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登明堂 一張帶着謝亦和裴雨素影子的臉……
太極殿前, 執勤的侍衛被日光照得頭昏腦漲。沉重的甲胄貼在身上,悶出一身潮濕的熱汗,有一滴恰巧落在眼窩中暈花了眼。
侍衛眨眨眼睛, 目光再次清晰起來,忽地瞧見了遠處一隊人影。
為首的是太後眼前的紅人雙喜公公。侍衛心中納罕,聽說雙喜公公前幾日傳消息說還得十日左右才能回金陵,怎麽今日沒聽到響動就回來了?
這是接到那位斬殺了突厥大王的少年英雄了?
侍衛忍不住抻長了腦袋看過去, 果然瞧見了比身旁幾個侍衛還要挺拔一些的玄衣少年。說少年其實也不太妥當,因為他身上已經全然褪去了獨屬于少年人的莽撞和沖動,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容不迫的散漫。
比他的身形和氣質還要出挑的是他極富攻擊性的容貌, 絕豔卻硬朗,像一把懾人的寶刀。他身側還站着一位身着深紅宮裝的女子,兩人的容顏竟有兩分奇異的相似。
是長公……是大長公主。侍衛在心中暗暗改口,可不能把這坊間未改的稱呼帶上朝堂,被認為是對聖上不敬便壞了。
轉眼間一行人便到了眼前。侍衛以為雙喜公公要帶人在此處候着,沒想到他卻繼續向前踏上了玉白色的石階。他忙制止道:“公公, 還未散朝, 此刻是不能進殿的。”
長公主身後做侍女打扮的寇窈嘴唇動了動,充當母蠱的小銀也嘶嘶吐了吐信子。
這就是噬心蠱的不好之處了。雖說中蠱之人會完全聽從母蠱的差遣,但與人交談也得一句句教。像阿七那種可以短暫恢複神智還能開口說幾句話的已經是極罕見了, 畢竟尋常人可沒有他那樣的意志。
雙喜這才正眼瞧他,只不過看起來卻仍是目中無人。他冷硬道:“這是太後的意思。”
既然是太後的旨意, 那便沒什麽好攔的了。殿門前的通傳太監是雙喜的幹兒子, 見狀極有眼力地進殿了。
太極殿內, 白發蒼蒼的內閣大學士顧守元正同太後商讨加固江南明州堤壩的事宜:“雨季将至,去年明州堤壩便岌岌可危。欽天監觀天象,推測今年暴雨更勝于往年, 明州怕是有決堤之險。依微臣之見,今年還是再加固一番最好。”
他并沒有正對着堂前的龍椅禀報,而是微微側着身,向龍椅一側垂簾聽政的太後提及此事。
影影綽綽的珠簾之內,秦太後下意識看了一眼下首不遠處自己的兄長秦閣老,見他面色不悅才開口道:“前年大堤剛修繕過,哀家看倒是沒有這個必要。兩年一修,國庫哪裏經得起這麽損耗?”
顧守元硬邦邦的開口道:“老臣也想知道,為何前年才修繕的大堤去年便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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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負責監督修繕大堤的是在江南任上的秦三老爺,前幾個月剛被江湖俠客砍了腦袋,誰都知道他貪婪好色,修築大堤的銀子到底是有多少又進了秦家人的口袋?
秦太後剛想動怒,卻瞧見殿外的通傳太監進來了。她眉頭緊皺,以為是有什麽要緊事,卻聽見太監說道:“啓禀太後,大長公主同斬殺突厥大王的沈識已經在殿外候着了。”
通傳太監以為太後既然想在上朝之時召見這二人,定然是存着讓朝臣們看看的意思。雖說他揣摩不透為何要這麽做,但不妨礙他辦事,因此也并未刻意壓低聲音。
誰料秦太後面色卻變了。
不是說還得些時日才能到金陵麽,雙喜怎麽辦事的?
到就到了,怎麽還通傳到太極殿來了?
可朝臣們都不是聾子,即便是年紀大了的顧大學士也依舊耳聰目明。秦太後有心想散朝之後再見他們,可又找不出推據的理由,只覺得一根刺哽在了喉嚨裏:“宣他們進來吧。”
她倒要看看,謝芙那賤人能折騰出什麽花樣來!
悠長刺耳的通傳一聲聲傳出殿外,雙喜公公仿佛是被什麽驚醒了一般打了個寒顫。他恐懼又茫然地想,這是怎麽回事?
怎麽自己回到太極殿來了?
掐着時候弄死了子蠱的寇窈向後退了幾步,像尋常侍女那樣候在了太極殿的石階之下。
朝臣們竊竊私語着,滿懷希冀地等待着斬殺了突厥大王的少年英雄到來。大周江河日下,外戚把持朝政,但這并不意味着他們忘記了突厥帶給他們的痛。
少年長靴包裹的勁瘦小腿跨過太極殿的門檻,踏上了這波雲詭谲、權勢之巅的朝堂。他有着挺拔的身形,不輸堂中任何人的貴氣,漫不經心的從容。
和一張讓朝中老臣們感到似曾相識的臉。
太極殿內所有的響動都消失了。年紀尚輕的臣子們驚訝于這位少年英雄的容色和氣度,而曾為武帝效力過的老臣,則是墜入了一個荒誕不經的夢。
這一刻他們看到的來人不是沈識,而是那一雙驚豔絕倫的帝後。
珠簾之後,太後的臉僵成了一戳就碎的面具。護甲戳破了掌心,滲出絲絲縷縷的鮮血,可她卻絲毫未覺。
這樣一張臉……這樣一張帶着謝亦和裴雨素影子的臉……
可嘆她最初真以為這個少年是謝芙的孩子,竟沒讓北疆的探子帶一副畫像回來!
