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與子非相處了幾日,我總算明白了什麽叫做煉獄。
這一日陽光正暖,我偷偷伸了個懶腰,子非似乎心情不錯,背對我立在窗前看外頭的景色。這是個絕佳的打盹兒時機,子非對我雖嚴厲,但他時常莫名其妙地發呆,于是我便能趁他發呆的間歇偷個小懶。
我推想這人大抵是看風景看得入迷,一時半刻不會回轉過身。
雖然我也不曉得外頭有什麽了不得的景致,也或許是我在此居住的時日久了,再精巧的亭臺樓閣于我而言也沒了趣味,覺不出它們的好,不過我從前與秀才爹一起住在那個簡單宅院裏五十年,從未覺着厭煩。在那個小小的院子裏玩鬧,或是閑暇時看秀才爹為我娘作上一副美人畫,家中雖算不上富足,日子卻也過得輕松惬意。
這樣想着,嘴角也不自覺帶出幾分笑意。
我一手握着筆,一手托着腮,面前是一本厚厚的古籍,上頭是複雜詭異的文字。我轉動手中那支狼毫湖筆,筆尖卻不慎劃過臉頰,留下一道墨痕。
正想尋一面小鏡瞧一瞧,手忙腳亂間,好巧不巧竟打翻了案上那方墨硯。
這樣大的動靜,便是聾子也要驚醒。
子非不是聾子,他耳朵好使得很,于是他轉了身,先是看一看地上的狼藉,再将視線移到我臉上,眼眸略彎顯出些笑意。
其實我是不大明白的,眼前這人好似很高興,瞧見我狼狽的樣子,他很高興。
于是我便不高興了。
我放下手裏那只毛筆,天知道子非為何會送我一支狼毫的,偏偏那個時候他還要作出一副真摯的樣子,說是精心挑選了許久,方找到一支如此适合我的。
我本就不是只很有骨氣的妖,體內雖是流着狼族的血,卻沒有半個狼族該有的樣子,且我一向對美好事物毫無抵抗之力,于是瞧着美人含笑的眉眼,便傻了似的接了過來。
一失足成千古恨。
那時候的一個愣神,換來這幾日的接連不斷的怄火。
子非明知道我是狼族,偏偏要送這麽一支筆,我雖遲鈍,卻也看得出他挑釁的意思。
Advertisement
雖不知道他為何要與我過不去,畢竟我現下是他的學生,欺負我,他自然是撈不到什麽好處的,因而,他這個舉動,使我認定這是個精神上曾受過重創的可憐人,靠欺辱他人獲得少許自尊的可憐人。
于是我看他的目光不自覺地帶出點兒同情,興許他是發覺了,每每這樣看他時,他便回一個白眼,而後扭過頭,仿佛不屑與我對視。
我自以為能理解他那扭曲的性格,更堅信自己是個胸襟寬廣的妖,便也不想與他多作計較,然而事實上我的脾氣遠沒有自己想的那麽好,被他惹怒之後,本想寬慰自己不要計較,然而寬慰着寬慰着便怒火沖天。
我憑什麽要忍讓!
每當這個時候,我便瞧一瞧手裏的湖筆,勸解自己,好歹那人還送自己一樣東西呢,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消氣吧消氣吧。
心頭火稍稍平息一點,然而等我看到那上頭的狼毫,火勢便更大了。
每一回都是這樣。
不是沒找過我娘,然而每一回我幾乎聲淚俱下的控訴都被她嚴肅駁回,她說子非肯教我,是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別想打什麽歪主意,否則家法處置。
我徹底沒了辦法,只好這麽忍受着子非那扭曲的性子,暗暗在心裏怄火。
就如同現下,我是有些不高興的,然而也沒有說什麽,反而是子非閑閑立在那裏,不大客氣地支使我:“将地上收拾幹淨。”
我只好不情不願地捏動法訣,然而在這不情不願中,我發覺自己進步不少,一些從前陌生的術法現下做得極為順手。
當然不可否認這其中有子非許多功勞,若不是他常支使我,我也不會這樣熟練。
于是我的心情又複雜起來,其實子非是故意鍛煉我的,他煞費苦心只是想要我更好?
我看着他點漆似的眸子,正想沖他笑上一笑,嘴角還未扯動,卻見那人翩翩走來,懷中抱了一卷極厚的書,他問我:“你現下是不是很閑?”
我點點頭。
于是那卷書冊就那麽被抛進我懷裏,我不解地看着他。
子非指了指案上那卷未抄完的:“先前未抄完的,連同這一卷,抄好了,再背與我聽。”
我再也不覺着他善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