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明白 一生的所有色彩都已經離她遠去……
沈識心中微動,面上卻不露聲色。他仿佛看透了寇窈心中所想,問道:“是不是想沐浴?”
寇窈有些不好意思:“想是想的,但總不能大半夜的再讓人準備熱水沐浴……”
倒是挺會為人着想。
“恰好我練刀出了些汗,也想沐浴。”沈識眼裏帶着點兒不易察覺的笑意,“在房間裏等着,我去備水。”
寇窈現在已經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麻煩他了,還不忘囑咐道:“水也不要太熱了!呃……畢竟……”
“我知道。”沈識體貼地替她解圍,“天氣太熱了嘛。”
這小丫頭簡直嫌自己露餡的不夠徹底。
一陣涼風吹過,穿着單薄的寇窈打了個噴嚏:“确實挺熱的。”
她也知道自己打着噴嚏說這話沒有絲毫說服力,忙不疊躲到房間裏去了。沈識輕笑一聲,卻見耳房裏的辛夷探出了腦袋。
被二人的說話聲驚醒的辛夷警惕地盯着寇窈房門前的沈識:“您站在姑娘門前做什麽?”
沈識“唔”了一聲:“她想沐浴,又不願意叫醒你,只能讓我親力親為了。”
辛夷毫無波瀾地回了一個“哦”,面無表情地關上了門,心中還有些淡淡的不解——都是伺候姑娘的,為什麽沈識眼角眉梢帶着一股得色呢?簡直像争寵一樣。
熱水被提進寇窈的房間,她拿出一盒調制的香粉放進浴桶裏。她低頭撩了撩水,感覺還是太燙,只好慢慢等着放涼一些。
蒸騰的霧氣模糊了她的面容,像一朵半遮半掩地開在雲端的花。沈識的呼吸都滞住了:“我先回房沐浴了,你洗完後去對面廂房喚我一聲,記得披好衣服。”
他只準備了夠寇窈一個人用的熱水,回房後把自己浸在了裝滿冷水的木桶中。波動的水紋擾得沈識心煩意亂,他忍不住想,寇窈此刻在做些什麽?
是不是同他一般,被暧昧惱人的夢境困擾着、躁動着、又忍不住自己快樂着麽?
Advertisement
睡意有些上湧,寇窈草草擦幹了身子,披上衣服去敲沈識的房門。
可敲了半天他都沒打開,寇窈一頭霧水地喚道:“沈識?”
房間裏傳來一絲悶哼。随後沈識沙啞溫柔的聲音響起:“我有些累了,白日裏再幫你收拾好不好?”
難道他剛剛已經睡下了,自己把他吵醒了麽?寇窈有點愧疚:“好,那我回去擦擦頭發。”
本來她也沒想再讓沈識再給收拾,只想讓他幫忙蒸幹頭發好快些睡下。房中的沈識似乎意識到了寇窈的頭發還濕着,出聲道:“先等等。”
片刻後沈識推開了房門。他赤着上身,身上的水跡還沒擦幹,缭繞着一股逼人的涼氣。寇窈的長發濕漉漉地披在肩上,擡眼時像一只弄濕了毛皮、可憐兮兮的小獸:“你的洗澡水怎麽都放涼了?”
明明她的此刻還留有餘溫。
沈識将寇窈的長發和沾濕了的中衣都弄幹,沒有回答她的詢問,只是揉了揉她烏黑的發頂:“去睡吧,不然明日又起不來了。”
寇窈順勢在他掌心蹭了蹭:“那你也早些睡。”
柔軟的觸感停留在掌心,沈識掩上門,盯着那只手自嘲地笑了笑。
這樣難熬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長公主回到洛陽後,封地的幾個知縣都一一來拜見過她。今日來的是洛陽本地的一個知縣,是個瘦巴巴的小老頭兒,帶着些形銷骨立的衰敗意味,看得長公主心驚肉跳:“呂達,你這是……”
呂知縣艱難地扯出一個笑來,看起來卻是悲痛大于歡欣:“殿下,老夫的女兒找到了。”
兩年前的中秋燈會上,呂知縣年僅十三歲的小女兒呂婉寧不慎被拐子拐走了。呂家夫婦在長公主的幫助下恨不得把整個洛陽都翻遍了,也沒能找到愛女的影子,呂夫人哀痛交加,沒能熬過那年的冬日。
之後呂知縣也從未放棄過尋找女兒,雖然他心知肚明女兒很大可能已經不在洛陽。如今過去了将近兩年,他終于找到了。
可既然得償所願,為何卻又如此哀恸?難道找回來的孩子已經……長公主也算看着呂婉寧長大,此刻已經快要說不出話來:“婉寧她……她怎麽樣?”
