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赤腳站在那裏,美的不似人間凡品
隆冬,金陵城總算零零散散下了幾場小雪,鋪了一地的白。
恰逢宮中梅園的花都開了,便有了今日這場附庸風雅的晚宴。
大紅燈籠高高挂起,照的長長的甬道一片紅色,宮女和太監們腳步匆忙,不斷地呈上珍稀的美食。
雪一直在下,掃雪的太監一會懶都沒偷,還是有人不留神摔了跤,滾燙的湯食灑了一地,銅制的鐵盆碰撞出好大的聲響。
所有人像是沒看到似的,繞過她,加快了運送的速度。
犯了錯的小宮女忍着胳膊上的灼痛,跪在地上,管事的嬷嬷過來,忙命人把她拖了下去,“你倒是個命大的,沒有在王爺面前犯錯,扣你一年俸祿,去慎刑司領罰吧。”
慎刑司那種地方,常人去不死也脫層皮。可宮女卻很高興,忙不疊磕了兩個頭,半退着去領罰了。
“都注意些,一會進了園子,小心你們的腦袋!”
瑞雪兆豐年,這雪是不是吉兆他們不知道,只曉得今日宴會的主人,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狠厲閻王。
人人自危。
進了園子,清徹撲鼻的梅香讓人精神一震。
正前方的亭子輕紗半掩,只透過悠悠燭光看得見裏面坐着一個人,亭外兩側擺着案塌,坐的都是朝中重要人物。
不遠處的梅樹下面,放着半人高的大鼎,有太監半跪在那裏,不斷地添柴,鼎中飄出怪異的肉香。
歌舞齊奏,卻無人欣賞,明明是寒冬天氣,在場的大臣無不冷汗潺潺,眼神不住地往那大鼎中瞟。
現如今後趙天子不到弱冠之年,朝政由異姓王永安王爺把持,也不是沒有抗議的忠臣,全都被永安王送去見先帝罷了。
剩下的朝臣,都懂明哲保身、卧薪嘗膽。偏偏刑部尚書鄧永,是個谄媚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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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他為了讨永安王歡心,連自己剛娶進門的貌美老婆都要送進宮讓攝政王觀賞觀賞。
前不久,雍州大旱,傳來人易子相食的消息,永安王不過說了一句,不知人肉是什麽滋味。
便聽聞今日刑部尚書鄧永帶着他家幼子入宮,不知身在何處。
衆大臣心照不宣地傳遞眼神,默默在心裏把鄧永罵的永不翻身。
亭外暗潮湧動,亭內卻一片寂靜。
送酒的宮女掀開輕紗,正對上永安王的眼睛。
永安王仰躺在榻上,右腳豪放不羁地撐在案上,單手撐頭,手中還把玩着大烨國送來的玉光杯。那雙眼黑不見底,看不出絲毫的情緒。
來之前,嬷嬷叮囑了又叮囑,讓她們近前伺候時,可千萬別和王爺對視。
宮裏前一批宮女差不多就是這樣死光的,每個人看到永安王的眼神,都會怕的發抖。
偏生這個永安王又是個惡趣味的,總是會尋根問底,問旁人因何怕他。
若是答不出,會死。
若是答出來,永安王不滿意,還是會死。
宮女只看了一眼,便低下頭去,連殺神的臉都沒看清,手中酒壺徹底滑落,她跪在地上無聲哭泣,抖的像鹌鹑一樣。
鐘琤剛睜開眼,就看到這麽一副景象。
他放下撐着的手,坐了起來,輕紗半掩,亭外大臣無不低頭默不作聲。
梅園變得寂靜,只有鼎下燃燒的柴火炸裂聲。
看這場面,鐘琤好不容易才從腦中翻出話本,找出對應的場景。
他費勁辛苦修煉飛升,卻被告知還需經過試煉任務才能轉正。
于是他就接了“改造菟絲花”的任務,被送入三千小世界中。
讓鐘琤意外的是,他居然是書中大反派,永安王。
這人堪稱董卓之流,前朝地方勢力壯大,群雄割據,他便趁機而起,殺回朝廷,扶持傀儡皇帝,做了攝政王。
借着後趙皇帝趙禪真的名義,挾天子以令諸侯,令各路枭雄對他俯首稱臣。
在書中,他殘暴嗜虐,坑殺良臣,一意享樂,把天下生民視作玩物,更是把皇帝趙禪真害的不淺。
一想到原主是怎麽殘害趙禪真的,鐘琤有些茫然。
他該不會來遲了吧?
下雪天,梅園,鐘琤只隐約記起,好像就是這個時間,他把趙禪真打包送到宮女床上,害的趙禪真逃出宮殿,在雪地凍了一夜,落下病根。
鐘琤扶額,希望還來得及。
他揮揮手,啞着嗓子道:“陛下呢?”
宮女沒看見他的動作,還趴在地上抖個不停。
一瘦高男人彎着腰走上來,露出讨好的笑容,一腳把宮女踢翻:“王爺饒你不死,還不快滾?”
宮女磕頭磕的砰砰響,連忙撿起托盤和酒壺,腳步踉跄地跑了。
這太監好兇……
鐘琤木着一張臉,以不變應萬變。
那人卻更加謙卑恭敬,半跪在地上,賊眉鼠眼地說:“王爺,今日夜宴,如此大喜之日,陛下他就在這兒啊。”
他擠眉弄眼,山羊胡翹的老高。
鐘琤心中一動,試探着叫了聲:“鄧永。”
鄧永歡喜的像是他死去多年的爹娘死而複生一樣,聲音又軟又尖:“王爺,臣在呢。”
原來這就是書中把自己幼子煮給攝政王吃的奸臣啊。
鐘琤微微皺眉,随即一腳把他踢了出去。
鄧永“哎呦哎呦”地叫喚着,只有幾層階梯,他卻滾個不停,那滑稽的樣子十分好笑。
他滾到舞女腳下,不慌不忙地爬起來,一把拉住站在正中間的舞女,揭下輕薄的面紗。
高聲道:“陛下在這兒呢!”
