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你說得倒輕松,你知道……
“這是你第幾次坐我的車了?”
“第四次。”
“以後你可以自豪地對別人說,你是唯一一個坐過解大師摩托車後座的女人,而且坐了四次。”
摩托車上狂風呼嘯,必須提高音量才能說話清晰。
下班高峰期,路上車水馬龍,但摩托車如游蛇一般靈活穿梭在他們之間,即便車裏有人聽見只言片語也沒有關系,片刻後就會被摩托車遠遠甩到身後。
沒有人能夠插入他們的世界。
衛霓詫異他那張長得就不缺女人的臉,脫口而出:“真的?”
“不是真的還是炒的?”解星散說,“你覺得我像什麽人?說真的。”
“……金鏈子,大花臂,KTV,左擁右抱。”
“……也不用太真了。”
摩托車在一條林蔭路邊停了下來,兩人取下頭盔下車,漫無目的地沿着搖曳的樹影往前走去。
曾經轟鳴了整個夏天的蟬鳴已經銷聲匿跡。
“金鏈子,大花臂,KTV,左擁右抱……那是以前的第一印象。”衛霓重新開口,“但現在,我知道你其實是個朝氣勃勃,熱愛生活的人。”
“而且潔身自好。”解星散補充道,“像我這麽優秀的男大學生不多了,到哪兒都是香饽饽。”
衛霓忍不住笑了。
“那你怎麽還沒找到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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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看我長得帥,我在個人感情上慎重得很。”
他轉頭看了啞然失笑的衛霓一眼,表情一凝,嚴肅道:
“沒跟你開玩笑,我每天早上睜眼之後就跟陀螺一樣轉個不停,為了換一個軍鼓,我得兼職四個場子,有時候還得見縫插針做些別的兼職——”
“我沒有時間和精力拿來浪費,”解星散說,“如果沒看準,我就不出手,如果看準了,我就開足馬力豬突猛進——從效率上來說,這是最好的辦法。”
“……如果看走眼了呢?”
解星散想也不想地說:
“看走眼就看走眼了呗,我輸得起,我有輸的準備,也有重頭再來的勇氣。自己捧起來的屎,洗手之後還是一條好漢,都知道是屎了還非要吃完的,那是傻逼。”
“你父母離婚了嗎?”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觸及他的父母。
在此之前,她已經多多少少猜到他的家庭有些特殊。
一個合影裏只有祖輩的家,一個小小年紀就開始獨立生活,四處打工的孩子。
他的父母長久缺席。
這回,解星散停頓了片刻,才用故作輕松的語氣道:
“我爸去世好久了,我媽——活得挺好,不用我操心。我爸還在的時候,雖然他們沒離,但還不如離了的好。”
“所以我一直沒找女朋友。”他說,“因為我知道,找錯對象就是找對泥濘。不弄個精疲力盡、一身髒污,你沒法離開泥濘。”
衛霓沒法反駁他對愛情的悲觀看法,因為她自己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以前我以為,只要兩個人彼此相愛,願意付出,願意遷就,就能達成童話的結局,就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現在我才知道……那太難了。”衛霓自嘲地笑了笑,“公主和王子是純粹的,凡人卻不純粹,不純粹的感情裏,含有太多變數……”
林蔭路走到盡頭,眼前豁然開朗。燈火絢麗的大橋高聳在湛藍的夜幕下,開闊的道路上飛馳着無數汽車。
兩人不約而同停下腳步,默默地凝視着眼前的安麗大橋。
“我發誓……”解星散帶着尴尬的表情,打破緘默的空氣,“我就是随便找了個地方停下來,沒想到前邊就是安麗大橋。要不咱們往回走走?”
衛霓搖了搖頭,擡腳往橋上走去。
這是她幻想破滅的地方。
也是她重獲自由的契機。
還是另一段緣分的開始。
片刻之後,解星散跟了上來,走在她身邊,步調保持和她一致。
“那天,”衛霓說,“你真的是不小心撞上前面的瑪莎拉蒂嗎?”
解星散片刻沒說話,再開口時,是一句反問。
“你認為呢?”
一開始,她認為是。
但她在解星散車上坐了四次,她對他車技的了解,已經推翻了之前的以為。
“你看見了?”她問。
解星散沒回答。
沒回答,已經是一種回答。
衛霓在大橋中間的位置停下了腳步,眼前這與其他地方并無不同的紅色欄杆,對她來說有着特別的意義。
她還記得上面冰冷粗粝的觸感。她曾經握着欄杆,呆呆地凝望腳下洶湧的河流。
她萬念俱灰,失魂落魄,連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回過神時,是身後一聲巨響。
如果沒有那聲巨響,或許她已經墜入湍急的河流。
人們總是很忙,忙着應酬,忙着玩樂,忙着掙錢養家,在那片疏星燦燦的夜空下,只有他注意到了六神無主的她。
只有他為她側目,駐足,伸出援手。
像飛行在電燈泡周圍的飛蛾,再是遭受灼燙的拒絕,也執着地繼續靠近。
“如果純粹的人和不純粹的人在一起,結局注定是失敗。那麽兩個純粹的人在一起呢?”
衛霓下意識看向說話的人。
解星散兩手随意搭在紅色欄杆上,眼神遠遠抛向融入夜色的河流盡頭,挺拔的鼻梁像是某座俊秀的山峰。
“如果兩個同樣純粹的人在一起了呢?你覺得他們能相愛一生嗎?”