呂知縣“噗通”一聲跪下了。
他像一截快要腐爛的枯木,長公主都害怕他這一跪會斷掉,忙伸手去扶他。可他只是不住地磕着頭:“殿下!您與秦茂那奸人同在豫州十幾年,我知您手中定然有他不少把柄!還請您幫幫我,我拼了老命也要去金陵告他一狀……”呂知縣先是泣不成聲,最後竟涕泗橫流地嚎啕大哭起來。
“我可憐的婉寧!她哪裏是被人販子拐走,是被秦茂那老賊擄走折磨瘋了啊!”
長公主雖然在世人眼中荒唐纨绔,可她到底是皇室中人,身後還有威武大将軍。她的封地占了大半個豫州,豫州知州秦茂也不敢太放肆,所以很多腌臜事都是偷偷摸摸地做。
也不知他何時瞧上的呂知縣的女兒,竟敢差人在洛陽擄走了她,關在府裏将近兩年,直把一個活潑愛笑的小姑娘逼瘋了。前些日子秦茂終于厭倦了養着個瘋丫頭,讓下人把她打暈扔到了亂葬崗自生自滅。
發現她還有一口氣的是個想在死人堆裏扒兩件衣服湊合的老乞丐。老乞丐曾在洛陽受過呂知縣的一飯之恩,認出了那是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呂知縣身後的小姑娘,拖着跛足把她背會了洛陽的家。
寇窈坐在前去呂家的馬車上,看着聽着呂知縣哭訴不住落淚的長公主,心像是被什麽揪緊了。呂婉寧回家後已經不認得人了,也不能見到男人,一看到便會哀嚎着發瘋。呂知縣未曾想過,找到了女兒竟也不能再見她。
分明他們在家中只有一院之隔,卻被兩年慘不忍睹的光陰折磨成比死別還要殘忍的生離。呂知縣午夜夢回之時想起已離世的妻子,心中痛得喘不過氣。
若是妻子還在,至少還能有個家人陪陪女兒……可若是妻子還在,看到女兒現在的模樣估計會生不如死。
呂知縣請過大夫在女兒睡着時瞧她,可都說她的瘋病藥石無醫。到了呂家後,寇窈征得呂知縣的準許,在長公主的陪同下去看呂婉寧。
呂婉寧的皮肉緊貼着骨頭,大大的眼睛凸起,像一具剛披上人皮的骷髅。她聽到開門的響動警惕地看過來,像是在判斷來人會不會傷害她。
見到寇窈和長公主後,她繃直的脊背明顯松了下去,随後把自己藏在床帳的一角裏。
寇窈感覺長公主在自己背上拍了拍。她亦步亦趨地走過去,離呂婉寧越近一步心髒便越痛一分。
她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遍布着猙獰的指痕和鞭痕,甚至還有燒傷留下的疤。在戰場上寇窈并沒有感受到這樣的痛楚,她知道将士們的流血犧牲是為亂世中的安穩,是為國捐軀的慷慨壯志。有大将軍和沈識在,他們日後會越來越好,傷痛只是暫時的。
可呂婉寧不一樣——她本不該承受這些的。
不成人形的少女任由她擺布着,寇窈的手顫抖着,甚至不敢掀開她的衣襟看看裏面是什麽樣子。
大滴大滴的眼淚落下來,寇窈感覺到自己被長公主攬在了懷裏。她哽咽着:“殿下,我治不好她……她不是中毒或者被種了蠱,她只是被折磨的……我治不好她。”
她是苗疆的巫女,她的蠱術獨步天下,血液可解百毒,尋常的病症也難不住她。她與禾迦一同研制出了阿七和武帝所中奇毒的解藥,可她治不好呂婉寧的瘋病。
那是埋藏在人神魂裏的病症,像是一株植物被精怪攝取了氣息,只留下一碾便碎的軀殼,再投注靈丹妙藥也毫無用處了。
長公主溫柔地撫摸着她的發頂:“好孩子,你盡力了,不要難過了。”
她攬着寇窈走出去,輕輕掩上門,想要把所有的苦難都與這個孩子隔絕開來。呂知縣和呂公子明白這是沒有辦法的意思,已經麻木到感受不到痛了。
站在呂公子面前的沈識從未見過寇窈哭成這副模樣,登時便慌了。他大步上前握住寇窈的手:“阿窈,你怎麽了?”
寇窈緊緊握住他的手,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可以解救他的浮木:“沈識……我只是、我只是不明白。”
她哽咽着:“果兒,還有呂小姐,她們都和我差不多……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她們過得一個比一個苦呢?
江果兒是威武大将軍的獨女,本可以在金陵城做最讓大家閨秀羨慕的貴女,可卻在北疆被風沙皲裂了手足,一盒胭脂都不敢買。呂婉寧的父親雖然只是知縣,但卻同長公主交好,本也可以平安順遂地長大,最大的苦惱也不過是出嫁時挑一個好人家。
北疆的江果兒尚且還能等到擊退突厥、重回金陵的那一日,但已經瘋瘋癫癫的呂婉寧呢?
一生的所有色彩都已經離她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