冷靜,秦瑩,冷靜些。太後強力逼迫着自己,萬一只是長得像呢?何況你汲汲營營那麽多年終于站在權力頂峰,即便他真是裴雨素的孩子又有何懼!
她強逼着自己露出笑來:“你便是斬殺了鐵木爾的沈識?真是英雄出少年。”
可這幹巴巴的話語還是壓不下她心中洶湧的恐慌。秦太後竭力維持着表面的平靜:“我瞧你面善,不知年齡幾何?父母又是何方人士?”
沈識的目光首先掠過了龍椅之上的皇帝。
他總算知道為何皇帝已過弱冠之年,百姓卻仍一口一個“小皇帝”叫着,全然把他當個無用的傀儡看了。
因為他這位“兄長”實在是太孱弱了。
不像是二十歲的成年男子,皇帝身材瘦小,倒像個十四五的少年。他目光昏沉,像是根本沒有聽堂上衆人在吵些什麽,偶爾露出的一點神色也是猙獰暴戾的。
沈識同寇窈相處那麽長時間,也算得上見多識廣,當時心下便一沉——看皇帝這模樣,竟然也像是被蠱毒控制了。
一股難言的荒謬與嘲諷之感湧上心頭,沈識偏頭輕笑了一聲:“我麽?養父說我的生父生母是金陵人士。”他神色難辨悲喜,“可惜他們去得早,我從未見過。或許朝堂上哪位大人認識他們呢。”
這話簡直像在明示了,可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問一句他的親生父母姓甚名甚。秦則目光陰沉地掃過自己姑母僵硬的面色和老臣們或悲或喜的臉,心中暗道不妙。
這個沈識似乎不是裴家的旁支子弟,也不是大長公主的孩子,但他身上卻有着這二人的影子……
不,确切地來說,是武帝和明德皇後的影子。
最終還是顧大學士打破了太極殿內古怪的沉默。他略顯渾濁的眼珠裏迸發出一股灼人的光彩:“真的是你殺了鐵木爾?”
沈識平靜地望着這位為大周效力了幾十年的老臣,他曾是裴安的老師:“是我。”
“只可惜鐵木爾的首級在北疆的城門上挂的太久已經辨不出面容,且已經腐爛生蛆了。”沈識的唇角毫無笑意地彎了彎,“若不是雙喜公公說太後見不得這個,我一定把他帶上太極殿讓諸位一睹為快。”
你高居明堂之上說自己見不得髒東西,卻不知世人眼中你自己便是大周最惡心的那條蛆蟲了。
“好!好!”顧大學士放聲大笑起來,像是一棵再次煥發了生機的老樹。他撩起官袍重重跪了下去:“得此英才是我大周之幸,還請陛下與太後重賞!”
他這一跪像是發出了某種訊息的號角,随後許多武将和老臣都跪了下去:“得此英才是我大周之幸,還請陛下與太後重賞!”
“賞,當然要賞。”太後笑得很難看,“斬殺鐵木爾是大功,便封為正四品北京衛指揮佥事,協理禁中警衛部隊,再賜府一座,銀三千兩。陛下以為如何?”
小皇帝這才有了點反應,不過他甚至沒有擡眼看看沈識,只說了句:“母後做主便是。”
進殿後還未出過聲的謝芙卻嗤笑了一聲:“我記得前幾年秦家的三公子不過是在城外剿了一夥不入流的山匪便被封為了三品的指揮使,怎麽斬殺突厥大王還比不過殺幾個山匪了?”
秦太後冷眼瞧着她:“那是他原先就有諸多功勞。”
謝芙訝然:“有什麽功勞?”
她好整以暇地等着秦太後将“功勞”一一列舉出來,誰料她卻生硬地轉移了話題:“我聽聞大長公主不好好待在封地,反而跑去了北疆添亂,實在是不成樣子。”
果然這老妖婆要拿這事說她。謝芙指了指沈識:“這孩子是故友之子,我不放心他便一同跟去北疆看了看。情理之中的事,太後還是莫要怪罪了吧?”
故友。
太後幾乎快把一口牙咬碎了:“北疆生活貧苦,一路上又舟車勞頓,你便在宮中多住些時日休整休整吧。”
“北疆确實貧苦,将士們都快吃不上飯了,還是靠我這個公主接濟了一段時日。”謝芙全然不顧秦太後鐵青的臉,繼續道,“至于住處嘛,宮中的怕是十幾年都沒好好打掃了,我先住到南陽山去。”
謝芙眼底躍動着奇異的光彩:“您放心,我一定在金陵好好待着。”
一直待到這天下再次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