“……我不知道。”
解星散轉過頭,定定地看着她,明亮堅定的眼神像是萬千星星一起閃爍的光芒:
“你想知道嗎?”他說。
她沒能給出答案。但這并不重要。
有的時候,沒有回答就是回答。
……
第二天,衛霓按照白班時間提前來到醫院。
她沒有第一時間去和昨天的值班醫生交接工作,而是先去了B超室,然後回到住院部九樓。
她走進了那間許多醫生都束手無策的單人病房。
病床上的女人正在喝粥,看到她的出現,一臉吃驚。
“我聽說你住院以來,每天都按時三餐。”衛霓拉過一條椅子,在床邊坐了下來,“……你很用心,把寶寶照顧得很好。”
B超照片放到床上,年輕女人立即抓了起來,目光緊緊盯着B超畫面。
明明只是不成型的黑白影子,她卻已經流露出母親的欣慰神色,母愛的光輝,出現在她的眼中。
她看着照片,衛霓則看着這樣的她。
成為母親,是多麽奇妙的事。世界上有那麽一群人,她們無懼生産的風險,無懼變形的身材和容顏,她們期盼着一個血脈相連的小生命來分享生命一切美好,并且毫無保留地對其傾注愛意。不夠聰明也好,不夠漂亮也罷,只要是自己的孩子,注視着他們的時候,她們的內心就會被溫柔的情感充滿。
衛霓現在要做的,是勸她放棄這個孩子,放棄做母親的權力。
經過數次勸解未果後,已經不再有醫生來勸說這位固執的患者做手術。說到底,終究是別人的事。盡人事,聽天命,這是每個人的能力極限,他們做醫者的,有救人的能力,但能不能得救,有時候取決于患者本身。
有沒有錢治,願不願意治,能不能治,世界分化出無數種道路。
殘酷的,美好的,悲喜交加的。
不同的人走在不同的道路上,有時交錯,有時重疊,有時終其一生也不能相遇。
“孩子很可愛,這裏是他的頭,這是手和腳。”衛霓一一指給她看。
女人忍不住豎耳傾聽,神情也由一開始的警惕變為放松。
這些天來,她見多了來勸她手術的醫生,他們說得再多,她也堅決不做手術。在那些時候,她是個敏感而神經質的女人,但在衛霓和她談論彩超上的小嬰兒時,她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笑意。
衛霓聽過她的故事,初戀男友車禍身亡,遺腹子是他們唯一的聯系,她瞞着雙方父母直到臨産,想要産後再将孩子托付給男方父母。
如果是電視劇,衛霓尊重編劇和受衆群體。
但這不是電視劇,這是生活,每個人都只有一次的現實生活。
衛霓無法,也不能,對着這樣的悲劇袖手旁觀。
“現在能知道他是男是女嗎?”女人問。
“月份太小,還看不大出。”
“……這樣啊。”女人露出略微遺憾的表情,“如果是個男孩子就好了,像他爸爸一樣。”
她動情地凝視着B超上的影子,情不自禁的笑容出現在她唇邊。
“是女孩子的話,還是可以像爸爸……反正爸爸長得秀氣,人也懂事,從來不會讓人操心。”
“你對他有很多期盼。”衛霓用陳述的語氣說。
“是啊,”女人笑着說,“畢竟是我這輩子唯一的寶寶。”
去世的男友,癌變的卵巢,無論是哪一種,都注定她生兒育女的機會只有眼前一次。
“孩子的爸爸,是個很好的人嗎?”衛霓問。
“當然,”女人毫不猶豫道,“他是我見過最善良,最溫柔,最努力的人……是世上最好的人。”
她頓了頓,唇邊的笑容轉變為悲涼的笑意。
“如果不是因為車禍……我們今年就該結婚了。還好……還好上天還留下了一個孩子,他的血脈沒有斷絕,他也就沒有真正死亡。生下這個孩子,是我的責任,我不能讓他完全從這個世界消失,這是再一次的殺死他。”
衛霓沒有說話。
“……你不用白費唇舌了,我是不會接受手術的。”年輕女人的神色變得冷硬,她緊攥着手裏的B超,目光不看衛霓,直視沒有人的前方,“你走吧。我的決定不會改變。”
“我不是來說服你的。”衛霓說,“你的B超照片今天早上八點出來,按照你的習慣,這時候你應該在用早飯,你懷着孩子,來回奔波不便,所以我才給你帶來——順道,說說我的想法。”
“前幾次來,都是聽你的想法,你很誠實,所以我也想誠實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你——不是作為醫生,而是作為個人。”
“如果我是你,我會選擇接受手術。”在年輕女人急于開口反駁之前,衛霓先一步說道,“不是因為我想要獨自活命,恰恰相反,我的選擇是因為我愛他,是因為我對他的愛,已經勝過了母親的本能。”
“腹中子,繼承的只有他的基因,從誕生之後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他和他的父親有着截然不同的成長環境,所以也會長成一個截然不同的人。在我死的那一刻,我愛的那個人,也就徹底煙消雲散了。留下的,不過是他的基因。”
女人激動道:“你說得倒輕松,你知道失去一個孩子的滋味嗎?!”
“我知道。”衛霓說。
她看着怔住的年輕女人,緩緩道:
“連你願意為他放棄生命的原因都煙消雲散了,留下基因,又有什麽用呢?世上再沒有人知道他是這麽好的人。”
衛霓站起身來。
“我不會阻止你的決定,但我希望你能夠好好想一想,你究竟是更想留下和他本身相關的回憶,還是只在生物學上相關的基因。”