。她不明白這難過是因為自己會失去一個玩伴,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沈識有些無奈的聲音就在這時傳入她的耳中,将她從那快要溺斃的感覺中解救了出來:“您莫要說笑了,我喜歡的姑娘聽到生氣怎麽辦?”
喜歡的……姑娘?
沈識有喜歡的姑娘了?
顧采薇愣了愣,提起的那口氣松了下去,像是放棄了一個不可能達成的幻想,心中又升起一股自責與羞愧來——若是因為她讓祖父的這一問壞了沈公子與心愛之人的情意,便是天大的罪過了!
外面的兩人已經漸漸走遠了。顧采薇有些難堪地喚了聲寇窈,可寇窈許久才回過神,聲音裏也含着些異樣情緒:“你喜歡沈識麽?”
顧采薇被這直白的詢問羞紅了臉,卻又覺得必須要說清,否則傳出去對她和沈識都是不小的困擾:“也稱不上喜歡,只是覺得沈公子堪為良配。只不過他既然有了喜歡的姑娘,我必然不會去插那一腳。”
寇窈聽了這話只覺心頭揪緊的感覺放松了些,可其他情緒仍舊像是一團亂麻。偏偏這時假山那頭還傳來了熟悉的含着笑意的聲音:“誰家的小姑娘躲在假山後面偷聽人說話?”
——沈識竟又孤身一人折回來了!
聽到聲音的顧采薇也驚了一驚,可她的反應遠沒有寇窈大。寇窈被吓得直直後退一步撞到了假山上,腳腕上的鈴铛被撞出了清脆的響聲。
這響動讓沈識心中一顫,也顧不得再逗弄她,慌亂地翻過假山來查看情況:“怎麽回事?撞疼了沒有?”
寇窈被籠罩在他身形的陰影之下,只覺得心中更亂了:“你……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呀?”
沈識瞧見了寇窈身旁的顧采薇,面上掠過一絲不自在。他低聲道:“鈴铛稍稍有些響動我便知道是你了……只是不曾料到顧小姐也在這兒。”
他還以為是謝芙。
顧采薇此刻回過味兒來,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假山上。
早就聽聞沈識的養父曾在寇家做事,那沈識和寇窈必然是認識的。瞧他們現在相處的模樣,沈識口中的心上人也定然是寇窈。
那剛剛那些話……
活了十六年,顧采薇還是第一次經歷這種讓自己羞憤欲死的事情,簡直是欲哭無淚。她同手同腳地挪到了另一邊去:“你們……你們先說說話,稍後我再帶寇姑娘去換衣裳。”
沈識這才注意到寇窈裙擺上一大片浸濕的痕跡,蹲下了身去:“這是怎麽弄的?”
他是天之驕子,是未來的帝王,可此刻卻這般自然地在她面前彎下了腰。
寇窈從紛雜的思緒中捋出了一根線,如夢初醒般察覺到了什麽。
——沈識口中的那個心上人,難道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