一片嘩然。
鐘琤擡眼,就見一少年赤腳站在場下,白衣似雪,黑發如瀑,他眉間點着時下流行的紅脂,更襯的他一張雪臉不似人間凡品。
許是沒料到面紗會被揭下,他驚慌地撞進鐘琤的視線,身子一顫。
凍的青白的腳趾無措地蜷縮起來,手垂在身側,怯生生地看過來。
趙禪真不過十五歲,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紀,穿着舞女的衣服,站在一群女孩子中間,絲毫看不出來異樣。
除了身姿更高挑風流些。
鐘琤看着他,從頭發絲到腳尖,看的極其認真。
話本裏說的倒是沒錯,趙禪真生的極好,氣質幹淨,純潔無害,偏偏眼角又媚骨橫生,惹人憐愛。
他站在此處,倒不像天子。
像是讨天子喜愛的寵妃。
“哎呦,我的陛下,您怎麽和這些舞女一起做這些下流之事啊,萬一要是凍病了,王爺又該擔心您的龍體了。”鄧永陰陽怪氣的,跪在他腳下,擡起皇帝的腳就要往自己懷裏放,想要給他捂熱。
趙禪真細伶的腳腕上栓着珊瑚鈴铛,一動就叮當作響。
他瑟縮着後退,卻被抓個正着,退無可退。
正如他身為天子,卻穿着女裝,親自上場跳舞,讨好群臣一樣。
他幹脆垂着眼,默不作聲,任由鄧永抱着他的腳。
他垂着眼時,又是另一個模樣。
游離在世界之外,像是漫長峽谷中,偶然掠過的一場風。
頗有些心思深沉的樣子。
可鐘琤知道,他若真是心機深沉,也不會是後來那般下場。
天子如優伶,君臣如歡客。
已有大臣感到不忍,偏過頭不願再看,老淚濁濁,流個不停。
鐘琤笑了,他開口,如同金陵城內清晨敲響的鐘聲:“瑞雪兆豐年,陛下體恤萬民,親自跳祈神舞,實在是大趙之幸!”
他從亭內走出來,腰背挺直,像一把屹立的□□,站在小皇帝面前,足比他高了一頭。
此刻溫順地收斂所有鋒芒,微微低下頭顱,直視着趙禪真,輕聲道:“只是陛下體弱,此等小事,還是交給臣子來做吧。”
言罷,脫下身上大氅,把趙禪真裹的嚴實,将鄧永踢開,抱着他走入亭內。
這樣的轉變,讓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倒也沒懷疑,畢竟這瘋子朝令夕改,變臉比變天都快。
也不知道接下來又要用什麽方法折辱小皇帝。
鄧永只愣了片刻,立馬就喜笑顏開,跪地磕頭道:“王爺說得對,王爺說的對,這舞該微臣跳才對!”
他随便拉了個舞女下去換衣服,在場大臣面面相觑。
鄧永跳舞,他們難道也要跳?
思來想去,都快入土了,實在丢不起這個人,便又開始裝木頭人。
趙禪真僵硬着身子坐在榻上,若不是他睫毛還會顫動,鐘琤簡直以為他是個精致的人偶。
榻前有桌子擋着,鐘琤倒了一杯酒,一邊品酒,一邊把小皇帝冰涼的腳攥在手心裏,努力捂熱。
捂完左腳捂右腳。
然後鄧永就進場了。
他換上白色舞衣,坦露着帶着黑毛的肚皮,臉上畫着紮眼的妝容,開始舞動身體。
活像個雜耍的小醜。
偏生他跳的認真,時不時喊兩聲“天佑大趙,瑞雪豐年。”
讓這場鬧劇有了幾分正經意味。
鐘琤看的還算開心,他回頭看小皇帝的表情,發現他正出神地看着那方大鼎。
他心裏一抖。
讓鄧永跳舞,他想的是出氣,在小皇帝眼裏,只怕也有殺雞儆猴的意味。
鐘琤的臉冷了下來。
鄧永跳舞的姿勢越來越僵硬。
“行了,別跳了。”
“你今日不是帶你那幼子入宮了嗎?他人呢?”
“回陛下,臣那幼子尚小,怕他哭鬧,臣婦正在偏殿看着他呢。”
幸好沒來得及煮。鐘琤松了口氣,忙命人把那孩子抱過來。
不過半歲的孩子,白白嫩嫩的,倘若他再晚來半個時辰,趙禪真就會親眼看到一幕慘劇,吓破膽子,再無半分反抗的勇氣。
尚好,還來得及。
趙禪真明顯松了口氣,鐘琤掃了他一眼,把嬰兒放他懷中。
淡淡開口道:“聽聞此子聰穎無比,日後定有作為,成為我朝肱骨。”
“鄧卿,你可要為他做個好榜樣啊。”
半歲的孩子,看得出來聰明與否才怪。
趙禪真任由嬰孩握着他的手指,嘴角露出淡淡的淺笑。
鐘琤認真地看着他,心中不信,這樣的趙禪真,怎不能成為一個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